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家存旧照 / 文 : 大地倚在河畔
气清景明,因风寄远 (此图来自网络)思忆的季节,有些记忆藉着温润的物候而越发彰显,清晰如昨;有些记忆则忽地复活,以为忘却,原来一直在心底。
与父母亲相处的一些生活琐事,就是如此。
-1- 父亲的严厉
童年约七、八岁时候,逢星期日早晨总想睡个懒觉,但父亲就是不允许,他要我们兄弟几人早起到海珠广场跑步锻炼。记得那天,我蜷曲在床上,心想这回不会叫我了吧:昨晚背诵唐诗,有王维《酬郭给事》等还未背诵下来 , 被父亲罚站。 “ 洞门高阁霭余晖,桃李阴阴柳絮飞。禁里疏钟官舍晚,省中啼鸟吏人稀……” 当全部背成入睡时 , 已是夜深。没想到的是,此刻,父亲照例要我起床。 我苦苦哀求:“ 好累啊!不跑行不行啊?” 父亲走到床前轻轻一拍我的被子:“ 一点都不累 , 赶快起来吧!” 委屈极啦!但也只好乖乖起来,睡眼惺忪跟着父亲和哥哥,沿水母湾及沙洲巷,走向晨光初照江雾弥漫的海珠广场。如今想来,深感父亲严厉之恩,这一小小的强制,让我踏入社会数十年来,作息上从没赖床的习惯。而类似的严厉,更让我日后处事颇注意严谨和讲求秩序(当然自觉做得还很不够)。正是“委屈”一时,受益终身。
眨眼十多年过去,经历了停课复课的动荡成长终于面临高中毕业分配。因之前随父母到粤北干校过了几年山区生活,回穗后父亲担心两地教学差异而让我降读一级,所以就与大妹妹同时毕业。政策规定只能一人留城。以当时广州社会观念及选择,绝大多数家庭是让儿子留城,称女儿是外嫁女,她们将来或可通过嫁给城里人而回城。我的同学好友因此都认定我必留城无疑。然而某日午饭前,父亲把我叫到房间,很严肃地说:“阿晖,你是男的,又是哥哥,应该吃苦,你去下乡吧。”那是一种不容商量说一不二的神情,且道理上我也知道必须接受,于是我不加思索答道:“哦,好的。”没多久,行装备好。原本要去的是三水县某大型农场,出发前一天,学校一个来电让生活的原定轨迹改变,最终我到了位于从化县的分校小农场,这是后话了。日后回忆,我很珍视那几年的务农生活,更由衷感恩父亲。如果当初我留城而让妹妹下乡,我是欠缺担当的,日后也将背负不轻的负疚感。随着时间推移,我越发认识到父亲选择的正确。
日子过得飞快。几年后我考进电台从事新闻工作。因为深知父亲的脾气,我在工作业务上总是独自探索,甚少麻烦他什么。但极偶然且恰好有机会时,也会将觉得重要的文字请他阅看。父亲总是很认真仔细地阅读,然后似不经意的说句“差不多吧”、“这文章不短”等,极少提出具体意见或加以改动,更不会明确予以肯定。我已经习惯从他的简单话语尤其他的神情中感受他对文章的评价。有时颇有失望懊恼之感,但同时也喜欢这样,因为这种交流方式提示你:你得靠自己。是的,父亲的生活逻辑大概就是:成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要自己判断;是的,以父亲的交往,即使早早替我们在新闻出版界或什么文化机构找份不错的差事,大概是不太难的,但他从不这样做。忽有一天,我因赶时间早早下到小厅吃早餐,不经意听到房间里一段对话:父亲笑着说:“阿晖的文章现在是像模像样了。”母亲问:“不错了吗?”父亲答:“像模像样了。还写批评报道呢”……那瞬间激动极了,并不仅仅因为无意中聆听了父亲对自己文字努力的肯定。不苟言笑的父亲不觉间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情感,尽管心中明白,亲耳听着就是不同。父亲是以一种从不动情或近于无情的方式传递一种至深至理情感,此正是:于无情处最多情!
左图: 作者年青时与父亲下围棋时摄。 / 右图: 父亲早年在澳门留下雪泥鸿爪,半个多世纪后因在澳举办个人书法展而在小女儿(本文作者的小妹妹)一家等陪同下重寻旧地。澳门报纸报道称“前度徐郎今又来”。-2- 母亲的温柔
小时家里经济拮据,妈妈操持家务,有段时间还到父亲单位抄写新闻稿件帮补家计,至为艰辛。幸好我们兄弟姐妹还算听话,从没怨言,还帮忙家务。一天,妈妈把我叫到身旁对我说:“阿晖,你不是很想去青年文化宫听故事吗?今晚你就去听听故事吧。”说着从口袋掏出足够买门票的几分钱给了我。我高兴极了!匆匆吃过晚饭,就独自儿飞也似沿着高第街和北京路,跑到了青年文化宫,听胡千里① 讲《铁道游击队》。剩下一两分钱还可以买点零食。那一夜真美!
像这样的生活碎事,妈妈的温柔关爱,无处不在,历久难忘。随着年岁长大,人于世上总是有喜有悲有困惑,所有这些我们都愿意向妈妈倾谈。而散步,就是妈妈和我们交流的一种方式。那段时间家住三元里,大院的南楼、北楼和办公楼、礼堂之间是一个篮球场及小花园,环绕一圈约有一二百米。每至傍晚或晚上,兄弟姐妹或你或我或两三人总是陪着妈妈散步,时常也忘记走了多少个圈。很多时候,我们会走出大院,漫行于三元里大道及抗英纪念碑附近。那时此处仍保有清幽的乡郊色彩,轻柔纯朴的郊野风中,是道路两旁的稻田菜地和远近点缀的村屋。我们在这里走着说着,不紧不慢,从人生理想到细碎现实,从家庭旧事到社会新闻。郊野的步径,在夜的步履下退向星辉深处。妈妈的话语,就如同夜幕下闪烁的温暖灯光,就如同旷野里飘荡的柔和的风。
然而随着我们陆续拥有自己的居所,这种散步也就逐渐稀疏少有了。世上没有恒常的东西,岁月悄悄偷走了它。某日回到家里,妈妈对我说:“我知道儿女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里的,这也应该,但我就是怀念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日子。”妈妈碰到困惑了。她不时流露这样一丝愁绪。于是,越来越少的散步,情形有时就颠倒了过来,轮到由我们来但却是多余的慰解妈妈。之所以说是多余,系因这些道理,妈妈永远比我们更懂。在无情岁月面前,这是妈妈的无可慰解的柔情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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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推窗万籁此俱寂,独有清风子夜来。
多么想能被父母亲再“严厉”一把再“温柔”一把啊!但这只能是梦想了。
(写于灯湖之畔)
左为母亲中年,岁月风霜写在脸上,时居水母湾;右为母亲年青时。※ 气清景明之际,写此以记。所谓生活琐事,就是组成和支撑你的真实生活、对你而言意义非凡的事。
父亲,一生以诗词为伴的人。【尾声】在完全意义上,“任何人生的历史都是苦难的历史。”
※注释 :
① 胡千里,著名粤语讲古艺人和大师,广州市说书学会第二任会长。知识渊博,以口语化为特点,善于运用取自民间的成语、歇后语,风格爽朗,如静瓶倒水,一气呵成。尤其擅讲儿童故事和革命故事,是广州说书界第一个讲现代题材和儿童故事的艺人,广受市民欢迎。代表作有《红岩》、《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等。
独有清风子夜来——杂忆点滴 ‖ 记录一直未曾记录的生活琐事
2017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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