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戏子无情,然而人生如戏,这熙熙攘攘的世上,众生芸芸,又有谁不无情呢?
【一】
简筱云自小拜在师父门下,至今已有十二年。从十四岁起登台演出,四年后的今天,在当地也算个小有名气的角儿了。
可人们眼里的简筱云,只有戏台上的彩衣和花容,却无人在意她妆容掩盖下的辛酸与苦楚。
小城戏班子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没什么新奇,却也乐得安稳。
直到晏紫衣的出现,简筱云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真的乐于安稳,而是没有被更甜的糖果诱惑过。
他对简筱云说,卿乃美玉之材,在这个小地方实在是蒙尘,不如跟着我走,回长安去。
简筱云动摇了。长安啊,听说那是世上最繁华的所在,上至天潢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在长安活得恣意且骄傲。“可是……”,简筱云内心踌躇着,“那里的人会喜欢我吗?我会有属于自己的角落,甚至独属于我的舞台吗?”
“长安红袖招的大东家,是我世叔,去了那儿,你的前路会顺畅许多。”晏紫衣又喝了一杯酒,酒壶都快见底了,那泛红的脸颊,也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被这秋风吹的。
红袖招!那可是天下最负盛名的歌舞行……不过此刻她却觉得面前的“微羞公子”更加吸引人一些。迎着他迷离的醉眼,简筱云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脱口而出道:“筱云……定不负公子所望!”
【二】
世人常言:长安居,大不易。
然而那些有背景的外来人则不在此列。很幸运,简筱云恰属于“有背景”的这一类。
简筱云自入了红袖招后,倒也未受到所谓“老人欺压新人”的事情,反而因为晏紫衣的关系,红袖招上下都很照顾这个初入长安的小姑娘。或许也是因为简筱云身上透着的那股子明媚清爽劲儿,让尝尽人间冷暖的姐姐们又体味到了暌违已久一丝真情。
前辈们的照拂,东家的提携,再加上简筱云自己也甚是争气,渐渐地在长安闯出了名气。晏紫衣时常到楼中来探简筱云,时日渐久,秋去春又来,二人情愫渐生又渐深。
私下里有相熟的姐妹们打趣筱云,将来嫁入晏府,做了贵妇,可不要忘了曾经的姐妹。简筱云这才知道,原来晏紫衣家乃是长安巨富,天下二十三郡的盐铁经营,有大半在晏家手中。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哪怕你是个穷书生,我也……”简筱云正想着,双手猛然捂住脸颊,羞意更胜,“呀!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哟,我的云丫头这是怎么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是不是偷看了什么禁书啊,哈哈哈!”晏紫衣甫一进门,瞧见捂脸害羞的简筱云,颇有些“见猎心喜”的感觉,忍不住打趣了两句。
简筱云羞意更盛,其中更带着一丝心虚,好似小孩子躲在角落里偷吃糖果被玩伴抓个正着,下意识想要赶快跑开。晏紫衣没有给她躲开的机会,又或者,简筱云根本就不想躲。
“公子今天怎么想起来我这看看了?往常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来一次的,让我算算,筱云上次见到公子,还是初七……”
“咳……”晏紫衣假装没看见简筱云幽怨的双眼,但这份尴尬却是掩饰不住,“今儿个不是才十二嘛……”
简筱云白了他一眼:“那是上月初七……”晏紫衣愈发觉得热了,想自己的脸现在一定比筱云的更红。瞧着公子的这幅窘样子,简筱云噗嗤一声笑了,但还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筱云闲来无事,自己做了一些点心,姐姐们都说好吃,公子也尝一尝。”
二人一番闲谈后,晏紫衣正色道:“筱云,今天下午有你的演出吧,到时我与一位朋友会在台下观赏,你可要好好表现哦~”
简筱云起身,福了一福,说道:“筱云定当竭力,不会堕了红袖招的名头。”
晏紫衣看着简筱云的柳叶眉,微笑说道:“还少了一句,不要堕了你家公子的名头。”
听得这句话,简筱云的脸像是涂了一层胭脂。
【三】
台上彩衣舞动,翩若惊鸿,台下喝彩声不断。
观众席雅间里,晏紫衣和另外一名锦袍男子看着台上的简筱云,亦是赞叹不已。晏紫衣向锦袍男子低声说着什么:“……殿下得空时,便常来红袖招坐坐,听听曲儿,看看舞。”
三皇子李文烈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调侃说道:“你这小子……听个曲儿的功夫还惦记着生意,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这红袖招本来就是你的产业,对外却拿什么劳什子世叔当幌子。你晏家也是有数的大家族了,这长安城的大半个黑道都被你们掌控,怎么也怕树大招风吗?”
“名头响彻江湖的紫衣侯,竟然也会怕吗?”三皇子自斟自饮,神色一片淡然。
晏紫衣心头一紧,不知三皇子此话何意,难道殿下是因此不满吗?“殿下……那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们抬举,起了个浑号,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当真!什么紫衣猴红衣狗的,在殿下面前真是,不值一哂,徒增笑料而已!”
李文烈扫了一眼挂在晏紫衣下颌的汗珠,笑呵呵道:“紫衣侯,这个名头有趣的很,在这长安,有孤为你作保,谁又能把你如何!你起来罢!”
晏紫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三皇子敛声静气,尽显睥睨之态。他知晓三皇子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但仍是跪着不肯站起。
“嗯?”
晏紫衣咬了咬牙,决心赌一把,沉声说道:“殿下!殿下自降身份与草民相交,晏紫衣甚为感激,紫衣深知殿下腹有锦绣,心系苍生,胸怀天下——”
“住口!”李文烈一拍桌子,截断晏紫衣的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身子前倾,死死盯着晏紫衣,一字一顿说道:“晏紫衣,你不怕死吗?!”
