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屈婵站在电视塔俯瞰,房屋、树木和人都缩小了好多倍,好似只要她愿意便可以随手拎起一个人逗一逗。她淡定的站在这厚厚的玻璃上往下看,脚底距地面二百余米,她没有一丝恐惧。旁边的一个女生惊恐的藏在男朋友的怀里,屈婵笑着望她一望,她有些羡慕那份胆小。她一个人住,假日里总是一个人背起包去旅行,她胆大,但不是盲目的胆大。同事们说她是女强人,朋友们说她是拼命三娘,他说她就不像个女人。屈婵初听到他的话,差一点就没忍住泪。人人都说外表看起来坚强的女人其实内心都很脆弱,话说的一点也不差,屈婵便是这样,会被《一天》这样的电影感动的鼻涕眼泪一大把,会为他的一句话偷偷掉泪。站了一会她重又回到旋转餐厅等他。
她腕上的上海牌老式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八,从七点十分到八点,她等了整整五十分钟。他刚刚来过电话,说堵在了路上,其实她知道他撒了谎,可不愿去戳穿他,定是万有有小姐和他又闹了。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她去汇报上月的财务情况,他拿着报表却没有看,而是指了指那形似宫灯的电视塔。“晚上帮你补过生日,旋转餐厅。”
他提出帮她补过生日,而他却迟到了。
上周六是她的生日,那个时候他在北京出差,她记得自己调侃过他,说他真会挑时间出差。他立刻辩白,并和她定下约定,说他回来就帮她补过生日。
八点一刻,他出现了。一身灰色定制西装搭配着棕色漆皮皮鞋,面上是标准的唐氏大笑,他的笑容在整个公司都是出名的,爽朗的大笑,不论场合、不论对谁。周围桌上的人闻笑都看过来,屈婵只觉得面上臊得通红。除了他爽朗的大笑在这个优雅的环境里显得太过突出以外,他的气质打扮倒是很适合这个地方。
他把一束向日葵递给她,“生日快乐。”
“谢谢。”
他刚坐下,手机便嗡嗡嗡的响起来。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皱了皱眉头。
“万小姐?”屈婵问。
他点一点头,将电话接起,并嘘声示意屈婵别说话。
屈婵一边听他和万小姐解释着花的去向,一边数着向日葵的花瓣,五个向日葵,每个有二十一个花瓣。
等他挂掉电话,她已经将向日葵的花瓣拔光了。
“屈公子,你能不能怜香惜玉一下,你以为是在拔鸡毛吗?”他看着桌面上铺着的金黄色花瓣,不由动了气。“要不要我和万小姐解释一下?”屈婵抽出一张纸巾将花瓣包起来,他一看生气的将餐巾扔在桌上离席而去。屈婵正在包花瓣的手停在那里,只觉得他忽然变得不可理喻,他和万有有之间的气怎么能撒在她头上。菜开始陆续上桌,屈婵一个人慢慢吃起来,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吃饭,也不差这一次。她喝了三大杯红酒,因为酒量薄,面上霎时一片绯红。她没敢再喝,埋头把桌上的菜消灭了大半,吃得她肚子圆滚滚的。从餐厅出来是夜里近十点,站在马路牙子上,夜风一吹,她感觉发烫的脸舒服了许多。正要穿过马路去公司,她忽然想起那束向日葵来,又折返会餐厅去拿花。只是早已没了花的影子,想来这个时候它已经躺在垃圾桶里了。悻悻的走回公司,没有开灯,她的腿磕在桌子上,疼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她一路进了他的办公室,坐进他的椅子里。办公室里淡淡的烟草味,屈婵闻着闻着就哭了出来。
从他开始创业到如今跻身西北商圈,她给他做了整整六年的财务,从最初的小会计到如今的财务经理,整整六年的时间。
他从落魄到腾达,她都见证过。生意场上的人时常开他们的玩笑,说他管业务,主外;她管财务,主内,真是夫唱妇随。那时候,他正在交往一个音乐学院的女生,屈婵一一把酒斟满后,喝了一杯,“我们只是朋友,徐总这话要是传到唐总女朋友耳朵里,让我们唐总怎么解释得清呢。”他父亲也说,“我这儿子是匹野狼,太难驯服,我的话从来不听,就是你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其实与其说是他听她的话,不如说他听的是道理。她总是不管他烦不烦,把一件事情的里里外外剖开来给他讲清楚,他是精明人,自然拎得清是与非。他母亲也似乎相中了她,说,“他这几年在外面闯荡,也不要家里帮忙,吃了不少苦,也幸亏有你在他身边帮衬着,我倒还放点心,我看什么时间双方父母谈一谈把事情定下来。”她忙解释,“伯母误会了,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他有女朋友,可能是还没到时间所以没领回来给您看。”她总是要为他担着虚名,她就好像打仗时扔下的烟雾弹,为保证后方人员的安全遮挡前方的子弹。
回到公寓已经近十二点,她没有洗漱倒头就睡,一觉就到了十点钟。
二、
早上起来刚给手机充上电,只听外面一阵的撞门声,披散着头发,她急忙去查看,一开门,卯足劲冲上来的唐克生直直的将屈婵撞倒在地。
所幸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唐克生护住了她的头。唐克生将她抱得很紧,屈嬋觉得窒息了一样,她推开唐克生,揉了揉重摔在地的背。“杀人啊。”
“怎么不接电话?”
