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上地铁”阿姨给小夏发来微信消息,她住长江北,小夏的单位在长江南,离学院所在的武汉都是两小时动车路程,两人约定学院见。
小夏先到,走进熟悉的校园,入门处花坛里的迎客松一点没变,它像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张开怀抱迎接着所有人。
从迎客松的左侧转过去,有道斜坡,斜坡的尽头是学院培训中心,小夏开好房,放下行李,看手机,等阿姨。
阿姨习惯每天发日记体朋友圈,“2018年4月21日 武汉 马上可以看到我的小棉袄了。”配图是透过动车玻璃拍的长江大桥,小夏知道那个地方,火车在那里扭一个大弯后就进站了。
“小棉袄”是指谁?如果是小娅,这句话后面跟着的笑脸表情符号怎么解释?小娅,她已经不在了。
小夏盯着那条朋友圈愣了半天,想阿姨该到了,她眼睛扫过床、沙发椅、窗户、电视柜,然后站起来,对着门旁边的镜子理了理衣服和刚烫过的波浪发。
阿姨第一次来看小夏是2014年,那时小娅才离开不久。宿管大妈在楼下喊:“柳小夏,有人找!”小夏以为是哪个老乡,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猛拉开门的同时,恶作剧地大叫:“嗨!”想吓吓来者。
门开了,外面站着阿姨,小夏僵在那里,想留住脸上的笑意,可笑并不受控制,只停留了一秒就溜掉。她努力挤出另一个笑来填补空档,同时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阿姨大约五十岁,脸色苍白,眼角有几丝皱纹,并不深,也许,是刚添的。
“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女儿小娅不在了,你还来干什么?你女儿不放过我,你也不放过我吗?”那时,这些话在小夏的脑里盘旋着,冲撞着,和那个秘密一起,说不出口。
秘密憋久了全变成夜晚的梦魇,梦里,小娅问:“你满意了吗?”有时问得声嘶力竭,有时问得哀怨凄绝。小夏试图解释,“我也不想,如果我知道后面发生的事,绝对不会那样做。”
每次,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却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大汗淋漓地醒来。
小夏知道小娅是不会原谅她了,死去的人怎么能开口呢。只能祈祷时间够长,那噩梦会慢慢淡去。
可是,阿姨来了。
小娅在的时候,每次假期返校阿姨都会一起来。小夏因为妈妈身体不好,从小独立,上学放学都是自己一个人。阿姨知道小娅跟小夏亲近,出去逛超市吃饭总拉着小夏一起去。
2015年的春天,阿姨又来了,女生宿舍已整体搬迁,她打听了半天才找到小夏。原来的宿舍改做了学院的培训接待中心,走廊布局没变,房间里面重新装修成标间。
小娅当初坠落的旋转楼梯之前被隔离着,这时拆除掉,原址上装了一部玻璃观光电梯。
小夏陪着阿姨,在那透明电梯旁出神了很久。如果小娅灵下有知,她会听到,这两个人心里说的是同一句话:“原谅我。”
现在,小夏定的三楼的标间,就是她和小娅住过的302寝室。
小夏悄悄问自己,毕业两年,每年这天都回学院,特意住这间房,是要等阿姨,还是等小娅?是给阿姨一些慰籍,还是给自己一丝心安?
她说不清。
门上传来咚咚两声,小夏起立,轻轻拉开门,对外面的阿姨笑,阿姨也微微对她笑:
“发型变了啊。”
“才烫的,想显成熟点儿。”
“你们天天想成熟,我们老了的就想年龄能倒回去就好。”阿姨说完放下行李,去卫生间洗手擦脸。来过了,房间布局还记得。
等她出来,小夏将早早预备的温开水递过去,阿姨接过水杯,侧身坐到窗前的沙发椅上,“这樟树又长高了。”
小夏依着另一把沙发椅,也去看,樟树新生了些嫩黄色的小芽,逆着阳光看过去,晶莹剔透般,柔柔的。
“刚才路边摊上有苹果,买了几个,不知道怎么样?”
