红楼里最有钝感力的寡妇

01

《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里，李纨是很不起眼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凑齐十二钗的名额。在整部红楼里，也没有单独的篇幅来写李纨。虽然很多场景有她的存在，很多大台面也有她的身影，但她的存在感极弱，无异于是一个跑龙套的。

但十二钗里，李纨的结局却是最好的。如果按照高鹗续写的结局，贾家又渐渐兴盛了起来，那么李纨绝对是下一代的贾母。哪怕贾家彻底落败后，贾兰中了进士，李纨也是个独门独户的正经老夫人。只要贾兰没有像他父亲那样英年早逝，很快李纨又能够儿孙绕膝了。

这是封建时代，一个女性所能达到的人生巅峰，亦是一个女性追求的最好人生轨迹。

为什么没有怎么存在感的李纨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觉得贾兰争气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她的钝感力。

红楼梦第四回介绍李纨的身世背景说，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首先，李纨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这就是她跟王熙凤不同的根源。

在封建社会，女子从小就被教导要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丧从子。虽然王熙凤的家世甩李纨十条街，却难逃同样的教育枷锁。

但两个人嫁到贾家后，一个默默无闻，一个锋芒毕露。这是因为李纨识字会写，自己去吸收消化读过的《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书。而王熙凤大字不识几个，她只能通过长辈的行为来学习和模仿，通过外界的环境来摸索。

所以王熙凤看似一路开挂，越来越强。但她不论是身心，还是财势，以及在贾府上下的人心都在不断损耗。因为王熙凤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了，因而她为了自己在贾府的时势而不断地用内心的安逸去交换。

再看李纨，虽然她从始至终都是安守本份，但她的福气却是越聚越深。

在第六十三回里，宝玉邀请众位姑娘和李纨去怡红院开席庆贺他的生辰，大家玩占花名儿的酒令。大伙儿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到了李纨这里，画风一下子从姹紫嫣红急转成恬淡清寒。她的签子是霜晓寒姿，竹篱茅舍自甘心。她对自己的这根签子很满意，说了一句话，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曹公不会无缘无故拿一个平淡无奇的人来凑齐十二钗的名额。那些字面上对李纨的介绍不过是贾府之外的人，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到她的表面罢了。而她真实的样子，绝对不是世人先入为主的寡妇形象——槁木死灰一般。

而是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在每一次觉得寂寞的时候，默默地自我开解，然后为他们母子的将来未雨绸缪。

大概只有曹公真正了解李纨性情的难得之处。那句竹篱茅舍自甘心就是李纨上榜的原因。在贾府这个膏粱锦绣之家，多少女人为了权势明争暗斗。表面上大家说说笑笑，手足情深，背后却是互相算计和利用。

李纨不是不知道，否则她一个大奶奶，就是守寡也比王熙凤这个宁国府来的冒牌二奶奶名正言顺吧。如果她想扳倒王熙凤，完全有正当理由夺权。

但她就懒得去计较，还主动从权势的漩涡里抽身出来，乐得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教导贾兰上。心情好了，就带着几个姑娘小姐们做做针黹，读读诗词，何乐而不为！

02

以现代的女性视觉，以李纨的性格和所处的生活环境，她的丧偶对她有极大的好处。至少，她不必像个奴才一样伺候丈夫，也不必跟几个小妾争风吃醋，更不必担心丈夫在外头沾花惹草给自己添堵。

李纨未必会意识到丧偶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但她确实从中省去了不少麻烦，更重要的是，有了贾兰，丧偶对她的生活确乎没有什么影响。

李纨住在稻香村，诗社的诨号叫稻香老农。在锦绣豪华的大观园里，她其实活得很接地气。接地气的人一般只关注生存的条件，她们不会过于多愁善感，更不会去为难自己。因而，哪怕李纨真的住在平民百姓家，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她也一样甘心自在。

对于王熙凤那么能呼风唤雨又左右逢源却福薄，而李纨无足轻重又可有可无却福深的结果，我觉得李纨的随心所欲比王熙凤的争强好斗更能获得内心丰足的人生。

有人可能会说，那是因为李纨的能力和智谋都不如王熙凤，才情和个性也不如大观园里的其他姑娘们，所以她才无足轻重。这当然是原因，李纨也承认，所以甘于安守本份。而肯安守本份靠的照样是她一颗钝感力的心。

红楼里，赵姨娘也是一个存在感极弱的人，但她却是最不肯安分守己的一个女人，她没有金刚钻，却总爱揽瓷器活。

李纨尚且有扳倒王熙凤的条件，她还自认在能力和智谋上不如王熙凤而退居二线。赵姨娘拼地位、财势、能力和智谋都远不及王熙凤一半，却还时刻想着逆袭上位。

因而，她敢暗算宝玉和凤姐，敢在探春暂管家事的时候理直气壮要求破例照顾她的娘家。甚至，她时时刻刻撺掇贾环去闹事刷存在感。而她一旦抓住所谓的机会，也是上赶着上演一幕幕的欺软怕硬。

赵姨娘对她的身份地位太敏感，所以总是不肯安分守己。正如探春也对她的身份地位很敏感，因而一有向王夫人示好或是展示自己才干的机会就会稳稳抓住并利用。好在探春是有金刚钻的，揽瓷器活也理所当然。

试想，如果是探春或赵姨娘处在李纨的地位，她们绝对做不到李纨这样两袖清风，因为她们缺乏李纨的钝感力。大概李纨并没有感到自己的地位和权利被王熙凤侵犯了，也并没有感受到丫鬟待她和王熙凤的态度不一样。

03

李纨和赵姨娘都生有一个儿子，为什么贾兰成才了，而贾环却坏透了？因为跟母亲的格局和教养有极大的关系。

贾政不仅纳了赵姨娘一个为妾，还有周姨娘等。但这些妾里，只有赵姨娘生了儿子，只要她肯安分守己地活过王夫人，她就会被扶正。可是，赵姨娘没有那个格局和耐性，因而她教导贾环的理念是去闹去争去抢。可想而知，贾环不坏才怪。

再者，赵姨娘不仅在贾环跟前不停地抱怨，在任何人面前都忍不住抱怨。她把自己的自卑感灌输给贾环，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原来他确实是个下流胚子，上不得台面。在贾府中，她无疑是个戾气最重的女人。

而李纨一心一意盼着贾兰走正途。贾政没点名，贾兰就不进来。私塾放假，大家早把读书丢下，贾兰却毫不松懈，连骑射也不误。从贾兰的这些行为举止里可以看出李纨对他的教导如何。

而且再整部红楼里，李纨很少哭泣，除了遇到丧事，还有就是偶尔想念亡故的丈夫，不觉想到他们母子的处境而流泪外，她都是满面笑容。

她并没有把负面情绪传染给贾兰，也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由衷地在认真地活着。有这样对生活充满积极和热情的母亲，贾兰又怎会堕落？

这也足够说明，李纨真不是个无能的人。她至少看得长远，所谓母凭子贵，只有儿子出头了，她才能出头。于是，她专注于照顾好和教导好贾兰，正正经经地为自己谋算。

同时，她又积聚银两，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也是对他们母子未来的未雨绸缪。这也说明了李纨居安思危，意识到贾家在走下坡路，得为未来做准备。

像李纨这样拥有一颗钝感力的心，却又懂得抓大放小，并未过多抱怨自身的不幸，反而把劣势转化成优势，在恬淡和物欲之间恰如其分的把到了那个度，着实是不容易的。因而，李纨绝对足够成为十二钗里结局最好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