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幻想过很多个和他相遇的场景,他一定有一双更加明亮的眼睛,隐藏在蓬乱的头发后面,嘴里哼着我似乎很熟悉却又从未听过的调子。他站在我面前,对我微微一笑,露出几颗虎牙。然后光线从他的身影里透过来,他就这么在视线里模糊掉了。
这样的场景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夜色还很凝重,黑色的风吹打着玻璃,门口的树叶把影子投映在窗帘上。从这个夜晚开始算起,我应该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
我还记得他,他叫周晔,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名字永远鲜明。
但我仔细想想,我也忘记他的模样了。那年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十八岁,他怀着他的音乐梦想一个人去了北京。作为这个世界上无数个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中间的一个,周晔的离开也同样悄无声息。
“月光,你说我们还会再见面么?”周晔拉着胸前的书包带,声音略微沙哑。他背后的大牛仔包已经掉色,看上去破旧的很。
“一定会的。或许等你出名了我找你签名的话就省着排队了。”我说。
“没问题,签多少都行。”
我们开始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无数个陌生的面孔从我们身边擦过去,有的人行色匆匆,有的人朝我们这边投下没有色彩的眼神之后目光又重新涣散了。周晔与他们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眼睛总是闪烁着光的。这是我对于他印象最深的地方。
我认识他是在小学,但我知道他的名字却是在中学。
对于二班的同学来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周晔本身就是个很沉默的孩子。老师把他安排在靠窗户的那个角落里便不再管他。他不说话,我们也从来没有过多注意这个人。只是我有时回头拿参考书或者演算纸的时候,会不经意地瞥见那个角落。
他时常望着窗外,望好久。那时候他的眼神和现在火车站里那些人一样呆滞。
六年级的那年夏天,学校史无前例地办了一场毕业晚会。据说是出资建造这所学校的一位大股东特别提出的,校长笑脸相迎,然后第二天公告栏里就出现了晚会节目征集的告示。一时间轰动了全校。
我和几个朋友凑热闹去看的时候,竟然在人群里发现了周晔。他瘦小的背影几乎一瞬间就被人群淹没了。
毕业晚会的那天,学校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六年级这些即将毕业的青春期。周晔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阴影遮住了他将近三分之二的脸。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甚至没人注意到这个座位上坐着一个叫周晔的男孩。
晚会的主持人是教音乐的艾老师,我一直很喜欢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十几岁的少女。她款款走上舞台,介绍说,“下面这个节目,是来自六年二班的周晔带来的歌曲,《彩色》。”
六年二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表情凝固在脸上出奇的一致。他们在脑海里飞速回忆着自己是不是和这个叫周晔的同窗了六年。
当然,除了一个人,那边是周晔。
周晔慢慢站起来,背着一把木吉他走向舞台,整个过程自然发生,一气呵成。很多人的大脑还没有从瘫痪的状态清醒过来,周晔就已经站到舞台上了。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讶异的脸,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童话里的世界是彩色的
我也是彩色的
只是我的世界是灰白色
所以我眼里的世界也没有了色彩
我想知道
这世界究竟是什么颜色”
我从来不知道周晔的歌声这么好听,完全不像是六年级的孩子,反倒像是流浪在全世界的吟游诗人。他在舞台上弹着吉他,尽管我坐在前排,却感觉他离我一个光年般遥远。
也许我们,包括我们生活的世界都是他眼中的灰白色,而他自己是彩色的。他孤单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孤单地调和着色彩。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命里便出现了这个叫做周晔的男生。
毕业晚会之后,就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夏天。
那个夏天的阳光洒下让人窒息的压力,蝉贴在树干上孤单而冗长地拉开了音。所有的疯狂和激情都在这刺眼的光线里沉淀成一潭死水。
我一个人在家里,从手机到MSN,散发出亡灵一般的死寂。
我的朋友大多数都是学校里的小混混,而我自己,按照老师的话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我和周晔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世界是彩色的,我是比这个世界更深沉的黑色。
我的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便分开来住,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的照片撕裂成两半,然后妈妈去了北京,我和父亲留在小城市里生活。很多时候父亲都在外面颓废到很晚才回来,满身酒气,嘴里胡言乱语地嘟囔着什么。
所以我觉得我今天的“成绩”都是拜我父母所赐。我恨他们,但不得不说,也爱他们。
我记得当时我读的学校旁边有一间小酒吧,叫七夜。老板是一个秃了顶的男人,和那些戴着啤酒肚去应酬的老总差不多,嘴里总是叼着半截烟蒂,戴着劣质的金框眼镜。贪婪的目光透过镜片的折射后肆无忌惮地落到那些单身女郎身上。看上去流里流气,一脸痞样。
和老板的相貌一样,酒吧的门面也是一概地脏乱不堪。有着再也亮不起来的霓虹灯和早已经褪色的门板。但是作为附近唯一一家敢称为酒吧的地方,这里一到晚上还是挤满了人。
我,和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们,是这里的常客。和老板也很熟。
基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理论,每当有人看见我和老板在熟络地聊天时,他们脸上总会流露出悲悯地神情,然后自然而然地退而远之。我觉得没什么,只是老板每次都会对我说,我们是不是像两个流氓?
