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大将军府回来的时候,王莽还在回想淳于长那双狭长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中,王莽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于是不由得对这位族兄警惕起来。虽然从血缘上讲,大将军王凤是自己的叔父,是淳于长的舅父,自己占了同为“王”姓的优势,但王家子弟成千上万,绝不可能因为这个便可以让叔父另眼相看。况且叔父这个人身居高位多年,当然明白宗族不过是某种更加密切的政治集团罢了,不然怎么会对门外络绎不绝前来探望的宾客们不理不睬?说到底,无论叔父曾经在朝堂之上如何地呼风唤雨,此时此刻他也不过只是个病危垂死的老翁。而一个病危垂死的老翁需要的当然不会是金银财宝、良宅美眷,而是殷切的关怀、真心实意的温情。这个道理他懂,淳于长也懂。
“巨君兄,又在做你的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美梦呢?有这功夫不如和我们一同去长乐坊里转转?听说长乐坊里新来了两位楼兰的姑娘!”
王莽被这喊声惊醒,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宝马雕车上坐着几位同宗的兄弟,一个个眼神中透露出戏谑的意味。王莽摆了摆手,很有礼貌地让出一条路来。车辇行过,也不知道车中谁人说了一句:“瞧他那个穷酸样,真是丢了我们王家的脸面!”。王莽没有生气,因为他向来脾气很好。而脾气很好,通常是因为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王莽的父亲王曼死得很早,也没有什么荫封遗留给他,不像那些将军侯爷府上的堂兄弟们,乘时侈靡,舆马声色,佚游相高。所以那些堂兄弟们时常把他当作是一种清贫且可口的笑料,以便让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活显现出更多不同寻常的趣味。
王莽从不在乎这些揶揄与嘲笑,甚至有时会在心底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他记得私塾里的先生说过:“匡扶汉室,治国兴邦,此乃汝等未来之重任,需切记于心,践之于行。”当时学堂里的书生们全当这是先生临死前讲的最后一个笑话,没有一个放在心上,只有王莽暗地里狠狠抠了抠手,发誓必定让先生死后也可以明目。
对于先生,王莽是钦佩的。先生教给了他经世济国的学问,也教给了他孝悌友爱的品德。从某种程度而言,王莽是继承了先生的衣钵的。但王莽自己知道,本质上,他和先生并不是同一种人。先生一生清贫,报国无门,最后只能寄身在王家的学堂里自顾自地讲一些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但王莽觉得书生的自怜自艾还不如学孩童一般全心全意地去草丛里捉蛐蛐有趣,强乐还无味先生知不知道?报国无门的书生还不如长乐宫里一个守门的兵丁更有价值先生又知不知道?很明显先生并不知道,不然也不会经常大半夜的喝醉了酒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然而,先生所不知道的事,王莽全都知道。
如今,先生已经死了,但眼睛估计还没有闭上。先生遗愿的唯一践行者——王莽同学还在大汉朝的宦海里沉浮。当然,先生的遗愿只是王莽心中的某一微小动力,更为重要的是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大汉朝的江山确实需要他来拯救,而且也只能由他拯救。
二
大将军王凤死前向皇帝推荐了两位人才——王莽和淳于长。皇帝封王莽做了射声校尉,封淳于长做了卫尉。射声校尉虽然是二千石的高官,却也照九卿之一的卫尉差了点意思。按照品阶高低,王莽不得不去淳于长的府上拜会,这便使得他再一次见到了那双狭长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了夏日里嗡嗡飞舞的牛虻,想起了冬日里悬挂在屋檐下的冰锥,想起了小时候隔壁的王有财抢走过自己好不容易才求阿爹买来的一个糖人,想起了阿爹死时碍于宗族关系前来吊唁却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叔叔伯伯。他于是决定除掉那双眼睛。
寻找大汉朝官吏的污点就好像在长安城里寻找一位歌女一样容易,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污点够不够大,也不在于歌女够不够美,而是在于污点点在了谁的身上。很不幸,淳于长的污点点在了皇帝的身上——他睡了皇帝的女人。尽管许皇后已经被废黜多年,但皇帝陛下毕竟都是小心眼子,卧榻都不肯给旁人睡,更何况是女人?