“我去洗。”小夏说完拿三个苹果,去卫生间。出来,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铺在小桌上,将一个苹果放上去,又递给阿姨一个,自己留了一个。
“咔吱,”小夏咬了一口,她咕噜着嘴:“真甜,脆的。”苹果汁从嘴角流出来,她用手背去抹。
阿姨用纸巾帮她擦,笑着说:“再怎么装成熟,也还是个孩子。”说完也大大地咬一口苹果,故意“咔吱”地更响。
小夏想起阿姨第一次来看她那天也吃了苹果。从她冒失地打开门大叫,两人之间就有些尴尬,都觉得应该说些话,又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当时,这房间还是女生宿舍,进门两侧分布四张高架床,上面睡觉,下面是储物柜和书桌。
“她们都出去了呀?”阿姨问,小夏慌忙拖出椅子请她坐。小夏偷偷瞄向其它三张铺,谢天谢地,她们的东西没有搬走,小娅的床一直没有安排人进来,她们的几口皮箱在上面。
她不敢告诉阿姨,小娅出事后,室友去找辅导员反映害怕,要换宿舍,辅导员先说有什么怕的,又说,学院没有多的宿舍调剂。
室友自行在别的宿舍找了借宿的地方,日用的东西还是放在这里。
小夏因为一个人留在宿舍住,在室友的眼里是有些奇怪了,“你不怕吗?”“不怕,毕竟以前跟小娅那么熟。”
其实怕得要死。
她心里跟自己较起了一股劲,做错事受些惩罚,是天经地义的。不那样,噩梦怎么会过去?没有错了还能心安的道理。
阿姨默默看看小娅的床,小夏看看她,心里想,如果是自己的妈妈,几个月前活蹦乱跳的女儿没了,会怎么样?小夏紧张的时候就想给找点事做,占住手,写字桌上有苹果,她抓了一个,说:“阿姨,我给您削个苹果吧。”又开抽屉,拿出一把水果刀,低头专心地削苹果皮。
她的技术很好,以前常给室友们表演削出一整条的皮,拉起来盘旋着,一长条,放下去,又是一个完整的苹果。
“你喜欢脆苹果还是粉苹果?”阿姨问。
“脆的。”小夏回答的干脆,手上的苹果皮已削到一半。
“对,想起来了,你也喜欢吃脆苹果。小娅跟你真有缘,你俩名字押韵,生日只隔着几天,性格爱好也像,都喜欢白色的衣服,喜欢看日落,喜欢脆苹果……”
小夏的拿刀的手用力重了,苹果皮断开,掉落在地上。
阿姨向小夏走近,盯着她的脚,小夏心突突直跳,也低头看见自己的脚,九分裤短一截,没穿袜子,纤细的脚踝露着。
她双肘夹紧,手上的刀僵在苹果上,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有些喘不过气。她不由地扭头看房门,房门关着,时间仿佛停止了,她屏住最后一丝儿气,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阿姨到她身边,弯腰捡起苹果皮,寻找垃圾桶,找到了,丢进去,回到椅子上说:“小夏啊,还没有立夏,天还凉,怎么就不穿袜子了?小……小姑娘们不喜欢穿袜子,老了腿会受不了的。”
小夏深吸一口气,极快地看一眼阿姨:“阿姨,您跟我妈一样,她总说不穿袜子,老了容易风湿。”
“是的,我现在腿经常疼。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了?”
“她刚走。”
“哦,她来看你了啊,才回家?”
“不是,她上个月去世了。”
阿姨愣住一会儿,接过小夏递给她的苹果,叉开话题:“削得真好,我刚看到的,皮又薄又均匀。你呀,比小娅能干,你妈妈把你教育得很好。”
“我妈在的时候总说我不听话。”
“太听话的孩子胆子小,我们小娅,水果刀碰都不敢碰。”
回忆到这里,小夏犹豫了一下问:“阿姨,您是不是还在因为小娅胆子小而不能原谅自己?”
阿姨答非所问:“现在好了,终于分开了。”
她的眼光飘向樟树树稍,再到更远的地方。
那时,阿姨见到小娅冰冷的身体,扑上去哭诉:小娅啊,你是被吓坏了呀,你小时候,一感到害怕就会跑,那个可怜样,就像只张惶失措的小老鼠。你爸爸脾气爆,发起火来砸东西、打人,像个魔王。我应该早点带着你离开,离他远远的,后来你也不会胆子那么小,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啊。小娅,你是被吓到了呀,都怪我……
“叔叔还好吗?”
