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吹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 嘹亮绵长的声音从翠云阁最里间传出,幽怨情深,泛起点点涟漪。
过往的丫头们加快脚步,埋着头往前走,眼神中透露着丝丝显而易见的鄙夷,“听见了没,尚晓月那个疯女人又在唱戏了,都卖身青楼了,还天天唱!”黄衣婢女听着那幽怨的曲调,嘴角轻视地勾起。其他婢女们也都讥笑起来,嘲讽着那个自不量力的活寡妇,那个被自己公公卖到青楼的便宜贱货。
“在这儿瞎嚷嚷什么呢?你们这群小俾子胆子肥了是吧?”一个年约五十的女人蹒跚着步伐,扭动着腰肢朝这边走来,肥肉不停地抖动,硕大的黑痣在鼻翼下犹如聒噪的苍蝇。满身廉价胭脂的味道令人作呕。
婢女们立刻退到一边,让出一条道来。“妈妈好!”,犹如变脸一般,之前的嫌弃万分立刻被满脸阿谀奉承所替代,连眼角都因为太多的堆笑而长出了褶子。
“嗯,你们快去牡丹亭,去服侍小姐们梳洗,军爷们快到了!”女人不停扭动着腰肢,手捻着丝帕在脸上轻拂,廉价香水伴着汗臭味萦绕在空气中,涂满粉红胭脂的脸挤成了一团。
“是,妈妈,我们这就去!”听到了军爷们要来,小婢女们一个个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嘴角乐得合都合不住,手不禁轻轻摸向发髻,看看发钗有没有歪,绢花有没有乱。加快了步伐,往前厅走去。
“哼,这些小贱蹄子,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注意,想勾引军爷,你们还嫩了点!”女人喘着粗气,细长的眼睛里透露着不屑,粗厚的嘴唇一张一合,扑打着粘稠的唇彩。眼神一转,看向了翠云阁最里间那间破败的旧屋,目光一凛,扭着腰肢,向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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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唱唱,你个赔钱贱货,除了唱戏你还知道什么,老娘买你回来就是听你唱戏的啊?”猛地用手推开那张破旧的木门,长期的无人走动使木门生生发出嘎嘎的响声。屋里光线昏暗,死气沉沉,残缺的布帘裹着清风孱弱的身姿,隐隐遮挡阳光洒落的肆意。淡青色的床单泛着浅浅的白,映衬着冰凉地面的残缺。一个身形纤弱的女人躺在床单上,旁若无人的唱着桃花扇,这是她最爱唱的,更是他最爱听的。
被当做空气的老女人顿时心生怒气,抖着满身肥肉便过来一把揪起女人如瀑的发丝,狠狠甩在地上。“尚晓月,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给我接客,这可由不得你!”老女人气得鼻翼下的黑痣直抖,硕大的像个滑稽的球。
女人渐渐停止了唱曲,目光灼灼的盯住了老女人,没有丝毫情感,冰冷的像是四月的地狱。默默吞下口腔中振荡出的血液,女人缓缓勾起嘴角,血液的滋养让她如彼岸花一般妖艳“是,妈妈”。
“哼,算你识相,今天伺候好了军爷,有你的好日子!”放下紧抓女人发丝的手,老女人捻起手帕使劲的擦了擦“哎呦,可把老娘的手给脏死了!啧啧啧”又是一阵陈旧的嘎嘎的声,那间清冷的阁间又只剩下了那个孱弱的身影。
女人缓缓爬起身,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嘴角的血迹如嫣红的玫瑰,映衬着雪白的衣袖,透着诡异的微笑。梳妆台上的铜镜里映照出女人青涩却绝美的面容,枯瘦的身肢却透着隐隐的清冷气质,那是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淡然。
铺满了灰尘的梳妆台连铜镜都模糊了眼角,女人轻抚妆台,眼底泛起丝丝怀念,枯瘦的玉手执起木梳,缓缓梳理着长至腰间的发丝,模糊的镜子里,女人描眉画眼,略施粉黛,朱唇微抿,惨白的脸颊却美得不可方物。像个害怕失去的孩子,女人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盒子,静静躺在盒子里的是一根镶着玉兰的珠钗,尽管已经微微泛黄,却扔遮掩不住玉兰清冷的气质,正如她一样。似是想起了什么,女人不禁嘴角微弯,轻轻地,把它插入了发髻。
木门再一次响动,嘎嘎的声音伴随绝然的清凉,那所阁间终究再没有人烟。
大厅里,军官各个油头大耳,脑满肠肥,油腻的双手抚摸着小姐们高耸的酥胸,小且短的双眼色眯眯的光芒一览无遗。小姐们各个浓妆艳抹,朝军官们搔首弄姿,勾引着那一个个压抑不住自己的男人。
