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 蝶

作者: 沉钟 | 来源:发表于2024-01-30 14:4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农村剧团演《梁祝》,春梅扮祝英台,王坤扮梁山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村民都猜这一对有夫妻相。

    元宵夜,春梅偷偷约了王坤来到村外溪边龟背岩下,倚着樟树幹,让王坤在她面前唱一段《化蝶》。

    王坤含情脉脉,轻展歌喉:

    碧草青青花盛开                                   

    彩蝶双双久徘徊

    千古传颂生生爱

    山伯永恋祝英台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春梅对王坤说:亲我一下。仰起脸,闭上眼。王坤喜出望外,搂住她的腰肢,贴过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吻,气喘喘地说: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孰料春梅一把将他推开,挣脱身,伸出两指堵住他的嘴:到此为止!......你不是我的菜。

    为什么?王坤一脸惊惶。

    你养不起我。

    我有劳力。我会木匠手艺。

    嗯,对不起。是我要求太高。我已买了去南方的车票,明天就走。就算是告别吧。我会忘记你的吻,你也不要再掂记我。

    三年后,春梅25岁,她在这个南方城市里终于站住了脚。

    三年里,她做过工厂的流水线,做过理发店的洗头工,做过商店的收银员,新近应聘到一家大酒店坐前台。

    她身高一米六八,眼大、鼻正、肤白,能说会道,巧笑倩兮,很适合坐前台,顾客见了她都乐意搭讪。酒店冯老板对她的工作颇为满意,给她月薪1万,小费等额外收入一概不问。

    某日,冯老板把春梅叫到办公室,说今晚招待一位贵客,要她一起陪同,尽量展示自己的歌舞才艺。

    春梅笑问:什么贵客啊,老板亲自出面还不够。

    他可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哦,也是本酒店的大股东,姓沈。冯老板乜着眼盯着春梅,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说:春梅,兴许沈老板就是你的贵人。给你机会,要抓住哦。

    老板给我介绍对象啊!上市公司老板还是处男?

    处男,处男值几个钱?你们这些女孩子,虚荣心还是太强了点,又要高富帅,又要讲点浪漫。都什么时代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有,也不可能让你一人占全了。实话告诉你,沈总是有家室的人,也有儿有女。但如今的老板,有几个不在外面养小三的?“家花不如野花香”,小三上位的也不在少数。经过这一段观察,我发现你是个人才,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不会久居人下。正好沈老板有意寻找一位红颜知己,让我物色,如果你能攀上他这棵高枝,至少可以省去二十年奋斗艰辛!......怎么样?我可不是勉强你、强加于你。交往一下,如果没有感觉,你可以随时放弃,这是你的自由。我就怕你攀上了高枝,把我这个老东家甩到一边,眼角都不再朝我斜一斜哦!

    冯老板,你乱七八糟说些啥呀!我一个弱女子,老板吩咐做啥就做啥,让我陪客就陪客,可不敢有非分之想。春梅一脸正经。

    冯老板忙说:好好好,女孩子就应该矜持、庄重,不可轻浮、放纵!我不过是提个头,一切在于你自己把握。

    第一次见到沈总,尽管冯老板事先已经挑破,春梅却着实兴奋不起来。这男人倒是不老,刚满四十,但无趣,缺少男人的霸气,不会逗女人笑。还土得掉渣,穿一件不合身的蓝色西装,两个肩膀绷得紧紧的,领带都打歪了,分明就是个没有品味的农民企业家。

    沈总听了冯老板的介绍,没说一句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春梅,盯得春梅很不自在。春梅勉强应酬,陪喝,陪唱,陪舞,有点心不在焉。跳舞时,沈总身子挺得笔直,两脚就像两段木头,几次踩到春梅的脚背,倒是惹得春梅吃吃地笑,只得反复教他舞步。从头到尾,发现他就一点好,老实,规矩,不像通常的客人,时不时来个偷袭--“吃豆腐”。

    唱卡拉OK时,春梅唱了几支粤语歌。冯老板要她唱越剧,说自己最爱听她的《梁祝》,软软的,甜甜的,腻腻的。她便清清嗓子,唱起一曲《化蝶》:

    楼台一别恨如海

    泪染双翅身化彩蝶

    翩翩花丛来

    历尽磨难真情在

    天长地久不分开

    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诧异,每每在异乡唱起家乡的越剧,都会格外地投入,完全沉浸在曲调里,沉浸在唱词里,脑际还联翩浮现当初在老家戏台演出的情景,甚至还有那个曾经与她长袖牵挽出双入对的帅哥......此刻,她唱着唱着,不知不觉眼角竟有点湿润了!

