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

一个罕见的无所事事的早晨，快九点了才从被子里离开，房间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意外的是阳光并不刺眼，不像往常那般让我无所躲藏。门窗都是紧闭的，才想起七个小时之前刚回到这座城市，开了一整夜的空调。

非常完美地开了一罐黄桃罐头，为了找到它我也是经历了一阵翻箱倒柜。以前开它时总是被溅上一手的糖水。

我知道属于这个夏天的时日不多了。手机上距离那场最终的考试只剩下八天，微信群里同学们每天都去学校各种活动，我羡慕那些中考之后就解放的同学，而我也快要投到这个词的怀抱里去。

五天前我难得请假去参加考试的时候，一切空闲时间都令我感到不舒服，还是学无止境的冲刺状态。现在，我坦然地打开电脑想要写字，我必须写点什么，这个计划本来是在暑假实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就开始写，因为在这之后的任何时刻都是为时已晚。

在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在梦还停留在最璀璨的时刻多一分多一秒，在时间把一切都吹散的时候将发条逆向拨动，虽然仍然是一个个数不清的夏天。在这些时刻，最后的挣扎。

一切回到了原点。

我不想用冗长的语言去叙述三年前的初见。那些已经在太久太久之前，在流水样的各种文字里被描述得再具象不过。

只是我还要稍加描述原点的样子，以让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

那个夏天我也是一个人在家与学校周围并不大的圈子里生活，有时候身边有些朋友，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夏天的时候有种奇妙的决意，想要斩断多年来所有的剪不断理还乱，偏偏最佳的解决方法就是形单影只。北京的夏天这些年来都是一样的炎热，而且每年毕业季都会下雨。有本小说里我写到小升初那一年的雨，没有描述雨的样子，只记得是在毕业考试还没有进行的某一天，晚饭之后，我们如往常一样在小操场里玩，那场雨就突如其来地出现了。还记得当时自己并没有淋多少雨，因为雨降临的时候我其实站在一角房檐下。挨浇的同学们都朝着我的方向涌来，我也不能卓尔不群地一个人冲进雨帘里。

唯有一件事是那么清晰，天空又黑又低。不知道是因为乌云压低还是屋檐遮住本不开阔的视野令黄昏时的幽狭悄然转化，但那些人的影子在雨里定格的时候的确模糊得不能再模糊。这一幕被打上“过去”的标签，也是我所认可的一切的原点。有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中性的套装，斜挎着包，口袋里塞着手机和一点点现金，手里拎着把没拆封的伞，从外表上看不出心情是兴奋还是抑郁，但是大步走进雨幕里。

还是太难了，去还原过去的自己，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一直没能甩掉这场雨，从我走进雨幕开始，这场雨一直紧紧跟随着我，笼罩我身旁那一方很狭小的土地。无论什么时候，抬起头，仿佛就能感觉到有这么场雨在流淌，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恰好北京并不算一座少雨的城市，它漫长的夏季由雨来做里程碑，除了这些淅沥，我想不出什么能证明年岁还在变幻。初一的故事已经比小学还要模糊了，小学我还有大量的文字记录聊以慰藉。提起短暂的那一年，我只能想起两件事，我成为了初中生和我身边是一群不一样的人。对于一个念旧的人来讲忘记太难，更何况是要去适应。每一次触景都令我感伤，终于是艰难地服从了现实，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只是这种感觉我不想再来一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自己与终究会消失的那些有太深的牵引。然而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困难。于是我可以预见自己又将像那时一样经过很久很久的挣扎，况且结果还是个未知数。唯一的不同是这次的挣扎是可以预见的，然而，无从躲避。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我都会觉得初二是最好的一年。这一年有外界说是难得的冷冬，我却从未打心里感觉到它的寒冷。这一年的秋天我在雪白的天空下站立在车站的站牌旁边看小说，等两辆公交车把我带到可以弹琴唱歌的地方去。同样的，这一年的春天在球场上留下太多痕迹，从此以后常点金灿灿的百香果饮料。这一年夏天，有一点翻车的考试，但在这个时间段成绩并不会成为困扰我们的东西；我吃遍了一栋高楼周围所有的快餐，在夜幕降临时为了找一家便宜而且我还没吃够的快餐绞尽脑汁，在黑漆漆的街道上穿梭，明明很饿，可是一看到餐馆熟悉的牌子又失去了全部的食欲。生平第一次这样的经历，带来理科飞一样的进步。这实在是一件太让人震惊也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所有美好的元素都聚集一起，构成了短暂又充满回忆的一年，细节放手不去回想，我宁肯它本身就是这个样子，回想的时候让我能说出这一生都不能再有这么好的日子，而不是清楚地知道这是被回忆伪装起来的好。对于这一年的雨我没有什么印象了，正如这段故事，留给我的只有一个个艳阳高照的天。

