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梵高《星夜》
“星琦，星琦，”碧呦急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木门被她拍得震天响。
星琦走出小屋，随手关上木门，“你怎么在这，不是跟你姑姑走了吗？”
碧呦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急道：“有人来了，那些抓阿美阿丽妈妈的人来了，你快躲起来。你爷爷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碧呦目光急切又亢奋，似乎只要星琦一声令下，她就能带着星琦夺路狂奔。“什么？我爷爷被抓住了，”星琦大惊失色，“快快！快叫你爸去隔壁村找我奶奶，叫她不要回来。”
碧呦愣了一下，纠结道，“你怎么办？”“我能躲起来啊，你快去叫你爸！”
“你跟我一起去。”“不行，我得守着我家，你快去。”星琦推了碧呦一把，“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的，快去，叫你爸找我奶奶。”
“好，好，我去通知我爸，你等我。”说完拔腿就跑。星琦心跳如雷，泪光隐隐，“我得勇敢，我得勇敢起来。”
他先跑去奶奶房间，取了钥匙，关了大屋，紧接着跑进小屋，将小屋的木门用栓子栓住。身体紧紧地靠在木门上，深怕有什么力量把木门撞碎了。
不一会儿，星琦从门缝里看到一辆车停在院门口，车门一打开，星琦就发现了被绑了手脚、蒙了嘴巴的爷爷，卷缩在车上，瞪大眼睛拼命地往院子里伸头张望，只是除了按住他的人，其他人一下车就将车门重重关上，阻挡了爷爷的视线。
星琦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他多想去救爷爷啊。五个人来到院子里，抄着榔头、木棍等物，惊讶地注视着新屋的形制。“老大，就是这里，没错。”
“这房子造得好啊，什么时候我们也造栋？”
“哈哈，那肯定啊，必须的。”
“去，敲敲门，看有没有人在。”接着传来铁门震动的声音，“喂，开门！快开门！！”
“老大，是不是听到风声，跑了？”
“不可能，老头还在田里呆着，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一定还在里面，给我砸开！”
一下接一下榔头砸铁门的声音传来，星琦用手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因害怕而出声。
接着“哗啦”一声铁锁脱落，掉在地上，星琦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些人将以怎样兴高采烈又残酷的目光，审视着他的家，将他和他爸妈的房间净收眼底，脸上尽是嘲讽和冷傲的神气。
果然，他听到那些人打砸家什的声音，他似乎看到了他日常默默吃饭的桌子被踹倒，从小捧到大的瓷碗被摔碎，奶奶喜爱的锅盆被砸裂，妈妈漂亮的衣服被拉出来，踩在地上，长长的如画布一般的窗帘被撕成碎片……
他的泪水不住地流下，全身都因恐惧、羞耻而战栗。可是他依旧守着他的小屋，那些一动不能动的泥塑，因为倾注了他的心血与真情，因为它们自身的灵气，更不能被踩在脚下。
他望向长吉，那庄严的古代士人正用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眼中盈满泪水，他不清楚自己这泪水为何而流，因为恐惧吗，因为伤心吗，不，似乎都不是；为自己，好像也不是，是为了那股早已深埋在心底，却无法拔除的叫做一往无前的东西，是一股说不清，抓不住，却叫人充满力量的东西，广阔似大海的波涛推至无垠的海岸，深沉似蔚蓝的天宇，直到宇宙之中。
啊，叫我再勇敢一点吧。星琦无声地呐喊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他们的说话声。“没人在？”
“是的，搂上也没有。”
“手里拿着什么？”
“是楼上柜子里搜下来的，看着像文物。”
“好啊，窝藏文物，将这两件带走。”
“老大，老大，这里还有栋破屋，会不会躲在里面？”
“我看看。”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星琦悄悄站起来聚精会神地等着，眼泪也忘记流下，那个人走到窗格边，眯着眼往里瞅了瞅，星琦一动不敢动，狠狠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堕入恐惧的黑暗。
那人推了推木门，星琦触电般挺直了脊背，一种激越昂扬的情绪冲入他的手臂，他已经别无选择，要么投降，要么反抗。要么怕得晕倒，要么站起来面对。
他死死抵住木门，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徒然，他只知道他与这扇木门是一体的。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种反抗的力量支撑着他。
“老大，好像有人，要不要叫叫，让人出来。”
“好！”
此刻，星琦家门前已经围了不少村里人，此时说些话，还能震慑一方。人们的目光伸进被砸坏的瓷器和家具，被推到的橱柜和餐桌，眼中有惋惜，有愤恨，也有幸灾乐祸。