我说,你想多了。
其实,我们都只是一面镜子而已。
我一直认为老板是个好人,至少就我们到他那里,酒水半价这一点来看,就比那些看上去正经的路人强很多倍。
夜色刚刚暗了下来,酒吧里的人渐渐地多了。我走进七夜,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老板从柜台上抬起头,看到我,热情地招呼我进来。
“今天就你一个人?”
“对。”
“你那些朋友呢?都毕业了吧?”
“所以他们没来。”
“哈哈,年轻人。”老板仰头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
“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一个新的驻唱歌手?”
“嗯,是一个学生,和你一样。他来这里打工,晚上唱歌,白天的时候帮忙做服务生。”
“是么,我能认识一下么?”
“当然。”
老板抬眼在彩色灯光笼罩下的人群里搜寻一番,然后踩着轰隆巨响的音乐走过去,瞬间成为了舞动的人群里的一员。然后人群里有个人停了下来。老板把他带过来,对我说,这是周晔。
我们的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从我的脑海里被硬生生地抽离了。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眼前晃动的人影旋转起来,速度将所有人的轮廓都拉动成了虚影,只是周晔的脸依然清晰。
他望着我,没有表情。半响,才说了句,你好啊。
我说,你好。
像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其实我们本就是陌生人,至少在那一天之前。
周晔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时下刚好是八点钟,该是他上台了。老板说,自从周晔来了之后,酒吧的生意很火。后来又来了几个乐手,组成了现在台上的四人乐队。人们的目光纷纷聚集到他们身上,气氛顿时沸腾起来。
“《答案》送给大家,谢谢。”周晔声音深沉地说。
他轻轻地拨动琴弦,熟悉的声音从音响里扩散出来,在空气里荡漾起奇妙的波纹。时间仿佛倒退回毕业晚会上,周晔依然在台上弹着吉他,吟唱着我从没有听过的调子。我发现我对于这个声音竟然产生了一丝依赖,它在我心里悄然发芽。
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周晔身上,绚烂无比。现在的他真的是彩色的。
突然,门口传来的怒吼打破了所有和谐的旋律。
“你这个混账东西!”
周晔神色惊恐地望着门口出现的男人。那个男人身着黑色的西装,打着很整洁的领带,身材魁梧,脸色却似乎因为愤怒二有些发青。我望着他,心里同样翻滚起浑浊的浪涛。这个男人就是周林,当初出资建造学校的大股东。
我正琢磨着这样一位大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酒吧里,周晔的一句话便让我彻底崩溃。
周晔喊道,爸?
“你还有脸叫我爸?你这个混账,居然跑到这里来唱歌?”周林的脸仿佛被愤怒扭曲了似的。他冲过去,一把扯下周晔手里的吉他,狠狠地朝地上砸下去。
“不要——”周晔嘶声哭喊着。
支离破碎的声音。
破碎的,琴弦,琴箱,还有周晔的心。
黑色的风疯狂地吹打酒吧破旧的门。吱呀——吱呀——,仿佛古老国度亡灵的呼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同,幸灾乐祸的,面无表情的,震惊的,同情的,还有阴沉的,都已不同的切面凝固在脸上。直到周晔被周林生拖硬拽地弄出七夜,人们才像僵尸一样复活过来,继续旁若无人地唱啊,跳啊。
歌声还在继续,只是演唱的不是周晔了。
我匆匆告别了老板,也走出七夜。寂静的小巷伸展进浓稠的黑暗里,吞没所有光线。
那一年的夏天,我每天都会穿过这条逼仄的巷子去七夜。但周晔始终没有再出现。老板也时常抱怨,周晔走了之后,酒吧的生意大不如前了。
我说,他肯定会回来的。
就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只是这样的日子在夏天的热度里被时间侵蚀着,一场大雨过后,夏天开始没有了气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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