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欠你一碗鸡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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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山若夫

1.采 访

“台长，您印象里最好吃的美食是什么？”

“鸡蛋面。”

“这么普通的食物？”

“不，我说的是二十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日子里，一个女孩子为我做的那碗鸡蛋面，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哇，这么久了还记得，快给听众朋友们讲讲那碗面的故事。”我迫切地想要挖掘平日里一脸严肃的田台长那些未曾告人的往事。

坐在我对面的老田，穿着黑色的风衣，头发剪得很短，身材魁梧，面有悦色，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在我穷追不舍之下，他终究还是凭借娴熟而恰当的方式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但那未讲完的鸡蛋面故事，我却一直记在了心里。

为了套出老田那段风花雪月的往事，一个飘着细雨的秋日，我约着老田在城北那家经营了几十年的饭店里小酌。推杯换盏间，他渐有醉意，随之滔滔不绝，在我这个外乡人面前讲起这座城市的记忆，颇有一种自豪感。酒过三巡，我顺势提起那个女孩儿的故事，兴致正酣的他竟然讲起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2.牵 手

老田口中的女孩叫娟子，他们第一次认识是在十七八岁的花季。娟子的出现，唤醒了这个年轻人初开的情窦，他开始暗生情愫，频送秋波。但娟子不为所动，老田却攻势渐猛，终于女孩沦陷了，两个人偷偷搞起了“地下工作”。

那个年代，恋爱在校园里绝对是一个禁止讨论的话题。老田和娟子极为小心地维护着这段感情，他们的第一次牵手留在了城北的拱桥下。

说到此处，老田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现在年轻人太开放了，年纪轻轻就开房同居，他那时做得最大胆的动作便是牵了娟子的手。

“我记得那次和娟子牵手了，一周没舍得洗那只手，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好傻。”老田不喜欢现在年轻人谈恋爱的方式，却又后悔那时候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老田口中的拱桥，就在我单位旁边，如今早已废弃。夕阳西下，在昏暗的光影里，我似乎还能看到当年那对苦命的鸳鸯在桥下温暖的昙花一现。

3.出 事

高中毕业，老田考上省城的一所财校，而女孩落榜了。考上财校就意味着铁饭碗已经到手。上学那天，老田在亲戚朋友的热情簇拥下走进了大学校门。

这一天，娟子没来，而老田脸上也并无伤感。因为，头天傍晚，他已经约娟子到桥下共话离别和未来。娟子说，她会一直等老田毕业，然后嫁给他。老田也发誓要照顾娟子一辈子。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老田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一家国营化肥厂工作，这是一份不错的差事，工作轻松，还是国企，一辈子的铁饭碗。娟子偶尔也会到他单位上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周围的同事都很羡慕这对情侣，他开始谋划和娟子的婚姻。

然而，命运在这里开始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老田记得，出事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那是他刚满二十四岁的第二天。

秋日深深，那天，这座小城下起了大雨，刚从老家回来的老田冒雨给单位上年轻的寡妇柳芳送些家乡特产。自从来了这个单位，每次回家，他都会顺便给这个可怜的老乡顺便捎点山货。

因为身上淋湿了，柳芳心里过意不去，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便拿出过世男人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执意让老田把衣服脱了拿火烤烤。正当老田在换衣服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柳芳没有多想，以为是有人找她有事，而打开门时她却傻眼了，一帮人进来把老田和她堵在房里。

随后，两人被带走调查。经过一番讯问，厂里最后给他们定了个乱搞男女关系，两人皆被开除。

后来，老田才知道，举报他的人是单身多年的陈二狗，他一直喜欢柳芳，却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心生怨念，把矛头指向了老田。他看到过几次老田给柳芳送东西，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捉现行，刚好那次大雨给了他机会。

老田如今早已不恨他，他说：“都是因爱而起，又何必再生纠葛呢。”

善良、宽容的人运气不会总是坏的。

老田当时不服厂里的决定，坚持到上级单位上访，最后经过调查，终于还了老田的清白。

只是，经历这一番事情，老田顿生归隐之心，觉得城市里太过复杂。打定主意的老田申请到了老家的一个僻远的乡村做了小学教员。

4.下 乡

去新岗位前，他绕道回家看了看父母。回乡那天，家人放鞭炮迎接，一是冲冲喜，二是向世人宣告，田家的儿子是清白的。

娟子得知老田回家的消息，兴奋不已，跑到田家看望受了委屈的老田，胡茬满脸，尽是沧桑，她心疼不已。老田和娟子说了心中的想法后，娟子也同意让他到乡下换个环境，换一下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城市，来到农村。虽然条件艰苦，老田却感到无比轻松，绿水潺潺、鸟鸣空山，一切都显得新鲜而诗意。

上完课后，闲来无事的老田便读读书，写写文，精神上享受了一次彻底的愉悦。只是，有时捉襟见肘的生活还是让他慨叹世事艰难。

有一年冬天，老田学校的工资一直发不出来，在农村又没种粮食，饥肠辘辘是常态，本想找邻居借点，可别人的口粮也没有富余，只能东凑西凑，靠着学校的口粮勉强度日。那天老田回家后找了好久，家里没有一点吃的东西，饥饿难忍便躺下了，他准备第二天周末再去找点吃的。