陈三和施前两人，相视一眼，默默地躲在人群中听他们说话。“你们听着，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姚牧春就算逃了，就以为没事了吗，这事还得她家人来背，如果有知情的赶紧出来，说出姚牧春的下落，否则，这陈家所有人都要被抓走。”
电光火石之间，星琦仿佛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他听到什么，他听到妈妈逃走了，是的，妈妈逃走了。
星琦情不自禁地笑了，妈妈安全了，蓝楼果然做到了。他松开了木门，转头对着他的泥塑，欣喜地笑了。村里人炸开了锅，议论声不断传来，夹杂着人人自危的恐惧。陈三和施前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满。
“将这木门也砸开！”这声音让星琦目光沉沉，他做好了开门出去的准备，只要他出去，他的泥塑们将不再引人注目。
“不——”，就在那人拿起榔头砸过来的时刻，一声大喊越过村里骚动的人声，闯进星琦的耳膜，星琦脸色一变，那是他奶奶的声音。
“陈家人在这里，来抓我。”云香超乎寻常地冷静，迈着坚实的步伐从人丛中站出来。
身后是碧呦、施清清和施士仁，以及张正国。
“奶奶——”星琦猛然打开木门，冲出来，一把抱住了云香，众人面面相觑，惊异不已。星琦怎么忍心让奶奶独自面对。云香颤着手，指着他，“你……你跑出来做什么，你……你要气死我啊。”
“奶奶……”不等星琦说完，队长一声令下，“很好，全都带走！”
云香几乎要跪下，“我求求你们，不要抓我孙子，抓我抓我，抓他没用。”
“哪个妈不疼孩子，就他最有用了。带走！”
“不行！”施士仁大步一迈，挡在他们祖孙面前。“冤有头债有主，一人犯法，坐连全家，这都什么年代了，这样的事亏你们做得出来。”
施士仁说得义正言辞，让那人以及云香都不由得愣住。
“对对，”碧呦被姑姑拉着，不甘示弱地大喊，“欺负老人孩子算什么本事。”
“呦呦你别掺和，清清，带呦呦走。”施士仁皱眉急道。
“我不！星琦是我朋友。”碧呦想挣脱清清的手，清清无奈只好蹲下来，用手臂圈着她。云香五味杂陈，全村这么多人看热闹，也就施士仁父女站出来帮忙，哎，想想大浩劫那会儿，她老头子对他们施家做的事，还有自己对这臭丫头的成见，心里一阵懊恼。
“让开，你知不知道跟谁说话，现在实施限制生育政策，到哪都一样。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五人中一人趁施士仁不注意，当胸推了一把，施士仁趔趄后退，另一人抄起木棍，二话不说就轮下来，施士仁本能地抬起手臂一挡，砰一声，碧呦大叫一声，众人皆惊，施士仁狼狈地跌在地上，“爸爸！”
“哥！”碧呦猛地挣脱了清清，清清也跑过去，施士仁眉头紧锁，抬眼目光凌凌地盯视着打人者，毫不畏惧。
那人不由得心里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停了手，立在一旁。“管好你自己吧。”队长得意地讥笑道。
“叔叔，叔叔，你没事吧？”星琦被钳制着，尽管猛力挣脱却徒然，眼睛因愧疚而湿润。
“叔叔没事。”施士仁对星琦宽慰道。队长上前一步，一声令下，“带走！”
众人见识了这些人的粗暴，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施士仁捧着手臂还待爬起来，施清清和张正国扶起他，碧呦冲到星琦面前，一口咬在那人手臂上，那人吃痛，猛然一挥，碧呦被打了一巴掌，甩到草地上，星琦大惊，挣脱了另一只手，跑到碧呦身边。
“好啊，将这父女一起带走！”
“不！”“不要。”星琦和云香几乎同时大喊一声。“跟施家没关系，士仁啊，你快走！”云香急道。
趁着众人愣住的时刻，碧呦拉起星琦，拔腿就往人群里钻，人群齐齐地往两边上挪出空间。“你愣着干嘛，还不快追。”队长对那捂着手臂的人吼道。
“哦，好好好。”可是他还未迈开步子，一只猫从草丛中猛地跃出，眨眼间爬到他身上，一跃跳到脸上，那人大叫一声，拼命去抓脸上的东西，这一幕发生地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呆住了。
猫咪在那人头顶上一蹬后脚，又跳到旁边的队长脸上， 队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惨叫，“啊，啊，啊！快把这鬼玩意弄开——”，猫儿在他脸上抓了几下，纵身一跃，跳入人群，人群像烧开的水似的沸腾起来，不少人哇哇大叫，斑斑只是借着他们的头顶逃走而已。
陈三和施前脸色一变，匆忙从人群中退出。
“老大，你没事吧。”队长勃然大怒，脸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他猛地推开要来搀扶他的人，骂道：“妈的，给我抓回来。”
“不要抓了，那是山猫，会号令全村的猫一起上的。”张正国上前劝道。
说时迟那时快，斑斑发出一声尖利的嗥叫，几十只猫咪的身影箭一般冲上墙头，屋脊，草地，龇牙咧嘴发出野兽的咆哮声，只要一声令下，它们就能群起而攻。
人群乍然一惊，纷纷四散而遁，那五人吓得魂飞魄散，再管不得什么，连跪带爬地冲出院子，跳上车，飞快的开走了，可怜陈束忠在车里徒劳挣扎，最后还被那五人迁怒。云香胆颤心惊地坐在地上不能动弹，惊恐盯着那些猫咪的动静，那些猫咪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村里人再次过来时，只见云香颓然坐着，似乎抽干了力气。