淳于长死后,王莽如愿以偿地做了大司马,没过几年,皇帝也去找了淳于长。王莽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悲伤,因为说到底,不过是未央宫里另换了一个姓刘的来住。但是,事实上还是有了一些不同,比如新皇帝的母亲丁氏和祖母傅氏也一同搬到了长乐宫,又比如丁、傅二氏的族人也从定陶来到了长安。
高昌侯董宏上书:“《春秋之义》,母以子贵,丁姬宜尊上号。”听到这话时,王莽只说了两个字:“胡闹。”旁人劝他:“何必呢?皇上愿意封啥就让他封去,左右不过是个名号罢了。”王莽摇了摇头。旁人又劝他:“和皇上作对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封他的尊位,您赚您的银子啊!这才是正理。”王莽说:“钱不重要。”王莽说这话时并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像曾经穷且志坚的先生一样视钱财如粪土,而是当官当到了他这个份上,钱财只是他用于实现抱负的工具,而不是他此生为之奋斗的意义。相似的话,2000多年后一位叫做马云的后辈将来也会再说一遍。
所以,当官的这些年来,皇帝赏他的银子、大臣们送他的银子、食邑里赚来的银子,他全都来者不拒。然后,一部分散给他在朝中的党羽,一部分拿去施粥赈灾。“党羽”虽然不是一个好词,可“施粥赈灾”是。王莽以为,他这才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未央宫的酒宴上,傅太后命人在太皇太后——也就是王莽的姑妈——的椅子旁并排加了一张座位。王莽瞥了一眼,让人撤了去,责问侍者:“定陶太后蕃妾,何以得与至尊并?!”侍者吓得尿了裤子,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未央宫里前来赴宴的百官也都吓得不敢出声,恍惚间以为见到了宣帝年间的那位权倾朝野威名赫赫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两年后,傅太后、丁姬皆称尊号。王莽坐着一辆牛车从长安城的春明门向东出发前往他的封地新野。走的时候,灞桥上的柳树才刚有一点春色,只可惜无人肯来折柳相送。
三
侍者来报的时候,王莽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杨树下和新野的县令孔休下棋,两人正下到最关键处,谁也不肯分心。侍者只好像一只灶台上的蚂蚁,急得在院子里四处乱转。
“是我输了。”王莽叹了口气,又转头问侍者:“有什么事么?”
侍者急忙伏跪在地上,急声说:“老爷,大事不好了,二少爷错手杀了一个奴婢,官府正要派人去捉他呢!”
王莽皱眉凝思,右手抚摸着他的胡子。孔休抬头看了一眼王莽,然后不紧不慢地端起了一杯茶,细细品了一口。
这时候,院门外传来一阵躁动,原来是新野的县丞带了一队官兵进来。
“哦,县丞大人来我这里所为何事?”王莽问道。
县丞谄媚地笑了一笑,向孔休和王莽依依行过了官礼,然后屏退左右说道:“侯爷,世子的事您听说了吧?您看是小的直接找个牢里的犯人顶罪?还是侯爷您出些钱财赔给死者的家属?想必他们不敢声张。”
“汉律如何?”王莽问。
“这个……”
“说。”
“汉律当斩。”
“去吧。”王莽又重新归拢好棋子,对孔休说:“来,子泉兄,我们继续下棋,这局我定可赢你。”
“侯爷,这……”县丞为难地如同一只下不出来蛋的母鸡。
“依律行事,不必问我。”王莽头也没抬地说,认真思考着下一步棋该落在哪里。
“孔大人,您看?”县丞又把求助的目光投给了他的上司。
“新都侯不是说了么?”孔休也没空抬头,仔细研究着王莽的棋路,生怕叫王莽给赢了去。
二儿子王获自杀后的第二天,妻子王静烟哭天喊地同王莽嚷着一定要给儿子办一场隆重的葬礼,王莽却说:“不准办!”王静烟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王莽命丫鬟将夫人扶回房中休息,一个人站在站在中堂的院落里默默发呆。他忽然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这便是我们王家冥冥之中的宿命?