    这让冯老板再次被打动了。

    也让那位不谙风情的沈总简直失魂落魄了。

    之后,沈总沈老板隔三岔五地过来坐坐,他不喜欢跳舞,就在小包厢里让春梅陪他喝茶聊天。一回生,二回熟,春梅发现沈老板不是不会说话,但凡说起他感兴趣的企业、投资、赚钱等等,居然还是个话痨,也不看对象,不管人家爱不爱听,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好在春梅不同于一般的小姐,对这类话题不仅不厌烦,还特别在意。双方有来有去,有互动,引得沈总谈兴勃发。

    沈老板在春梅面前炫耀他的创业史:他办的是一家家电公司,主产冰箱、冷柜,最初和三个合伙人一同出资,他投200万,那三个每人一百万。办了两年,亏了两年,那三个合伙人私下一合计,撇下他跳船了,各自抽走一百万,少一分都不肯。他只得单打独斗,咬牙坚持。那几年真是苦啊!高薪聘用的技术人员是不能怠慢的,员工工资、进货费用、营销开支等等,睁开眼就是钱、钱、钱,钱压得他透不过气,夜里常做恶梦!亲朋好友能借的都借遍了,见了他就像躲瘟神。眼看资金断流,走投无路,急得跳楼,幸好新市长下来视察,看了他的厂子和产品,给他特批了一笔贷款,救了他!市长与他素不相识,看中的就是他的老实,肯干。市长真是个想干事的好官!当然,企业成功了,上市了,也是市长的政绩。市长成了他的好朋友,市长高升,调走了,还时常来电话关心公司的发展......

    沈老板教诲春梅:人要成功,一靠自身,二靠贵人。我是真正白手起家的啊!父母是农民,文盲,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从捡废铜烂铁、做小生意做起,积攒了第一桶金。一步一步走过来,什么苦没吃过?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只想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人!贵人相助,前提也要你自己争气,要扶得起来。

    沈老板这番话让春梅刮目相看,竟然暗暗对他产生了某种好感。

    随着数次交谈的深入,沈老板又向她袒露心扉,诉说自己的苦恼--他对做企业产生了厌倦。上千人的摊子,没个帮手,太累。钱有了,下辈子也用不完,做人何苦来着?

    沈老板向春梅透露了公司内部复杂的人事:怪只怪自己心太软,那三个合伙人中途脱逃,等到公司上市后,他们又腆着脸来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创业元老,就凭往日的兄弟情,得给我们安排个位置。给位置就给位置吧,让他们回来坐办公室,每天点个到,拿一份工资。当然,股份是不可能再给的了。孰料“人心不足蛇吞象”,从此这几个人成了公司内部挑事的主,时常在背后煽风点火,无事生非,让人头疼不已。当面见了你又笑嘻嘻,热乎乎,抓不到把柄,还不好说他!......

    “这种人,为什么不把他开了!”惹得春梅都情不自禁打抱不平了。

    厂办得越大,越不好管理。现在的人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他一百个好他不记得,一言不合就狗面生毛。沈老板叹息。

    春梅想不到沈老板这样的成功人士内心也是那么脆弱。

    几个月后,冯老板陪着沈老板,把春梅叫去,冯老板先开口:祝贺你啊,春梅,沈老板要聘你去给他当秘书!

    春梅开始是婉拒的,坦白:我初中都没毕业。沈老板说:没事,我才小学毕业呢。你来,就替我管管办公室,有时帮我出出主意。

    他给她定的薪酬并不高,一月一万五。但基于信任,让她有一种责任的驱动。

    第一天上班,春梅就注意到总裁办隔壁的“元老室”,那三位仁兄整天端着茶杯,看看报纸,侃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悠哉悠哉,中午还要打个午觉。看得她满肚皮的火。

    一个星期后,春梅向沈总提出建议:把他们分别放到下面去。

    沈总吱吱唔唔,不置可否。

    又过了一星期,春梅一早从科室、车间、后勤转回来,直接闯入“元老室”,指着三位老人:从今天起,你到材料仓库上班,你到质检处帮忙,你到门卫顶班!