这个夏天之后有一段短暂的黑暗。初三开学比往常要早一些，还有摸底考试，我当然没去参加，但还是赶上了开学时间。这次打乱分班是有所预知的，班里也有一些从前熟悉的面孔，都是各个班级的佼佼者，他们的名字经常在大考表彰地时候出现在屏幕上。有几个同学和我打招呼，那是从前同班的同学，他们看起来都有和自己关系极好的伙伴在班级里，只有我的两个好朋友一个出国一个去了河北。虽然心里蒙上一层阴霾，但还是在第一排坐下听课了，左桌的女生非常热情，我俩一起聊天，经常会被老师点名。虽说都已经这样了，但毕竟还不那么熟，摩擦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中午去食堂、下午去操场上体育课都是一个人去了，只是收拾东西耽搁了不到半分钟，教室里就只剩下我一个，这个由尖子生组成的班级行动力倒是一流。我慢悠悠地前行，走在走廊里想起以前和好朋友们偷偷带了手机在这里拍照片，顿时感到更冷。中午吃饭我再也不敢只顾聊天了，都是低头飞快地吃东西，不然她们吃得快都端着盘子走了，只剩我自己坐在八人的大桌旁，何等悲凉。第一周简直是地狱一样的存在，空气的每个角落都漂浮着你失去的一切之类的文字，在一个三十人的大环境里我举目无亲。

转机出现在这周的周五，我和几个同学去学校旁边的商场，偶遇一个刚转学没两天的同学，可以划分在和我关系比较好的一类里，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在餐馆里聊天，有数不尽的话题，根本不在意天色已经暗下来。本来是很平凡的事情，我们看到时间比较晚了，于是挥别，走向各自回家的路。然而我走出商场之后不知为什么就微笑起来，还想唱歌，在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人的街道上，哼着内容欢乐的歌的调子，一扫一周以来的阴霾。

分别是什么，这点小事，我们是在不同的地方，可都是在追逐一个目标，充实地走过初三这一年。彼此不在身边，心也可以在一起，在班级里再结交新的朋友，在这一年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还会相聚的。

就这样这一年飞一样地过去了，经历了几次大考，有的令我得意，有的警醒我使我进步。以前在理科上鲜少崭露头角，现在也有和以擅长理科著称的同学讨论了。体育的锻炼项目让人害怕，总有这么些挣扎的时刻，不过在看到时间又有所缩短的时候，才觉得一切都没有白费。同学们关系也变好了，这个班里的同学都很优秀，也很友好，大家嘻嘻哈哈地抱团，互相鼓劲，在那些艰难的时刻，不放下任何一个人。我们短暂地别离以度过寒假，这个假期对我而言是名存实亡，这样我才悟出了青春不死的道理，以前千百次想要追寻的意义，在这种时刻突然变得清晰莫名。同时这短暂的时光里定下了未来一段时间的发展方向，直到现在我所做的都是依据那时候的安排。剩下的一切不需要多说，换了个地方拼命学习，其实是一样的，能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放弃了很多，只为能留在这座城市。最终检验的时刻终于快要到来，有时我恐惧一周不做题我引以为傲的思维就全部消失了，希望它不会，它们应该是铭刻于我骨血中的东西，依靠它们我才能里梦想再近一点点。