众人将她扶起，她触电般惊醒，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揪住村人的衣服道，“我星琦呢？！”
“奶奶，我在这。”星琦踉跄地跑回来，抱住云香的胳膊。
“你没事吧？”星琦摇了摇头。他身后，施士仁牵着碧呦、清清走来。“他们都走了，多亏了那些猫。要不到谁家里躲躲风头吧。”施士仁挂着手臂建议道。
“是啊，是啊，去躲躲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了。”众人也劝道。“谢谢各位，谢谢你们。”云香扫了一眼村人，目光最终定在施士仁身上，再次诚恳地道，“士仁啊，你的手没事吧，快去看看吧，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说着泪眼婆娑。
施士仁心中有愧，微笑地点下头，“我没事，过会就好了。”碧呦看看爸爸，又看看星琦，咬着下唇沉默。“我那老头子被抓去了，我哪也去不了啊。”
云香无力的耷拉着肩膀，“不过，暂时没什么事了，各位回去忙吧。”
“你瞧你家都砸乱了，有什么需要，到我家来取吧。”
“对，对，也到我家来拿，没事啊。”
“我中午多做了些，到我家吃吧。”村人热情地围过来，与刚刚的袖手旁观判若两人。
“要不要我帮你清扫清扫，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星琦来我家吧，我给你照看着。”有人热情地去拉星琦，星琦躲开了。
云香将星琦拉倒身后，笑道，“不用了，谢谢各位的好意，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了。有需要我一定到你家去拿。哎呀，那帮兔崽子真不像话，你们也拦不了，也得罪不起，我理解的，没事的，你们都去忙吧。”云香得体的笑着，叫左邻右舍都安心。
众人“依依不舍”地慢慢退去。走远，又听几个人嘀嘀咕咕地议论，“这陈家是养了什么东西啊，居然连我家那只土猫都听话，太吓人，万一……”
“你小声点，回去再说。”
云香沉下脸，转眼一看施士仁一家还在，逐又挂起笑容，“士仁啊，多谢你，”又低头对碧呦一笑，“还有呦呦，也多谢你，真不知说什么好，以后常来玩。”
碧呦听不出她这话的真假，没有回答。
“阿姨，要不要让星琦跟我们去陶瓷厂玩玩，散散心。”清清问道。云香皱了皱眉，对星琦机械地重负清清的话，“星琦去陶瓷厂玩玩，散散心吧。”
星琦心里不安，摇了摇头，“我不去，你带碧呦去吧，谢谢阿姨。”
“为什么不去，那里有很多泥呢，真的，我姑父答应了我，让我玩个够！”碧呦急道。
“我没心情，不想去。”星琦垂着脑袋，低落地瞧着地面。“好吧，星琦下次来，呦呦，我们走吧。”清清笑了笑，牵起碧呦的手，走出去。“你会后悔的。”碧呦还不死心的回头冲他道。“呦呦，你要尊重星琦的决定。”施士仁爱怜地看着碧呦，摸了摸她的头发。
“哼！”碧呦不满地将头甩到一边。
星琦注视着施士仁牵着碧呦回家的背影，心中满是羡慕。然而一想到妈妈没有像阿美阿丽的妈妈一样被抓，他的心就活络起来，脸上不自觉扬起笑容。
突如其来的，云香扬起手，“啪”一声，挥在星琦脸上，星琦错愕地捂住脸望向奶奶，云香眼里是再难压抑的愤怒。她手指着新屋，又指着木屋，沉痛地道，“你为什么不守着新家，为什么要呆在这破屋里，那里的东西值几个钱，啊，值得你拼命守着。明天，明天我就把这破屋烧了，把你那些烂泥丢到池塘里去，我让你守着，让你守着！”
云香怒气冲冲地往木屋迈步，星琦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跑上前，抬手拦住，云香停住脚，怒不可遏地盯着星琦，胸口不住起伏，见星琦毫不退让，心中失望更盛，“你爸爸这么辛苦，全买新的回来给你住，给你用……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我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云香声泪俱下，她怒骂的声音渐渐变大，邻居家的门边和窗上露出几张好奇的脸。云香四顾一扫，抹擦了下眼睛，拖着星琦走进新屋，关上大门。
星琦听着奶奶暴怒的声音，感到昨晚的狂风暴雨依旧肆虐，愧疚、沉重、恐惧再次席卷了他的心灵，孤独、不安和委屈也裹住了他的灵魂，只觉得心像裂开了一般疼，他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好像世上只剩下自己一般。
其实云香也知道星琦阻止不了什么，可是看到星琦拼命护着那几个泥巴，心中压抑已久的不安和怨愤再也抑制不住，像火山口暴泻而出的岩浆，不仅灼烧了自己的理智，也让漫天遮地的暴怒如火山灰吞噬了星琦，黑暗滚滚而来，拖着他往深渊里去。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奶奶愤怒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艰难地移动步伐，帮着将这个破碎的家收拾起来。
待看到破烂的桌椅，再瞥到他的小屋，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心。他想起他许下的承诺，联系到奶奶说的话，突然全身一震。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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