    三位老人一时反映不过来,一头懵闭,反问:什么意思?

    这是沈总的指令!大家都忙着,各有各的任务,你们是元老,也该做点实事,给大家树个榜样。

    你算老几?反了不成!

    三位元老面见沈总责问:真是你的意见?

    沈总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憋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是我的意思。......近来公司财务有点吃紧,裁了几名职工,你们也辛苦辛苦吧。

    那天下班,人走尽了,春梅偷偷溜进总裁办,猛然捧住沈总的脸亲了一口,兴奋地喊道:胜利了!

    沈总望着她的神态,也默默地笑了。

    暂时没有动静。春梅耳边不时传来一片叫好声,说是早该对这几个老东西下手了,说沈总太过仁慈,慈不掌兵。特别有一句话直击春梅耳膜:别小看这丫头,厉害!兴许与老板关系不一般哩......

    安静地过了三个月。那天上午,沈总去车间了,冬梅正在跟客户打电话,突然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彪壮后生推门而入,二话没说,扑过来一把揪住春梅的头发,劈面一个巴掌,边打边骂:“婊子,狐狸精!看你还敢不敢偷男人!.....”

    春梅一时被打懵了,侧眼看见那三位元老在门口晃过,顿时明白过来,一把推开那女人,厉声喝道:“你便是沈总夫人,也得公事公办!有本事找你老公说去,在这里撒什么泼!”

    “你做婊子还嘴硬!”

    “你给我出去!否则,我叫保安了!”

    正好沈总闻讯赶到,喝斥老婆:胡闹!丢人现眼,有事回家再说。

    那女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一看就是个没用的乡下富婆。

    沈总让那后生把老婆带回家去,回头再来安抚春梅,春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冷颜相对。

    那晚,沈总来到春梅的出租房,赔礼,道歉。春梅忍不住发问:这样一个无德无能的女人,你和她怎么过得下去?

    沈总无言。

    春梅杏眼圆睁,说:你得给我一个说法!肯定是那三个老家伙在背后挑唆,必须立刻把他们开掉!

    沈总叹道:难啊,都是沾亲带故,逼得太紧,撕破脸跟你闹,传开去也不好听。

    你这样没屁没气,这企业迟早要垮!

    春梅恨铁不成钢。歇口气,又问:那我怎么办?现在全公司闹得纷纷扬扬,我一个清白女子,弄得不香不臭,跳到黄河洗不清!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不起的。沈总表态。

    冬梅一把推他到床上,说:“不吃羊肉一身骚”,要来就来真的!

    一年后,春梅给沈老板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一年,她没再去公司上班,她对这个公司的前景已不看好。沈总把她养起来,大概背后经过谈判、协商,他老婆也认了,没再找她生事。

    一日在枕边,春梅提议:趁目前行情还过得去,抽出一笔资金,由她负责找一个投资项目,另辟一块天地,一来为她母子有个保障,二来给他将来留条退路,万一公司垮了,也有个安身之处。

    沈老板听进去了,说,你先物色项目吧。

    于是春梅带着儿子返乡省亲。这是她外出七年后的第一次回乡。一踏上故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蓦然有一种从天上降落凡间的感觉,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眼前看过去的山川人物都比印象中的矮了一线!当然,她不会在老家那个山角落里停留,而是下榻在县城旁一家星级宾馆,倒是把年迈的父母接到宾馆里住了两宿,让他们平生第一次领会抽水马桶的感觉。他穿戴时髦,出手阔绰,没几天,县城里就传开了:一位打工皇后出身的女老板,了不起,身价数亿!有县领导出面接待她,鼓励她在家乡投资。

    投资机会说来就来,正是这家县政府所属的宾馆,由于经营不善,陷入财务困境,县府决定向社会公开拍卖,起步价是4000万。

    春梅立刻电告沈老板,沈老板叫上内行的冯老板直飞省城,连夜打的过来。经过一番考察,冯老板表示:好地方,山好水好环境好,交通也便利,客源应该不成问题。这回沈老板意外地果断,当即拍板:高价拿下!