“没电了,手机。”又揉了揉屁股。
散乱的黑发显得屈婵有一种慵懒的性感,唐克生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兼具女人味和汉子气,她聪明理智又细心,她忠诚明理又本分,这样的女人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个的好伙伴。“有什么事?一大早的就来撞门。”
“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的财务可不要乱了套了。”
早上,唐母打电话找屈婵想让她帮忙把一把一款理财产品的关,孰知打了五遍屈婵的电话都是关机,她忙给唐克生去了电话,说别是孤身女人出了什么意外。想起昨晚的不欢而散,唐克生心里也一阵阵发怵,扔下还在熟睡的万有有就驱车赶往屈婵的小公寓。
“只怕你没来我还好好的,倒是你来了差点灭了我。”
唐克生轻车熟路的走进厨房去喝水,他一转身,只见他的胳膊肘上蹭了一层皮,细细密密的血珠渗出来。
屈婵从卧室拿出医药箱递给唐克生,“你胳膊肘流血了。”
“这是因为刚刚为了护你的头,你不该给我上药包扎?”唐克生很爱开玩笑,所以他的许多玩笑话,屈婵并不当真。
“万有有小姐到时候又该闹了,你自己弄吧,弄好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好不易的一个周末,我得去补补觉。”
屈婵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她才走出来,他用过的青花杯子在铺着碎花布的餐桌上放着,医药箱也整整齐齐的放在那好似没有打开过。
唐克生开的飞快,上了绕城高速一千多米的时候,他将车停在应急车道上,打开后备箱,将那束已经蔫了的向日葵花使劲的扔了出去。
昨晚他再次回到旋转餐厅的时候,看到孤零零的躺在桌上的那束向日葵,心彻底凉了下来,就好像有人当头浇下一盆冰水。从来都是如此,他说屈婵我好像有些喜欢你,她便严肃的说别开这种玩笑;两人被误解为情侣的时候她永远都急着撇清。她受情伤之前是如此,受情伤之后也是如此,唐克生想她是真的不爱他啊。
上个月庆功宴上屈婵喝醉了,她拿着酒杯东摇西摆的想越过一个个敬酒的人群去敬唐克生一杯,可敬酒的人太多,屈婵挤不过去,后来她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闷头吃起菜来。她其实只是薄醉,毕竟也没有喝太多,她当时真想借着面上的绯红去向唐克生倒一倒肚里的苦水,即便丢了人,那也可以解释为喝醉了的缘故。她想说什么来着,对了,她想说,唐克生,你个王八羔子,瞧瞧你自从腾达之后换了多少女朋友,每次你跟你女朋友之间有了矛盾,都要连累我给你打掩护、背黑锅,你好意思。可她最想说什么呢,屈婵把身体蜷成一团,她其实想说,唐克生,我爱你,所以我忍受不了你拿感情来跟我开玩笑,所以我不会破坏你和你女朋友的幸福快乐。
庆功宴结束后,唐克生送屈婵回家,她躺在后排的座位上,拎起一个精致的袋子里的36码内衣看了看后,将内衣扔向唐克生的脸。
“不要脸。”
“我送我女朋友怎么就不要脸了。”
屈婵没有回答,只是翻了身,面对着后排的座椅靠背,她的眼泪不由得一串串淹没在她黑色的头发里。“唐生,我受伤了。”
唐克生将屈婵的身子掰过来正对着他,“哪儿?”