5.惊 喜

晚上，老田的梦里全是他小时候喜欢吃的葱油饼、肠子面。清晨，老田在一阵敲门声中惊醒，醒来后他感觉更饿了，连起床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头晕乎乎的。

“谁啊，大清早敲门？”老田有气无力地问到，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到门前。

“娟子，你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落了一身雪的娟子，老田才注意到昨晚下了一场大雪，外面的世界一片洁白。他把娟子牵进屋，准备生火时才发现，堆放的柴火湿漉漉地，难以引燃。

娟子把手中提的东西给了老田，这个饿疯的人恨不得直接把手中的干面条吃下去。

知道老田的日子不好过，娟子这次是乘着有人要来这个村顺便来看看，只是看到眼前的境况，她更加心酸。听到老田没吃饭，她急忙开始找干的柴火准备生活做饭，只是情郎落脚之处，竟无半片干柴。

饿坏的老田把书撕了做引火柴，终于看到了火光。娟子把带来的鸡蛋和面条煮了一碗鸡蛋面，虽然没有菜，唯一的调味品只有盐，但老田一直认为，那是一生中唯一的，最美味的食物。

在老田吃饭的间隙，娟子告诉他，她是偷偷来的，必须今天回去，否则被父母发现就麻烦了。许久未见的思念，多年坚守的感情，本想一吐相思，但在理智和父母的压力下，老田最终还是选择送娟子回家。

“娟子，等我有钱了，天天给你做鸡蛋面吃。”老田话语间尽是不舍，别泪满眶。

“傻不傻，那我还不得吃成鸡蛋一样啊。”娟子回答故作轻松，只是不想眼前这个男人难过。

破屋前，野道边，白茫茫的大地上，留下了两对深深浅浅的脚印，朝着县城的方向延伸。

老田将娟子送走后，他意识到该给娟子一个家了，于是决定拼命工作，争取调回城里。

6.嫁 人

娟子这次偷偷出来，还是被她父母发现了，直接的后果便是娟子再不准出远门，每天必须回家。

自从老田被开除后，娟子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两个人在一起，不停地给娟子介绍对象，只是拗不过任性的娟子，无奈一拖再拖。虽然，老田最后被证明是清白的，但他选择到农村教书，更加坚定了娟子父母让她另嫁他人的决心。毕竟，娟子年龄不小了。

这次娟子瞒着父母来送东西成了导火索，她的父母逼着娟子嫁给条件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否则就和她断绝关系。

痴情的娟子想到农村正在受苦的老田，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想到农村跟老田说说如今的境况。不想，在车站被她父母截留了。最后，在父母以死相逼下，无奈嫁给了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嫁给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老田怀着无限的憧憬正在农村努力工作，当他得知这一消息时已是几月之后了。那天，他意外收到了父母的来信，看完信中的一切，他瘫软在地，恍如隔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这一切却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老田那天发疯似地往县城的方向跑，只是跑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一个人坐在夜色里，脑袋一片空白。他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回去了又能怎样呢？想着想着，他的脚印变换了方向，地上留下的脚印歪歪斜斜，像一个醉鬼走过的路。

“也许，生活的样子本该如此吧。”这是老田对那段岁月的总结。

此后几年，即使父母来信催了多次，他一次未回县城。老田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工作上，除了教学还利用所学知识帮助当地农民脱贫致富。渐渐地，他的事迹被上级部门知晓，开始从村里调到乡里，再从乡里调到县里。最后，调到了广播台当了台长。

7.重 逢

老田调回县城后把父母接到身边，尽心照顾年老的双亲，同时不断通过熟人打听娟子的近况。

原来娟子嫁后，生活并不如意，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常常吵架，待娟子为他丈夫生下一子后，丈夫便夜不归宿，常常在外面喝得烂醉。一次喝醉后出了车祸，截了肢，从此瘫痪在床，娟子放不下年幼的儿子，故一直守着瘫痪在床的丈夫。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老田还是忍不住约了娟子。坐在这家装修别致、安静温馨的咖啡厅里，眼前这个体态微胖的中年妇女他快有些不认识了。他本想给出一个拥抱，伸出的手瞬间又缩回了，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两个人四目相对那一瞬，都已泪满双眸。

长久的沉默后，老田先开的口，“这些年，你还好吗？”

“还活着，看到你好就行了。”

听到娟子的回答，老田泣不成声，他摘下眼镜，用手纸擦着一起落下的鼻涕和泪水。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那一下午，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别后重逢，物是人非。那日回家路上，历历往事，浮上心头，老田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给娟子发了一条短信，那是他当面无法言达的心声，

“娟子，对不起，此生，欠你一碗鸡蛋面。”

“老田，这辈子，你还欠我一场婚礼，下辈子，记得一起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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