    几轮竞拍,拍到5000万,一槌落定。

    于是,春梅第一次做了老板,货真价实的老板。

    不过,因为她是女的,或是知道她背后还有一个男的,人们习惯地称她为“老板娘”。

    开始几年是酒店的兴旺时期,也是春梅人生的高光时刻。沈老板不惜血本,投入了一个多亿,买下酒店后,再花2000万用于设备添置、改造,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手头的运作资金还相当宽裕,让春梅有一种长袖善舞的感觉。沈老板把这摊子交给了春梅,放心地和冯老板回南方去了。之后,每隔一两个月就飞过来一次,和春梅在人前树立起合法夫妻的形象。但不久就有人放出风声,说春梅其实是沈老板的“小三”,沈老板是另有家室的。当然,这种话不会在正式场合出现。

    春梅有意整顿员工队伍,需要招聘一名保安队长,想到了一个人。那天,她独自驾车回到山里老家,在一块番薯地上找到了他,他正在搂番薯。

    坤哥,你好啊!

    哦,是你?听说当老板了。

    嗯嗯,都是混饭吃呗。都快三十了,怎么还没成家?冬梅眼神里透出一丝温情。

    没合意的。再说吧。

    到我酒店做保安队长吧。

    不稀罕。

    就算你帮我一个忙。

    唔,我一个做木匠的,不适合吧。

    你之前不是当过兵吗?戏都会演,当个保安队长何难。

    唔......那男人犹豫了。

    我开的薪水肯定比你做木匠高。

    不是钱的问题。

    那就跟我走吧。不瞒你,我就是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

    容我再考虑考虑......

    也没什么可再考虑的了。春梅说到这份上,王坤再无推托的理由。

    酒店生意红火,除了外来的游客,当地的老板,更有一场接一场的婚宴,从五一节起一直预订到转年正月。

    每每早上起来,春梅看着广场上员工早操,王坤站在前面喊口令,身材笔挺,中气十足,喊的口号是酒店训词:“心有顾客,宾至如归,服务至上,鹏程万里!”他喊一句,员工们跟一句,响彻云霄,气壮山河。这番景象令她信心满满。

    临近国庆节,春梅借着为自己庆生的名义,宴请全体员工,让大家尽情欢乐。许多男女员工都自发登台表演,最后齐声喊老板娘来一曲,她走上台,清清嗓子,说:唱段梁祝吧。

    小别重逢梁山伯

    倒叫我三分欢喜七分悲

    ............

    她情绪很好,眼角瞟见王坤垂着头,无精打彩,没往心里去,反而愈加意气风发,竟把哀惋的曲调唱出了喜庆,在人前透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优越感。

    春梅在县城买了别墅,雇了保姆带儿子,除了周末过去看看,平时都睡在办公室套间。某日深夜,她辗转不能入眠,便扣保安队长的短信,让他过来一下。王坤以为有急事,匆匆赶到。春梅让他关上门,笑吟吟说:别紧张。坐我近点。幽幽地问: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王坤答:还不就是走东串西做木匠。现在作兴买现成的家具,造房子也都用钢筋水泥,木匠活少了,赚不了钱。

    所以要去外面闯啊。你就是太老实。......哦,你说句心里话,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想,有什么用?你我一个天,一个地,一个金,一个土。

    别说这种话。人还不都是人。过来,牵牵我的手。

    王坤有些颤抖,没敢动。

    过来呀,我又不会吃你!

    王坤哆哆嗦嗦伸出手,春梅一把抓住,将他揽入怀里。

    千古传颂生生爱

    山伯永恋祝英台

    远远飘来山乡戏台上那对舞伴缱绻而幽远的歌声......

    次日,早操后,春梅在大堂遇见王坤,当着众多男女服务员的面,严言厉色:你这个保安队长怎么当的!昨夜饭厅外那条狗死嗷、死嗷,顾客都提意见了,也没人管管!

