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一座高高的铁栏杆外面。里面是一栋蓝色的冰冷的房子。
散发着铁锈的潮湿气息。
她太开心了,因为她好久没见到这么明亮的月光。
他靠在一棵树旁,月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圆点。
“你好,”她说,“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然后把我送到这个鬼地方。真可惜我只抽红塔山。”她顿了顿,觉得不够,然后补充道,硬壳的。
其实她根本不抽烟。我知道。
是吗?他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我也抽红塔山。”他说,“硬壳的。”
他递给她一支烟,又把另一只烟点燃。
沉默,包围了海洋和通体金色的锦鲤。它们甩着尾巴跃出翻涌的云层,短暂而真诚地轻视漩涡般的暗淡气体,使一切哀愁的颜色在身后聚落成可视的黑色轨迹。
灰蒙的雾与夜色缭绕,好像尼古丁在空气里跳舞。
“兜风吗?我载你。”
“可惜我现在不抽烟了。”
答非所问。
她擅长答非所问。当然,她自认为她最擅长撒谎。
“上车。”他用厚厚的靴子把烟蒂踩灭,烟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擦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她把那支红塔山放到口袋里,用好看的红色指甲。
“我真的很久都没有抽烟。”她笑嘻嘻地盯着他。
答非所问。
黑色瞳孔里,是海门回声的红。
“我知道。”他拉住她的手臂。在那瞬间,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触摸到38℃的炽热,上升两摄氏度的体温。
“去哪?”
“钟鼓楼。”
她终于没有答非所问。
摩托车驶上立交桥,她耳膜里传来机车发动的隆隆声。
车辆川流不息,远光灯透出惨白惨白的光。
她坐在摩托车后座。风太大,她的头发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那些陌生人把车开得太快,一下子就从桥底开到另一个桥底,仿佛下一秒就要超过7.9km/s。
第一宇宙速度。
它们嚣张在屁股后头留下碳氮化合物,好像在讥诮一切还未脱离引力的事物。
“你太慢了。”她说,“它根本追不上时间。”
他没回答,只是往前开,一直往前开。
突然,她踩着踏板,从摩托车上站起来。
“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
“然后呢?怎么不唱了?”
“不想唱了,怎样?”她用涂了红色指甲的手拨开乱七八糟的头发,再唱下去都快被吃到嘴巴里了。
她还是装作对所有东西都不屑一顾的样子。他的眼睛笑成了一道桥,很奇怪,头盔却被一种粘腻的液体浸湿了。
(二)
“回忆太锋利,它也常常穿过我的身体。”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后海。
绚烂灯光映照着盛满拉菲的高足杯,觥筹交错间暧昧的色调侵蚀麻醉着纷扰的画面。
空气里混杂着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那些随音乐扭动身体的男女就像一条虫。
亦步亦趋的生活,就像香蕉皮和咬了几口的面包一汽腐烂发酵,成为一滩恶臭。
“一瓶啤酒。最好加温。”他背对着人群,不让那诡谲的灯光照进深陷的眼窝。
“哈哈哈……三瓶啤酒……”旁边传来一阵笑声。“还加温,哈哈哈哈哈”
他蹙眉,望着笑声传来的方向。
天花板上的聚光灯转来转去,顺着他的目光,有一束刚好打在她脸上。
“真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这是他脑海里最先跳跃出来的印象。
她留着齐肩的头发,说不清是长是短。鼻子上有一颗痣。整张脸光洁干净,只有嘴唇上涂着艳丽的唇彩。
“你看什么?”她歪着头揶揄,“想养生就不要来这儿。”
他没说话。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记住她的模样。
“看来你不仅来错了地方,还社交困难。”她笑,“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还没来的及思考,就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牵住。
他对温度一向敏感。
那是三十八摄氏度,上升两摄氏度的体温。
“你发烧了。”他说。
“其实没有。”她笑,眼睛弯成月牙,“但你也可以认为我一直发烧。”
她实在不擅长说谎。有什么人会一直发烧。
她还是拖着他跑出了酒吧,外面是一条逼仄悠长的胡同。一排的路灯,一盏暗,一盏亮,好像摆动数列。地上坑坑洼洼的,还残留着昨夜的积水。
她穿了一双皮鞋,踩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溅起小小的亮亮的水花。他想起王小波在《绿毛水怪》里写道的: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要命。什么时候有了做诗人的潜质,文绉绉的太他妈矫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拽着他跑到了一片废弃的居民区。低矮的危房,脱落的墙粉,大红“拆”字好像在宣告静止的时间,每一毫升空气都浮动着上个世纪末的灰尘。
