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

妹妹发来一些照片，是她和母亲在外婆的院子里拍的。原来最近几天外婆家门口那两棵杏树上的杏子熟了，她们去看望她，正好摘一些吃。看着那满满几框圆滚红润的杏子，离乡几千里的我也忍不住垂涎欲滴了。但是让我产生一种动笔的冲动，想要记录些什么的，却不是杏子，而是越来越苍老的外婆。好多年了，一直想写篇关于外婆的文章，却总是因为懒惰而作罢。今日，定是机缘到了，趁着照片给我的触动，我飞快写下“外婆”二字作为题目，紧接着就有了这些文字。

在妹妹发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她给外婆单拍的：绿叶满枝的杏树下，老人精神矍铄，半含微笑地站着。皮肤黝黑，饱经风雨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像她行走过的那些田埂；她穿着一条耐脏的黑裤子，系着好多年的布腰带，上身则是她喜爱的白衬衫（与以往她常穿的纯白衬衫不同，这一件的领子和袖口处多了黑色蓝色的边，让她显得年轻几分）；由于常年劳作，她的背有点弯（或许是有点驼）了，左手紧紧攥着几条垂到肩头的树枝，脚下的土地上（不是水泥地，而是古老、亲切的黄土地），叶影绰绰；背后不远处，是那堵我熟悉又陌生的土墙，墙角堆放着一捆用来生火的木柴（到现在外婆还在用烧柴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做饭、取暖）；而如果没有把照片放大，甚至放大了但是不仔细看的话，我不会发现木柴旁边立着的那把小锄头……

这是一张典型的农村生活照。如果把它拿给陌生人看，他很可能以为这是一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时候的照片。因为整张照片里，没有一件与现在这个科技时代有关的物品，而外婆住的屋里，也没有太多现代的东西。要是我会画画，那么不需要仔细回忆，我就可以把她屋子里的情况八九不离十地画下来：那是一孔很深的半窑洞式的砖房，弧形的房顶和四面的墙凹凸不平。最里面摆着两张用了几十年的大木箱，（我们那的方言称之为扣箱），里面放了外婆的衣服和米面等食物；往外是一口漆黑的大瓮，里面盛满自来水；瓮旁边是灶台以及连在一起的土炕，炕上卷一床铺盖（我们那称被褥为铺盖）；炕对面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台十几年前的旧电视，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几个木边相框；在房顶最中央，一条黑紫色的电线垂下来，上面挂着一只节能灯……这就是她房间里的全部了，其他杂物以及那些干农活的工具，都放在旁边的屋子里。多年以来，外婆甚至没有一台洗衣机，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手洗。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那么几个暑假，外婆去我家住过一阵子。那应该是我和她接触最多的时期。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而外婆由于住在村子里，我便很少再能见到她。只有每年过年，正月里我们一家人会包一辆车，去外婆家看望她。所以，近十年里，我基本上每年只能见她一面，每次也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也许是小时候不懂事吧，虽然那时候我和外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后来长，但当时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感情。她来我家的时候，我不会很欢喜，她走了也不会难过。总之就是觉得，她是我的外婆，或者说，是我妈妈的妈妈而已。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明白了很多事情，再加上一年才能见一次的难能可贵，外婆身上很多东西，每次想起来，都让我从心里佩服。

外婆是一个苦命人。她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小时候没有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后来嫁给外公，总被他打骂。生了三个孩子，我妈是老大，然后是我大舅二舅。那会儿除了带孩子，她还要天天下地干活。在我出生不久后，外公因病去世，从此外婆守寡到如今。外公走时，大舅二舅才十几岁。她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给他们娶了媳妇。但可悲的是，两个儿媳妇都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糊涂蛋，我两个舅舅要给外婆点钱，都得背着媳妇给。如果被她们发现，那简直会被骂死。

由于外婆一个人住，她的房子大得有点空旷甚至荒凉。而房顶多年失修，雨天的时候，常常漏水。有那么几次下大雨，我妈给她打电话，她说屋子里地上全是水，被子也都湿了。冬天的时候，下了大雪，她一个人没法爬到屋顶上扫雪，而住在她高处的那户人家，却缺德地欺负一个寡妇，把自家院子里的雪都铲了扔在外婆屋顶上。于是晴天太阳出来，雪一融化，外婆的房子里又要遭水灾了。

我妈心疼她，叫她去我家住，可是外婆不喜欢坐车，每次一坐车，很快就会晕车呕吐。只有赶上村子里有摩托车或者三轮车的人进城，她才会搭他们的便车进城。而每次到了我家，住不了多久，她又想着要回去。要么是担心自己不在家，有人会撬门偷东西，要么是因为城里的生活不习惯，要么就是要回去种地或者收庄稼。哎，都快八十的人了，她还是不愿意停下来，到现在每年都要自己下地种些瓜果蔬菜，然后时不时地，托人捎带到我家。这么多年里，我家光吃外婆送的南瓜啊，土豆啊，都有几十麻袋了。

听我妈说，外婆是一个非常热心肠的人。村里的人们有了困难，她经常会去帮忙。在她年轻或者说我妈小的时候，村子里会去一些小商贩，唱戏的人，或者邮差。由于地方太偏僻，交通情况又非常糟糕，那些人去了通常没法当天回家，外婆便总会把他们叫到家里，给他们免费提供吃住，有时候，一连好多天。

虽然两个儿媳妇都对她不好，甚至可以说恶毒，再加上自己孤孤单单生活二十多年，但是外婆却是一个内心坚强的人。我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也没听她向谁诉过苦，有几次，她和我们兄妹俩说起二媳妇的种种事情，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讲别人家的事，最后说完了，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说“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两年前，外婆干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只胳膊骨折了。我妈把她接到我家，她不愿意打石膏，只是缠了一些绷带，简单地吃了一些跌打丸，没想到两个月就恢复如初了。我妈叫她再住一些日子，好好保养保养，她却说没事了，急着要回去干活。听了这样的事，我有点生气地说她有福不会享，事后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也许是我不够理解外婆吧，这样一想，我心里又为老人那种对待生活积极向上的心态欢喜起来。

以前每次假期回家，如果不能去外婆家看她，母亲就会打电话给外婆，然后叫我们兄妹俩和她说说话。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洪亮而欢快，劝我们在外上学要照顾好自己，吃好喝好。而当我妈说要给她寄东西时，她总是乐哈哈地说什么都不要寄，吃的喝的她都有，把钱省下来供我们兄妹俩读书吧。有时候，我们从外地回去，带一些吃的给她，她总是舍不得吃，要留给她的小孙子。

外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所去最远的地方就是太原。在她已经度过的七十多年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那个小村子里生活。她的一生，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一生，但是她身上那些勤劳、乐观、坚强、善良、知足常乐的品质，却是大部分人不具备的。随着我年龄变大，经历增多，我才得以从外婆身上明白，平凡就是伟大这句话的含义。

我相信我的外婆至少能活到一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