晏紫衣只觉仿佛有座青山压过来,有些喘不过气,袖子里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但他还是硬挺着说道:“晏紫衣誓死效忠殿下,愿为殿下一马前卒!”
李文烈把玩着空酒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你要什么?”
“紫衣想要在那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晏紫衣知道自己赌对了,双手仍在颤抖着,这次是兴奋的。
晏紫衣知道这时候一定要让三皇子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价值,三皇子这个机会,一定要抓牢了:“太子殿下早夭,陛下这些年并未再立新储,如今朝野上下,以殿下,还有二皇子和七皇子三位殿下最有希望再进一步。紫衣虽不才,但也有些许用处,晏家手中的钱财,可供殿下结交朝臣,红袖招为殿下搜罗情报,甚至将来若有需要,一些不方便的阴私事,我也可以为殿下去做……”
“你……倒是个孝子贤孙呐!为了家族,可是下了重注啊!”三皇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晏紫衣不敢多言。
“什么代价你都愿意付出?”
“是,殿下!紫衣刚才说了,愿为殿下效死!”
“呵呵,紫衣言重了……”
听着三皇子对自己称呼的转变,晏紫衣心弦骤松,然而下一刻,三皇子的话如春雷般在耳边炸响,在心间轰然落下。
“台上跳霓裳羽衣舞的那个姑娘,是叫简筱云吧,很不错,我要了!”
【四】
书房,三皇子李文烈坐在桌前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殿下,晏紫衣此人,所谋甚大,殿下要小心!”说话的人是李文烈的亲信智囊。
“呵呵,晏紫衣想要效仿吕不韦,行奇货可居之事,更想把他的家族发展成为五姓七望那等世家门阀,这些都不算什么,人嘛,总是有些念想。我虽然不介意他奇货可居,却绝不容许他做吕不韦!”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那简筱云是他心爱之人。我向晏紫衣索要她,乃是试探。我要看看他的心!”
亲信见三皇子已有决断,遂不再担忧,只是好奇地问道:“只是晏紫衣确实是个不小的助力,殿下准备如何对待他?”
“他若助我,我定有相应回报。只是此人性情太狠,令我不喜,日后想要在权力场上更进一步,那是不用想了!”
“殿下英明!”
三皇子挥手示意亲信退下,说道:“出来罢!”
话音落下,从书房屏风后走出来一名素衣女子,正是简筱云。她双眼泛红,有些肿,想来早已哭过许久。
简筱云向三皇子行了一礼,却并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李文烈并不计较她的无礼,淡然说道:“方才你也听到了,孤对你并无觊觎之意,只是对晏紫衣的试探。不过,他已经将你送到了我这里,那你便不能再离开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殿下仁义,民女感激不尽……”说着,眼泪再也止不住,断了线似的坠下来,点点滴滴在脚边。
李文烈瞧在眼里,心里微微叹息,有些怜悯,但也仅止于此。像他这等上位者,尤其是皇室中人,连亲情都不见得有多少。至于说对一个戏子由怜悯而至怜惜再生怜爱,那是绝不可能的。
“你在府中,想做什么也随你,想唱歌跳舞也无不可。但不可乱了规矩。”
简筱云叩谢三皇子,不再言语,只是眼中的灰黯怎么也散不去。
【五】
天启十二年,先帝驾崩,立下遗照传位于二皇子。三皇子趁机发动兵变,杀二皇子,企图夺取帝位。七皇子在兵变之前早已闻讯而逃。七日后,七皇子率州军打着勤王的旗号攻入长安。
三皇子自知大势已去,于太极殿服毒自尽。翌日,七皇子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建业。
建业五年,户部侍郎刘嵩因结党营私遭御史弹劾,陛下震怒,将其贬为户部主事,并罚俸三年。
往日访客不绝,热闹非凡的刘府,如今清冷异常,门前冷落鞍马稀。就连府中的下人,也有大半选择了离去。世态炎凉,在这里展露无遗。
啪!刘府后堂中传来花瓶被打碎的声音。刘嵩的小儿子刘鸿大发脾气:“混账!果然是戏子无情!前几日还说倾慕于我,如今我刘府失势,她就要躲得远远的!”
刘鸿面前,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被吓得不轻,但还是惶恐地答话说:“公子息怒,我家小姐早前已被相府公子接去,杜公子对歌舞一道颇有研究,这几日小姐与杜公子在商讨改进霓裳羽衣舞,并无对公子不敬之意,还望公子息怒。”
“好!好!好!”刘鸿怒极反笑,“我也不去计较你这话真假,你回去告诉她,如此趋炎附势、妄图左右逢源的无情戏子,我看她能快活到几时!滚吧!”
……
红袖招,歌舞摇,红烛昏罗帐。
如今的红袖招,声势更胜从前,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其中尤以王孙公子、官宦之后居多。
小蝶对身前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说道:“小姐,这样对刘公子不太好吧?之前他对你也很好呢……”
简晓云转过身来,说:“小蝶啊,你记住,似我们这等风月场中的姑娘,是没有资格谈论情义的。天天迎来送往的客人,你当他们就是真心的吗?都说戏子无情,哼!谁又有情了?就说五年前那场风波,你可知为何陛下能从当时的三皇子手中逃出去?正是红袖招当初的幕后东家,晏紫衣通风报信。陛下平乱登基之后,却只是赐予金银财宝,却未封晏公子一官半职。你说,他们这样,是有情还是无情?”
小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小蝶,红袖招里一直有句话,叫做不疯魔,不成活,这你是知道的。姐姐我再送你一句话,”简晓云面无表情地说着,眼中却满是凄婉,“不无情,不成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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