没错，当确立方向之后，坚定是唯一的牵引力。

三年看起来就要这样离开，被冲进海浪里最后连影子也难以寻觅。

从前我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希望那里能留下我的踪迹。

我一直在这座城市，不想离开，以为是长期的生活带给我另一种故乡的感受。一直以来这座城市给我太多便利，让我的视野和家乡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就像他们很难适应这里，我也不能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和六七十个人挤在一个大小没差的教室里，老师因为害怕出错所以从来不讲完形填空和最难的那篇阅读。

那些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人们也想留在这座城市。他们中的大部分应该是第一次在北京生活。和故乡在经济方面的差距是第一道关卡，教育方面是第二道，就好像其中有一样坠落在极渊，根本没有比较的可能。尝试过之后才明白，这座城市真好啊，好的让人永远永远不想离开，也许他们不能考上这座宛如孤品的学校，但他们还可以尝试其他的方法，在此之中做出的牺牲让我感到太过震撼。

“我必须留在这座城市。我不能回去。”

忘记是谁说出的话了，应该是他们一起吧。

前两天我回老家参加中考，考点是市里的重点高中一中。人员全部打乱，我也不知道和哪些同学分在一个考场，但我心中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因此才会毫无压力，草草过一遍卷子之后就埋头课桌上。虽然是重点高中但除了大实在是没什么可称道的，教室里空调还是风扇一律都没有，老师只有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才能让考场里凉爽一点，偏偏这几天风非常大，被穿堂风贯穿的教室倒也凉飕飕的，无穷无尽的卷子哗啦哗啦响动的声音徘徊着。

老家的卷子不太难，做起来很快，熬过漫长的时间是比做题更要耗费脑力的事情。可是那些同考场的人和我应该不一样，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从进考场就开始睡，直到收卷，把空空荡荡的答题卡交上去，很快就离开了。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这边不允许提前交卷，收卷的时候教室里一个人都不剩了。和一群不好好学习的人分一个考场是不是太巧，这我没心思考虑。但在不想看卷子，埋头睡觉又太热的那些时刻，我忍不住去看他们，虽然我并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尝试着去想象他们的未来，在这个四线城市里，大部分人走过义务教育就是走过教育的终点，他们并不期望自己能去一个多好的高中多好的大学，可能这场考试结束之后就会回到农村帮家里人干活，有的应该也能上高中，但再之后就很艰难了。我知道，当我生出这样想法的时候，我就也是一个不懂人间疾苦的肉食者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让他们想想未来。

记得英语开考之前，老师和第一排一个在前几场考试惯睡的小男生搭话：“想考哪个高中啊？五中还是一中？来一中吧，让你当班长！怎么样？”

小男生和右后方的哥们儿对了一眼，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师并不知道之前的情况，好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笑呢？”

等到被人问及想去哪个高中，他不再是笑，而是泪流满面，也许就真的长大了。

兜兜转转的，一切总是会回到原点。明天是毕业典礼，本以为在错过小学的毕业典礼之后，又要错过中学的，看来这一次不会再错过了。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们，阔别太久，还没有忘却的他们。此刻我迫切地希望有一缕剑一样的阳光能穿透窗户出现在在我眼前，我不喜欢在夏天看到厚重的云层和阴翳的天，这些让我感到非常不愉快。

这个夏天也有那么一场狂风暴雨。我买了外带的米线之后在饭店门口短暂驻足眺望，片刻放下手里的袋子，撑开伞放在地上，卷起裤脚到膝盖以上的高度，袖管也一样，又紧了紧鞋带，然后一手提袋子一手拿伞冲进雨里。这一刻是多么希望三年之前也有这样，片刻的自由。如今不仅仅是回到了原点，现在的一切，更多的是对原点的补全。

对于坐标系而言，原点是一切的开始，所有的辉煌都要从这里数起，无论远方多么壮丽，那些渺小的都是从原点出发。因此现在又是原点，我将要走向一段崭新的旅程。

我想要的光辉还是没有出现。窗外仍然是化不开的阴霾，万物都被蒙上一层纱。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不应该等待，我应该主动走向它。

那么，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