    三天后,保安队长递交了辞职书。春梅咬牙切齿骂道:你滚!你滚!死了杀猪屠,不吃带毛猪!一把将那张辞职书撕成碎片揉作团,掷到墙角,呯一声踢上门,转身伏在桌上,一阵抽泣后,抬起头,沉着脸,咬着唇,半天不出声。

    又有了新机遇。县里把毗邻酒店的100亩土地挂牌拍卖,如果吃下这块地,建一幢主楼,与现有宾馆连成一体,升级为本县唯一的五星级大酒店,前途岂止是辉煌,说不定还可以争取上市,成为上市公司!

    但这回沈老板有些迟疑,因那边公司近来业务不景气,资金都压在应收款里,他正在忙着拆东墙补西缺,焦头烂额。春梅分析给他听:你那头走下坡路,我这头蒸蒸日上,你看该把钱投向哪头?沈老板叹苦:实在挤不出。春梅说:这样吧,你打2000万过来,其余我想办法,先把地拍下来再说。机会难得,错过此村无好店。

    沈老板最后松口:这是最后一次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块宝地终于如愿收入囊中。春梅立马聘请设计师画图纸,张榜招揽多路工程队竞标,声势造得很大。可是手头资金迅速耗尽,她只能押宝在某国有银行的5000万贷款上。事先在电话里经过多次沟通,行长开始表态很爽快,之后却变得吞吞吐吐,似乎只差那么一点意思。趁着夜色,春梅亲自背着个大挎包走进那位行长家。行长夫妻两人在场,春梅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放,竖起五个手指,压低声音说:X行长,一点心意。大功告成后,您两老可以随时入住我的总统套房!行长只是说:支持民营企业,应该的,应该的。并无推拒的意思。说好三天内敲定,以为十拿九稳了,孰知次日晚间,同样是趁着夜色,行长亲自来到她办公室,交还挎包,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近来省行对额度卡得很紧,督查组马上要来,实在是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春梅顿时傻眼了!为拍地,已经欠下城商行1000万贷款,县城里虽然还有多家银行,但像是事先约好的,一律用客气委婉的话语,把她挡在了门外。

    宝地,宝地,一不小心变成了烫手山芋!

    屋漏偏遭连夜雨。她这头告贷无门,沈老板那头突然爆雷了,欠薪的员工集体闹事,把他堵在办公室里整整三天!沈老板打电话要她把此前的2000万打回去,她上哪去打?她让沈老板去找老市长帮忙解围,沈老板叹口气说,老市长上周被纪委“双规”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在他和老市长之间只是正常的人情往来,没有行贿,害不到老市长,但这个忙老市长肯定帮不上了。

    因为欠的都是债,沈老板被定为“老赖”,连乘飞机的资格都取消了,想过来也来不成了。事态急剧恶化,工厂停工停产,员工情绪激烈(春梅猜测少不了那三位元老在背后捣鬼),沈老板直接被公安拘留,随后走完程序,判了三年。

    其间还过来一拨人,找春梅讨债,幸亏这边公安关系好,又劝又压,把人轰走了。

    遥望南天,春梅不由黯然神伤。毕竟夫妻一场,虽然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但沈老板的确是个好人,她觉得自己对他亏欠太多。

    眼前的困境不容她分散精力,她必须尽快找到破解之道。度过难关,将来还有机会挽救沈老板。钱钱钱,一直以来,她都没把钱当回事,现在才知道找钱之事是何等不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眼下缺的至少一个亿,有一个亿,才能把新楼造上去。一个亿啊,那就是一座山啊!她之前怎么会那么无知,把钱看得那么轻巧!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晚,她居然也遇到了“贵人”。

    本县的一位“炒矿大王”,在山西内蒙都有煤矿,身价数十亿。他炒矿的钱都是在民间筹集的,传闻他一夜之间调集个把亿是小菜一碟。那天他入住本酒店,春梅专门设宴为其接风,屏去左右,虚心求教筹资妙招。

    天底下的钞票让天下人赚!你首先要树立这个观念。这一点至关重要。中央不是再三强调“共同富裕”么。

    果然,这矿王眼界宽、格局大。春梅早就听说他还是全国“十大慈善家”之一,给本县的慈善总会也捐了好几百万。

    我也乐于别人参与投资,或者入股,分享收益。可是没人信啊!春梅不无沮丧。

    我只能点到为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看你的悟性了。有几句话,不全是我说的,你可记取:其一,“往死里借钱,往死里捐钱,然后不断往上层经营!”其二,“只要能借一个亿,不妨给他提成三千万。”其三,“借债10万20万,你是孙子;背债10亿20亿,你是大爷。”

    嗯,最后还有一句:“他想你利息,你要他本金。”这里面大有学问哦,包藏的都是人性!你回头细细品味,细细品味。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脑子里一时装不下了......