屈婵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喝醉了要耍酒疯啊。”
唐克生启动车子,在黑夜里奔驰而去。
“我爱上了一个人,他不爱我,但他又时不时关心我。”屈婵继续徐徐的说来。
“谁?”唐克生嬉笑着转过头来问。
“一个男人。”
“废话,不过如果他不喜欢你,趁早离他远远的,这种男人最喜欢搞暧昧,他看似关心你,其实是想用暧昧这种手段把你留在身边当备胎。”唐克生严肃起来,就像他开月会时候一样,板着一张脸,就像是人人都欠他一块钱似的。
周一,一上班,屈婵便递上了辞职信。
整个周末她都在琢磨辞职的事,周六一夜不眠,脑袋里像是回放电影一样的回放着以前的点点滴滴。
她记得第一次去华策面试,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头发在写编程。“你好,我来面试会计。”他回过头来,只见他鼻梁上架着一个黑框眼镜,领带也松垮垮的掉在胸前,他尴尬的笑了笑,说,“稍等我十分钟。”他的手指很长,在键盘上飞快的舞动着,一串串的代码在屏幕上蹦出来。
十分钟后,他离开电脑前,将她领到会议室面试。那是个周六,作为老板的他在加班写程序。面试的时间很短,他只问是不是有工作经验,她回答说两年,接着他就把公司的休假情况、薪资情况一一介绍来,很快两人就敲定下周一上班。那时候,她本想找一家财务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以便学习更多,可看见那么年轻的他那么认真的在写程序,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自己也是这么年轻,何不拼一拼呢,她想。
“为什么?”唐克生很惊异,但他尽力平稳下语气问。
“从我二十四岁到如今我三十岁,我的美好年华都给了华策,这六年里我甚少休假,我觉得有点累了,我想出去转一转。”
“我可以给你批个长假啊。两个月、三个月都可以。”
屈婵沉默了一会,望着窗外,她的嘴里飘出一句话来,“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真不是一个借口。这么多年,守着一个人、守着一座城,从公寓到公司两点一线,假少事多,屈婵也从不觉得累、从不觉得烦,因为她知道守着的这个人便是她的世界。只要他在,忙一点没关系,累一点又有何妨,总有一天他会注意到在他身边默默付出的她。她想一年不够日久生情,两年不够,那便给足三、四、五、六年的时间来日久生情。可是再这个第六年里,她渐生绝望。这个第六年里,他依旧隔段时间换任女朋友,她依旧默默的独身一人。
三十岁,干女儿都已经上小学了;六年里,她一个人参加过十几场婚礼。
这是怎样的一段关系,屈婵问过好友。好友一边喂着干女儿白粥一边回答,“你就是个人家公司的财务经理,顶多算是备胎之一吧。婵儿,我可跟你说,别在这棵歪脖子树下排队等着上吊了,没看你前面排了多少人。咱也不说你能不能等到,即使你等到了,只怕已经是豆腐渣的年纪了。唐生这样的成功男人,永远都是事业第一、家庭第二、爱情第三,别说他现在正是玩的年纪,即便到他想成家的时候,他选的太太都不会是你这类相貌普通、聪明如他的理想主义文艺女青年。他要选的是另一类,聪不聪明没关系,反正他够聪明,重要的是要漂亮温柔现实够体贴。你想,他要创事业,家庭得稳定啊。你个理想主义文艺女青年指不定哪天就奔着理想说走就走了,人能选你吗,你自己说。”
唐克生握着笔,一笔一笔的在辞职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决定了的谁都更改不了。抬起头,他看见屈婵满眼是泪。屈婵尽力的笑出来,伸出双臂,她说,“为了我们这么多年的革命情感,拥抱一下。”
唐克生走过来,将屈婵紧紧的抱在怀里,他高她一头,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泪打湿了他的黑色西装。他不着痕迹的轻吻了一下她的发,说,“好走。”
偌大的办公室里,安静的要命,只听得鱼缸里那几条锦鲤游动的声音。夜色渐渐的染黑了城市,唐克生像一棵笔直的白杨站在落地窗前定定的站了一下午。他的办公室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灯光,只模糊看见他的侧脸。手机在桌上不停的震动,他只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夜色渐深,电视塔上五彩的灯光绚烂不已,而窗前的他显得那么清冷、落寞。
美丽的蝴蝶,既然你终究要飞走,我又何必去挽留。
蝉儿声声,即使夏日延长,又怎能挽留住它一瞬的歌喉。
从此,长安城不再是他的那个长安城。
从此,长安城也不再是她的那个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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