“我跟他离了。以前小娅在,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小娅不在了,以为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强,可,过不下去。”
小夏沉默,阿姨又说:“其实,他也可怜……”
窗外的阳光又斜了些,接下来的固定项目是两人一起去看落日,就像以前,小娅和小夏那样。学院跟江边只隔一条林荫大道,路上,小夏离着阿姨半步的距离,如果是小娅,会挎着妈妈的臂弯走吧。
小夏正胡想,侧面有车,阿姨一下挽住了她的胳膊。车过去了,小夏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好在,江边到了,沙滩上的石头台阶不平,她们自然地分开走。
江对岸的太阳正要落下去,金红的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看久了,眼花。小夏不由得眯起眼,台阶上坐着两个白色的背影,一个是小娅,她还是背着黑色双肩包,乖乖的样子。
小夏疑惑,小娅旁边是谁?是自己吗?那背影有些陌生,却是前天才在理发店见过的。当时烫发卷拆掉,发型师举着镜子,让自己看到的背影,就是这样的。
“今天的落日很美。”阿姨站在一块略高的大石上说。
小夏眨一下眼,背影没了,答:“是的。”她从包里拿出两张纸,一张铺好让给阿姨坐,一张自己坐。
两人望着江水发呆,小夏胳膊支在腿上,偏过头看了一眼阿姨,然后,定定地望向某一处,开始说起那场意外。
那是寒假的第一天,另两位室友下午已经坐车回家了。小娅的火车在晚上十点,我跟老乡约了第二天坐汽车。
天刚黑的时候,我接到爸的电话:“夏啊,你回来能不能把家教的钱提前支一些出来?你妈这次看病又用了几千,你回来就要过年了,我们多置办些年货,好好陪你妈过个年。
“后来我才知道,爸那样说是因为医生告诉他,妈妈的时间不多了。
“小娅从超市回来了 ,她跺着脚说外面好冷啊。我们都担心如果雪继续下,火车汽车会停开,小娅说那得多买些方便面,万一火车半路停了呢,说完拿了钱包冲出去,一个信封从她扔桌上的包里滑下来。
“信封没有封口,我看到里面粉红色的钞票,又看看小娅出门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把信封踢到储物柜下面去。”
说到这里,小夏感觉到旁边的阿姨身体发颤,她不敢看她,也不敢继续往下讲。“后来呢?”阿姨问,她的声音压抑着。
“小娅是出发去火车站的时候发现钱不见的,她的哭声惊动了旁边宿舍没回家的人,有人打了辅导员的电话,有人打了学校保卫处的电话,还有人打了110。
“辅导员来了,问小娅钱是放在哪里丢的?什么时候发现的?除了你跟小夏,还有谁来过?小娅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是天太冷还是因为害怕,她声音有些抖,答案也不确定。
“辅导员又问所有的地方都找了没有,会不会放在哪里忘记了?或是掉到床缝柜子空隙里了?
“于是 ,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忙找,我也找。小夏哭的时候说,她想在回家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把信封给你看,让你笑。那时,我就后悔了,不该把信封踢到柜子下。
“我想直接去柜子下面找,可又怕别人怀疑我。抽屉一个一个被打开,书桌上的书全部提起来抖,掀被子,翻枕头,脸盆,鞋子统统移开。终于,柜子被搬开,信封在柜子下。
“辅导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怎么搞的?报假案到派出所是会受到处罚的!’说完急匆匆地走出去。”
小娅看看阿姨,继续说下去。
外面传来警车的声音,小娅看看我:“我会不会被抓起来?”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们不是故意……”还没说完,小娅冲出门。
我跟出去,走廊尽头传来小娅的尖叫,接着是一声巨响。她不见了,我过去看,旋转楼梯的栏杆缺了一个口,两道划痕一直延伸到楼板的边缘。
地面结了一层薄冰,小娅跑得太急,滑倒后冲破栏杆,从那里掉到了一楼。我冲下楼,冲到一半,想起回去拿手机给辅导员打电话。
警车确实是收到失窃报案出警的,他们听了辅导员的解释正要返回。这时辅导员接到了我的电话,他说赶紧叫120。
警察赶到的时候,小娅一动不动 ,她的头在流血。
小夏抽噎起来。
阿姨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继续说:“我被吓哭了,其他寝室有人下来,也哭。120来后,把小娅带走了。”
小夏讲完,扭头看向阿姨,她们同时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一片波光,两人又一起看向江面,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去了。
“阿姨,请您原谅我,今天才说出来,我应该早告诉您的,可是又怕,其实每年您来,我都在纠结。”
阿姨没有说话,她把头伏到膝盖上,小夏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肩膀在抽动。
不知过了多久,阿姨抬起头说:“起风了,我们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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