    春梅心头卟卟乱跳,欢喜雀跃,嘴上却说: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道德?

    这你就想多了。你现在是绝地求生,不是生,便是死,死了,一切无从谈起。只有钱能救你,找到钱,咸鱼翻身,后面你要怎么弥补、回报,还不是一句话。

    矿王转而宽慰她:我刚才四周转了转,的确是块风水宝地。加把劲,把五星级竖起来,将来就是只生金蛋的母鸡!......这样吧,你手头紧,我先借你2000万。要是还不上来,就算作我的投资款。怎么样,我这老哥够意思了吧?

    春梅激动得泪花飞溅,只差没有下跪叩头了!

    这位老哥又面授机宜:集资,要从本地官员做起,不惜三分利、五分利,这批人影响大,对他们务必恪守信用......

    果然是诸葛亮的锦囊妙计!

    春梅让身边几位亲信员工在外稍稍透漏点消息:老板娘开出年息五分,100万,一年利息就是50万,两年就还本,等于白送钱。这种投资机会千载难逢啊!但是限额供应,太多的不要......

    难以想象,就像变魔术,财源滚滚而来,多得就像地下涌出的泉水,挡都挡不住!局级副局级一档的一手交钱,当即扣去首季的利息。普通干部要额度,还得托关系,收你就是好大的面子。不出半月,就凑足了5000万之数。

    于是,举办开工仪式,请副县长剪彩。一年后,主楼建筑结顶,“五星级”的轮廓初步呈现。

    只是该结算的工程款还拖欠着未付。

    春梅突然发现:矿王教她的妙招也有个疏漏之处,就是进账快,流出的也快。越到后来,流出的速度超过进账的速度,而进账的难度则明显升高。原有宾馆的收益根本填补不了这个窟窿。她指示几个得力员工继续揽资,额外付给她们二分提成,卷到最后,唯一的办法就是“杀熟”,各自把亲朋好友都拉进来了。

    春梅又试图以宾馆及未完工的项目工程为抵押,再找银行申请贷款,并请了几位县领导出面说项,但还是吃了闭门羹。行长们似乎听闻了她背后的骚操作,全都把门关死了,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春梅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了办企业的难处,明白了沈老板怎么会把好好的一家上市公司弄到破产。

    南方传来消息,沈老板在狱中得了癌症,保外就医,恐不久人世。春梅念及旧情,带着儿子赶过去,让儿子跪在父亲病床前叩了三个头,以了心愿。在病房里碰到了沈老板的正妻,毕竟是原配,最终服侍床头还是结发妻子。听说对方已入佛门,春梅心有歉疚,默默无语。对方似乎亦已释然,并无多言。两个女人心照不宣,人生叉路口上相遇,点个头,就此别过。

    这场游戏终于穿梆,十个瓶子七个盖,盖不过来了,不得不停止付息。好在官员们大都已经拿回本金,入场早的还实实在在赚了一把,以他们的身份,这种事亦不宜张扬,即便有所损失也只能打落牙齿咽肚里。官不闹,民不究--那些散落的小民也无处可究,找谁说去?谁来理你?--闹出这样的事,居然风平浪静,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

    春梅的宾馆照开,但生意已大不如前,因为资金短缺,处处从紧,该修理、更新的一律省略,顾客的体验差了,入住率骤减。

    春梅继续当她的老板。但她心里明白,她是躺在无数人的债上做老板,如坐针毡,这样的老板当不长。可是当老板的味道非同一般,老板当久了,当上瘾了,要她主动放弃,却有万分不甘!

    朋友替她出主意:卖掉!趁早,免得债务越垒越高。卖掉后,能剩下个三五千万,母子俩后半辈子的日子不成问题。

    她咬咬牙,找矿王商量:你盘过去吧。

    矿王答应得爽快:两个亿,怎样?

    你这不是吃肉不吐骨头吗!春梅顿时跳了起来:原来你一直是在算计我,想要谋我这份产业!