她拖着他拐进一个楼梯,蹬蹬蹬爬到顶楼。
黑夜无边,仿佛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她放开他的手,飞快的扑向天台的栏杆,踩在上面,用她的皮鞋。
下面是灯火明灭的城市。
“你不要命了?”他气喘吁吁,大喊道。这夜太静,他嘶哑的声音就像一条裂痕,阻断了夜的完整。
“我来过这很多很多次了,安全得很。”她说,“我把一切都忘记的时候,唯独没有忘记这里。”
她平静地诉说着当时,目光就像澄澈的湖水。
“所以你快把我记住。趁我现在还拥有记忆。”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从绿色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塔山。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没有抽过的香烟。
她用她涂过红色指甲的手,将那些烟全拿出来,把那硬纸盒展平。
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下大字。
“陈璇。朝阳区双桥南路甲8号。”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红。”她笑,“你以后想找我,就去这。”
“你不会抽烟,怎么还随身带包红塔山?”他接过烟盒纸。
“你不会喝酒,怎么还去酒吧?”她揶揄地一笑。
“你……”
看着他无言以对一度哽咽的样子,她开心得像个打赌赢了的孩子。
“管你什么事?”他涨红了脸。
“那管你什么事?”她的嘴角浮起一点好看的弧度。
他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
谁都不说话。
他们趴在生满铁锈的栏杆上发呆。
那张烟盒纸从他口袋里飞了出去,飘摇而下,像一只红白相间的蝴蝶。
“你看,城市也很寂寞。”她喃喃。
他顺着她遐思的方向看去。深夜的北京,冬天将至的晚上,远处的灯火虚幻浮华,有点带褐,有点带黄,又带有点儿金属光泽。这些黏稠的液体,在墨色倾倒的幕布上缓缓流动。
“我觉得它不寂寞。”他轻轻说,用很低的语调。
“是。”她听见了,“以前我也觉得城市是没有黑夜的。你听这夜夜笙歌,热闹的喇叭声。可在我现在听来,声声都是嘶鸣。”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一天一天,从来没有界限。城市像个永动机,不停地运作,从不歇息。它就像一个阴森的囚牢,无时无刻散发着死老鼠的气味,我无法呼吸。”
他站在距她两米远的距离,夜色作幕,屋顶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一瞬间,他觉得她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可是,不管他这一秒如何努力地想记住她的样子,到了下一秒,脑海里仍是突兀的黑白断章。
“我宁愿抽离。”她幽幽的声音融化在均匀的介质里。
她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地向前爬行。
在这个晚上之后,他没有再见到过她:那个在后海酒吧邂逅的体温38度的女孩。她说的没错。他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泥沼。繁冗的工作,空洞的论文,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拽着他以不可控制的速度往下沉。他不停呼救,却只能看到更多的人往沼泽跳去,奋不顾身。
所以,到底哪里才是终点。
他开始想念那个冬天将至未至的晚上。
他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那张红塔山的烟盒纸。
只记得那是一个叫作红的姑娘。
于是他每天去后海酒吧,盼望与她不期而遇。她的轮廓已经在记忆里很淡很淡,那是因为时间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磨平了棱角。
日复一日,他每天坐在一个灯光打不到的角落,只点一瓶加温的大梁山。酒吧的服务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无一不以鄙夷的神情上下打量他:他简直是个怪胎。
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后海,他就去楼下的小店买一包硬壳的红塔山。
“年轻人,吸烟有害健康啊。”在他连续三个月每天买一包烟之后,敦厚的老板这样道。
他当然知道。不过他每天只是把烟拿出来,将烟盒展平,堆在角落,等待灰尘把他们覆盖。真可惜,这么多烟盒纸,唯独没有她的那张。
(三)
“难过的是,有些人认识熟悉又归零。”
这天,他照旧坐在角落喝着加温的大梁山。玻璃瓶里浮动着白色泡沫。他看了看指针就要香十二点归零,叹了口气,离开座位。很遗憾,今天还是没能等到她。
“你有病,来酒吧喝温啤酒。”
时针,分针和秒钟在这刻交汇。
他僵住,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头扭过去。是了,那是凝固在他心里,难以描述却永远不会忘记的容颜。
不知道下弦月何时转为圆月,几分沉溺的空缘体现在眼帘。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陈璇?”