“爷,来,再喝一杯嘛!”大厅里腐烂的气息四处萦绕,色眯眯的男人,搔首弄姿的女人,不停四处观察的婢女,忙的不亦乐乎的老鸨。女人再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心底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像有目标似的,女人走向了那个眼角有黑痣的男人。
她“相中”了他。
清冷如兰,脉脉含情,女人的出现仿佛让所有的小姐都成为了小丑,所有的男人都停下动作,目光灼灼的望向了那个被上天眷顾的女人。
女人微微一笑,玉手攀上了男人的脖颈,坐在了男人的腿上,“军爷,我来陪你可好?”秋波暗送,女人轻轻勾起军官敞开的衣襟,犹如温顺的白兔,轻轻将手贴了上去,顺着纹理抚摸到他心脏的位置。
“好啊,有美人作伴,我的荣幸啊!”一阵大笑之后,将女人打横抱起,朝楼上大步迈去。女人轻轻勾起了嘴角,清冷的目光中泛起丝丝恨意。
楼上,烛黄帐暖,军官迫不及待的将女人放倒,欺身而上,女人笑着半推半就。“爷,让奴家来好吗?”微微勾起的眼眸迷的军官七荤八素,“好好好”,脱下外襟,女人笑意更深,缓缓放下发丝,抽下发髻间的利器,狠狠插入男人的心脏。
男人尖叫一声,死在了帐中。女人狠狠拔出那根插入心脏的玉簪,疯狂的笑着,鲜血洒满了脸颊,如地狱的撒旦,疯癫。“哈哈哈哈哈哈”,女人越笑越欢,越笑越悲痛,缓缓唱起了桃花扇“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吹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女人舞动着身姿,如破碎的蝴蝶,贪恋最后的光芒。
“呯”一声枪响,终结了女人卑微的生命,如凋零的落叶,女人缓缓地坠落,倒地,鲜红的衣襟映衬着女人手中被鲜血浸湿的玉兰,淡青的花瓣显得格外妖娆,美艳。
民国三十年,翠云阁一名艺妓逝去,死因不详,只听闻那女子死时一脸满足,嘴角带笑,有人说女子是杀死了害死故去丈夫的军官,为丈夫报了仇,还有人说那女子是故去高官的女儿,希望能以身作则,杀灭丑陋的不良军官,换得国家安宁,而这些,我们都无法判断真假。
听闻那女子死时手里的玉兰瞬间破碎,化成了万千鲜红的蝴蝶,四处飞舞,而空中也应景下起了茫茫白雪,血蝶一直不停的在雪中飞舞,似乎在诉说着悲伤。
而她不停演唱的桃花扇也被世人传唱,可是世人不知道的是,女子一生不停唱的只有上半段,而下半段则为:
青楼名花恨偏长 感时忧国欲断肠 ,
点点碧血洒白扇 芳心一片徒悲伤 ,
空留桃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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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苍原大地上来了一位女子,红衣红眉,连瞳孔都是血红的颜色,唯有如瀑长发,雪白胜雪,她戴着一张面纱,眼眸却透出一股清冷的光,发髻上斜插着一根玉兰发簪,玉兰花呈淡青色,所不同的是花瓣周围略微有着浅浅的红色,不是粉红,亦非玫红,而是血红。
翠云阁原来处的那块地也早就易了主,不再是供军官玩乐的烟花之地,而是专门用于吟唱戏曲的戏曲之楼,供文人雅士欣赏。
女子轻提步伐,缓缓走入楼间,只见台上一枯瘦窈窕的女子身段轻盈,歌喉嘹亮,唱着一曲桃花扇,“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吹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 女子声过半晌,一阵强烈的喝彩从人群中爆发,“真是妙啊,姑娘唱的好曲啊!”女子盈盈一笑,俯身作揖,正欲离去,一声清润如泉的声音从人群中凸显出来。
“敢问姑娘芳名?”男子温润有礼,面若桃花,尤其那双眼眸,上挑却无半分轻佻之色。
“小女子姓尚,名晓月。”女子微微一笑,羞涩的用衣袖半遮面孔,那一抹浅笑懵懂不知晃了谁的眼。
“晓月姑娘,在下青灼,不知姑娘可知这桃花扇下曲,姑娘吟唱的仅为上曲。”男子掀开折扇,目光如波。
“哦?愿闻其详”女子轻抚衣袖,目光炯炯。
男子一跃上台,飞舞折扇,轻声吟唱:“青楼名花恨偏长 感时忧国欲断肠 ,点点碧血洒白扇 芳心一片徒悲伤 ,空留桃花香!”嘹亮绵长,情深依旧,却再也没有那一份幽怨,有的只是无尽的坦然和希望。
男子微微一笑,继续吟唱,目光如温柔的春水,望向台下。若此时有人注意,一定会发现男子望着的方向,一位红衣胜雪的姑娘正盈盈相笑,而发间的玉兰却格外闪耀。
楼外又开始飘雪了,不同的是,这次没有血蝶的哀鸣,有的只是玉兰淡淡的清香,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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