    矿王笑笑:我不勉强你。不过,你再拖上两年,连这个价都休想卖出。

    春梅请评估公司测算,给出3.5亿的价格。低于3亿,她坚决不卖。宁可耗着,等待机会。她相信运气,如果房地产继续走高,这地价、楼价再涨一把,还清债务,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市场就像一锅温吞水,她所设想的高潮始终没有到来。她也曾主动寻找合适的投资客,来看过的人倒是不少,有本县的,有外地的。有老板出价2.5亿,仍被她拒绝了。

    一拖又是三年。时势对她越来越不利。有官场退休的长者替她算了一笔账,这样拖下去,就算卖到3个亿,你也落不下多少。赶紧,趁现在主动权还在你手里,当机立断!快去找几个大债主商量,各退一步。请大家谅解,给你母子留一两千万生活费,其余都用来偿债,能卖多少算多少,完全由市场决定。估计多数人能拿回一半淘成就满足了。总之,尽快把包袱甩出去!一旦等到政府强制介入,实施破产拍卖,一切都由不得你了。

    春梅看看办公室里的卧榻、那张宽大的老板桌,还有各种精美的装饰、艺术品,拨弄着手中的签字笔,懒懒地说:你老的心意我领了。万一要是明年的行情好转了呢?

    要是......要是......她还沉在梦里。

    一年后。某日法院突然贴出公告:经县政府批准,对XX宾馆进行公开司法拍卖,起拍价9000万。

    最后底价成交。

    啊,这、这、这怎么可能?天下还有没有王法啊!......

    春梅大病一场。她都有了死的念头。可是看到眼前才八岁的儿子,又闭上了泪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都不相信自己是怎么把这许多钱玩完的。当初买下宾馆就花了5000万,还不包括后续投入。这都是沈老板一生的心血,本来是留给她母子的保障啊。她就是什么都不做,单凭那5000万,吃不愁,用不愁,几辈子都花不完啊。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她没有在玩啊,没有过一天清闲日子,辛苦了那么多年,用了那么多力气,操了那么多心,做梦还在担惊受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所有的努力统统白费,非但没有带来一分收获,反而让她成了身负重债的罪人!

    她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老天对她太不公平!还有,那些官员们,拿了她的高利息,现在一点忙都不帮,还在一旁看她笑话!还有,那些行长们,你们口口声声说支持民营企业,为什么见死不救、见死不救?你们也太残忍了!......

    倒是没见矿王来催债。据说他也流年不顺,遭遇了大劫,不久前发生矿难死了不少人,几十亿的煤矿瞬间毁了,还难逃牢狱之灾。“大水牛氽去,拣个箬帽回”,这2000万对他也没啥意思了。

    要说亏欠,平心而论,最辜负的是那些听了她忽悠,拿出棺材本却未得到分文利息的乡下穷人。老家村里有个寡妇还是老公车祸赔的20万钱,那是卖命钱,是带血的钱啊!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穷人的处境,也早已忘了自小在山里的艰难。此时此刻,眼前仿佛有一群村妇向她伸出一双双瘦骨棱棱的手,嘴里喊着“还债、还债”,让她无地自容,心如刀绞!......

    扫地出门,连唯一用来庇身的这套别墅也被抵债,即将清空,这县城里已无她的落脚之地。

    她眼里没有了泪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一辆三轮农用车停在了门口,走进一个男人,说:回家吧。我来接你。

    春梅突然发出号啕: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怎么有脸回去,我还欠着那寡妇20万哪!

    我已经替你还了。

    她愕然地张大眼睛,充满了困惑。

    听我的,回家去。哪里来,回哪去。路还长,可以从头再来。

    她身子完全瘫软了,不由自主,任其摆布。

    他在车上铺了草席和被子,让她和孩子坐稳。

    车行驶在进山的柏油路上,头顶飘过蓝天白云。她看见一双蝴蝶飞过,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一会儿化成了蝶,一会儿变成了蛹,化蛹成蝶,化蝶成蛹,最后迷失在草树之间不知所终......耳边不知不觉又飘来那支曲子:

    楼台一别恨如海

    泪染双翅身化彩蝶

    翩翩花丛来

    历尽磨难真情在

    天长地久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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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化 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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