他故作镇定。
“什么陈璇。我不是。”
“别玩儿了,你一点都不擅长撒谎。”他笑着,朝着她的方向走过去。
那是一瞬间的四目相对。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神却在不停躲闪。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时刻,跳动的光影让她觉得她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她曾经的那些发呆只不过就是走神。如此无力。
她曾想转身离开,坐上一辆的火车,像个白痴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骄傲没有尊严,让这列火车在荒原中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烧个一干二净,或者永远开下去,开出中国,穿越西伯利亚,冲进北冰洋,彻底埋葬冻结在冰川底下。
可她没有。因为他的目光就像渺远的天。而她却是如此如此渴望蓝天。
她假装自己是个救世主,撕开夜幕和喑哑的平原,越过淡季森林和闪电,来到万物委顿复生的地方。
其实她只是在今天晚上,偷偷溜出了那座混凝土堆积成的蓝色高楼。
这些关于山川湖海的秘密,不过是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而已。
最开心的是,她现在好像没有在滑翔之后完美坠落。
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红白相间的。
然后把一排烟拿出来,展开烟盒纸。用她的红色指甲。
“方羽。朝阳区双桥南路甲8号。”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红。”她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保持着欲说还休的沉默。阴影覆盖上他平静的面颊。
这矛盾没有一丝一毫打乱他稳固的秩序。他确信这就是那场三个月前的邂逅,自他扭头的那刻便根深蒂固,毋庸置疑。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别不信,我真叫方羽,骗你是小狗。
他当然相信。毕竟他不像她那样一直发烧。
他低下头,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就像蜻蜓点水,几乎感觉不到触碰到的温度。
旋转的光投下来,正正好好打在这儿。就像上帝偏爱的追光。
她屏住呼吸,多希望时间也一并停下。
第一次如此热切地渴望她的记忆是台永动机。
祈祷红灯更久一点,终点能再远几公里。
“再次忘记你以后,如果再次碰到,我依然会给你红塔山。见一次给一次,直到你的记忆被我堆满。”
(四)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无法描述你的形状,甚至无法记住你的面容,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的轻佻,然而我爱你。”
海棠它没有睡着,那朵红玫瑰也没睡。它们私语着,昨天的夜色,有多么美好。
他在一张狼藉的床上醒来,直直地盯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然后用手臂奋力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除了遍地充斥着酒味的衣服,别无他物。脑子里是一片混乱,就像城市流光溢彩,颓靡到崩塌的朦胧。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跳下床,奋力地在那堆衣物里寻找些什么。
终于摸到一张叠得皱皱的硬纸。
把它放在最靠近胸口的袋子里。然后房锁扣上了门。
“师傅,去朝阳区双桥南路甲8号。”他拦路劫下开得飞快的的士。
“朝阳区双桥南路甲8号?”司机弹了弹烟灰,蹙着眉,复述了一遍。
“是的,”他迟疑,“没有这个地方吗?”
“有的。”司机踩下油门,把香烟放到嘴巴里,吐出缭绕的烟雾。
这条路好长,红灯好多。他想。
阳光把一切擦得锃亮,把川流的汽车压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落在热气升腾的水泥地上。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他终于看见了,却和预期的不太一样。
那是一座高大的蓝色楼房。外面的香樟树叶随风摇晃。
散发着铁锈的潮湿气息。
北京市朝阳区第三医院。他读着那几个镀金的大字。
然后蹲下,点着了一支烟。
烟雾氤氲里,他看到一个粗糙水泥地上投出一条影子,阳光把它拉得很长很长。
影子骤然停在他跟前。
“你好。”她顿了顿,“我是李焰。”
“我知道。”他抬头,“我记得你。”
“可惜今天我没有红塔山。”
他笑了,就像旱季的天空。那蓝色就在天际的尽端,在那浓云迷雾的后面,覆盖着整个世界的天穹。这种混合的颜色在她眼里赛过任何颜色。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塔山,把烟抽出来,学着她,在纸盒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红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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