小儿子王临蹦蹦跳跳地跑进门来,王莽将他拉到了怀里,摸了摸他那柔软的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帝又把王莽召回了长安,临行的前一天,王莽将孔休请到了家里,想要送给他一柄玉剑。
孔休说:“平白无故为何要送我玉剑?”王莽说:“玉可以美容。”孔休的脸上有一块瘢,下棋的时候王莽总是见到孔休在不自觉地摸它。孔休说:“不必了。”王莽又说:“是不是觉得这玉剑太贵重了?那这样好了。”说着,一把将玉剑砍在了墙上,玉剑顿时变作了玉片。孔休只好收下了。
“子泉兄,皇上召我回长安,可要同去?”
“巨君兄的理想是匡扶天下,而我孔子泉只不过是一县县令,所想不过是让新野的百姓可以睡得安稳。长安就不必去了。”
“也好,那日后再来找你下棋。”
“保重。”
四
汉哀帝死了,死因据说是匈奴来朝,犯了皇帝的太岁。算起来,这是大汉朝第四位死在匈奴朝见下的皇帝了。想当年高祖皇帝被困白登山,匈奴的千军万马都没能要了他的性命,谁成想他的子孙后代却反倒一个个死在了匈奴使者的朝拜之下,这让大汉朝的子民很难不浮想联翩。
同样的事情,成帝死的时候,王莽早已经历过一次,所以这一次他颇为熟稔。他在一众刘氏子弟之中挑选了一个叫做刘衎的9岁孩童继承大汉朝的天下。王莽看着新皇的步辇缓缓驶入未央宫的宫门,忽然想起了七年前哀帝登基的那一天。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不要说皇帝了,就连皇城里的宫婢奴仆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未央宫里上朝议事的同僚也多出了很多新的面孔。不过,未央宫里的飞檐斗拱倒是依旧安然伫立,长乐宫里的朱墙碧瓦也还同七年前一样鲜亮,还有什么是这七年里没有改变的呢?对了,还有自己。
王莽理了理身上的朝服,大步向未央宫走去。
王莽回到长安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诛杀董贤,这让以孔光为首的一众大臣迷惑不已。因为当年哀帝在世的时候,属王莽参加董贤的酒宴参加得最欢,甚至一度有人以为这两人可能是失散多年的兄弟。而且当年董贤脑子里讨好哀帝的各种奇思妙想在朝堂上谄媚地提出来的时候,一班大臣们都气得要吐血,唯有王莽默然不语,抚着胡子对董贤投以鼓励的目光。可谁能想到,如今王莽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董贤?
王莽当然没有让那些手持斧钺的兵丁将董贤大卸八块,大家都是读书人嘛,何必那么粗鲁?他只是拜托姑妈王政君同董贤谈了谈。没人知道约谈的内容,反正董贤从长乐宫回来之后就连同夫人趁着月色正好上吊自杀了。坊间传言,说是哀帝托梦给太皇太后,表示阴间太过无趣,需要董贤下来陪伴。
董贤自杀的第二天,王莽前去董府吊唁,刚一到大门口,眼泪就掉了好几滴,并表示无缘得见董兄的最后一面实在是天大的遗憾。董家人千恩万谢说:“不遗憾,您能来吊唁就已经很好了。”王莽说:“这叫我如何不遗憾,这样吧,不如开棺让我看看,也算是了却我的心愿。”众人哗然,照办。
夜深的时候,王莽一个人拎着一壶酒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半弯的新月像是一把弯刀,刚刚从乌云里杀出一条血路。
王莽把酒洒在地上,用以祭奠已死去多年的先生,然后抬起头对着月亮说:“先生你看,如今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们了。”
五
元始二年的那场大饥荒直到很多年以后还有很多人记得。长安城里的百姓们记得的是好一阵子听不到鸡鸣狗吠的寂静夜晚以及城郊十里坡杨树皮的味道,达官贵人们记得的是长乐坊里的歌妓舞女们一个个都饿成了皮包骨头以至于摸起来手感不好。也许,再过了很多年以后,人们可能记不清当年在位的刘氏皇帝的名讳了,但王莽这个名字会由爷爷讲给孙辈听。
王莽把家财换做救济灾民的粮食的时候,手下的人劝他说:“大人,这种事情意思意思就差不多得了,不然朝廷里的其他大臣们该排挤您了。”王莽微笑着说:“你们以为我要的是兼济天下的虚名?”手下的人谄媚地说:“哪能啊?大人您这是爱民如子,我们见识短浅,哪能知道您想要什么啊。”王莽的胡须像是一根根龙须面在秋风里摇摆。“我要的是他妈的公平。”手下人从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王大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都尴尬地伫立在秋风中,好像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不好意思,讲脏话了。”王莽掸了掸衣袖,然后向未央宫走去。
不论大臣们疑心安汉公王莽是为了赢得天下百姓口中的虚名也好,还是为了在平帝面前一表忠心也罢,最后都不得不一并赶鸭子上架,为这百年一遇的大饥荒破费了好些家财。安国公卖了祖上传下来的一只玉碗,长乐侯卖了胡人进贡来的一车香料,成都王卖了据说是秦朝始皇帝生前最爱用的一个夜壶。所卖得的这些银钱最终换成了长安城里灾民手中的一碗碗清粥。尽管秋风瑟瑟,但凭着这一碗碗清粥,还是有好些百姓活了下来。
大饥荒过后,大臣们越来越搞不懂王莽究竟想做什么了。开始的时候,王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为学者筑社万区,作市、常满仓,制度甚盛。大臣们觉得安汉公这是要搞面子工程啊,纷纷进书上言捧臭脚。再后来,王莽决定重兴礼乐,恢复周礼。大臣们觉得周礼虽然繁琐了些,但也不是不可接受。及至最后,王莽下令更名天下田曰王田,私人不得买卖,改奴婢为私属,亦不可买卖。大臣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质问安汉公这是什么意思?
王莽懒得同他们解释,因为他知道即便解释了,这些只知道混吃等死、安享富贵的家伙也未必能明白,那么又何必浪费口水?
他持了一殇酒站在院中,对着月亮,同故去的先生讲,也是同自己讲:“先生,你说这大汉朝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我原来以为是皇上的,但现在我觉得它既是皇上的,也是贵族、士兵、农民、商人、帮工、奴隶们的。从尧舜禹以来,到一统天下的那位始皇帝,再到如今我大汉朝的刘氏皇族,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皇帝压迫臣子,臣子压迫兵士,兵士压迫百姓,百姓再反过来推翻皇帝,如此循环,周而复始,实在没什么意思。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同舟共济、自由平等的天下呢?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但我还是想试试,试试看能不能给出一个天下人都能接受的公平。您一定是支持我的,对不对?”
六
既然已经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给人间以公平”的种子,王莽便觉得这大汉朝的天下谁人来坐亦无不可,那么为何不能是自己?
汉平帝死后,王莽选了一个小家伙来做皇太子,至于他自己,则暂代“居摄”之位。
那些曾经被王莽挟裹着卖房卖地救济灾民,甚至于最后连土地、奴仆也没有资格去卖的王公大臣们终于还是想起了往昔刘汉王朝的好,众口铄金王莽乃是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安众侯刘崇更是代表刘姓宗室起兵进攻宛城。
那些曾经领过王莽的救济粮而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们也觉得安汉公是在瞎折腾。你说你平常多派发些赈灾粮食不就好了?非要铸什么新币,改什么地名,设什么刑罚。大汉朝几百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哪位皇帝说过不好。难道只凭你安汉公一人也敢叫日月换新天?
西海的羌族也一应而起,原因是王莽设置了西海郡,并将一众流民与罪犯迁了过去。羌人觉得你占我土地、改我封号也就罢了,却还将此等下贱之人迁入西海,岂非欺人太甚?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王莽的本意并非侮辱,而是希望在西海的祁连山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
未央宫的宫门处,传令兵传来战报:绿林军和赤眉军已向长安方向进发。王莽挥了挥手,示意传令兵退下,又转过头来对桌案旁的史官说:“继续写,写你心中所想即可,寡人定不杀你。”
史官眉头紧锁,犹豫了一会,终于下笔写道:“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不应该因为他最终想做什么,而是应该看看他究竟做了什么;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也不应该仅仅因为他做过什么而导致了什么结果,还应该因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笔落,王莽一剑砍下了史官的头颅。
源岁月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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