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鲤在后院的墙角发现了一瓶农药。她拿起来看了看，还没过期。
应该是大伯家打虫剩的，她瞄了一眼周围，见姑姑在堂屋忙着，就赶紧把那瓶农药藏到了怀里。
她要毒死那个狗日的。
就在回村前两天，她在工作的酒店里亲眼看到他跟那个狐狸精去开房。
她当着大厅里所有人的面，上前狠狠地甩了他两耳光。
他没顾及看客们热烈的目光，牵着那个狐狸精的手走了。
徒留她呆在原地。接受所有看客的嘲讽。
她回到家砸了所有他买的东西。
望着满地的碎片，她想到十年的婚姻生活，从开始的岁月静好最终变成了一地鸡毛。
她委屈，更不甘。
那就让我们同归于尽。她在回村的路上想。
2.
老家要拆迁了，大伯打电话让父亲和姑姑都回去，一起收拾老房子。
父亲腿脚不便，就把这一差事交到她的手上。
主要是爷爷的老屋，有些东西需要变卖。你大伯想让每家回去个人盯着，省得到时候理不清楚再生是非。其实那都是些破烂儿，有啥可争的，你就当回去看看吧。父亲说。
她说，好。
此次回去也正好能让她散散心。
可回到村里，她看到爷爷奶奶的屋子，想起了他们一生的恩爱与扶持，想起了自己的狼狈和丈夫的坦然。
心底的怒火噌噌涨上来。这才有了开头一幕。
爷爷的院子已经荒芜，一片破败，草长得比人都高了。除了墙角堆放着一些农具以外，这里已经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姑姑叫她，孟鲤你去把爷爷的老屋打开，放放味儿。
她把生锈的门锁打落。推开门，一阵霉味扑鼻而来。成团的蜘蛛网在门檐上随风晃动。
她用扫帚扫掉那些蛛网，进去环视了一圈，除了里屋的炕，就只剩下了屋子中间的一张破桌子和两把椅子。
她把椅子扔出了门外，又把那张桌子搬到了阳光下。
这时桌子的抽屉一下子掉了下来，把她吓了一跳。
她靠近，发现抽屉里有个发黄霉烂的本子。
打开，纸张都已经快粘到了一起。
她翻到最后，才发现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她读出来：你们不要把我和她葬在一起。把我的骨灰洒到地里也好，找个树林子埋了也好，哪怕就是一锨扬了也行。算我，求你们。
她惊住了，她从这句话里读出了深深的愤恨，哪怕是最后的哀求。
这是谁写的？
她望向姑姑，姑姑头也不抬，说，这是你爷爷的遗书，“她”是你奶奶。
啊？她再次呆住，是爷爷吗？为什么他不要跟奶奶葬在一起，甚至不称呼“你们的娘”，不称呼她的名字，而是用“她”这样不带感情的字眼？
他们不是恩爱了一辈子吗？在她幼时的印象中，奶奶虽然裹着小脚，但一直不停干活，风风火火。爷爷生病的时候，她也坚持自己照顾，端屎端尿，衣不解带，直到爷爷去世。
姑姑走过来，脱下手套，坐在门槛上，说，恩爱就是给人看的。背地里啥样谁知道？
你不知道当年就为了这事，我们几个还背着你奶奶跟族里的人吵了一架。这不，把你爷爷偷埋在后山上了。
那祖坟那里呢？
只有你奶奶一个，她旁边你爷爷的棺材是空的。
她愣了。
姑姑叹了一口气，说，你坐下。
她在姑姑旁边坐了下来，听她讲起了这段尘封的往事。
3.
你奶奶嫁给你爷爷的那年，正是鬼子进来的时候。
那年奶奶15岁，算是个落魄财主家的小姐。她爹因为怕鬼子来了糟蹋黄花闺女，就赶紧把她许给了你爷爷——当年他是她们家的长工的儿子，12岁。
开始她是没看上你爷爷这个穷小子的。但你爷爷虽然家穷，祖上却也是书香门第，所以自小读书写字，跟着药房大夫学看病写药方。后来又去你奶奶家做活儿，学会了木工，泥瓦活。他盖房子做桌椅板凳，样样拿得出手。
解放后，爷爷还在村里当过会计，算的一手好账。
你奶奶慢慢地也就看他顺眼了。
但你爷爷身体一直不好，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飘着草药味儿。
那时候又穷，人只能从地里刨食吃。你爷爷常常三痛两疼的，自然是干不了多少农活。
你奶奶就使劲儿骂你爷爷“废物”“没用的东西”“懒骨头”。
你爷爷只听着，一声不吭。
那时，我们几个都还是孩子，饿极了就会偷吃。你奶奶为了不让我们偷吃，就把干粮放在筐子里，然后用绳子吊到房梁上，让我们够不到。到吃饭的时候才会拿下来。
吃饭前，她会一个个清点，哪怕谁从窝头上捻下来点碎屑，她也能发现。然后就追着我们满院子打。
人家都说世上只有狠心的爹，没有狠心的娘。但是你奶奶那时候会为了一口吃的，把我们往死里打。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话骂我们。
所以我们那时都怨你奶奶。
你没见过你奶奶骂街的时候，她叉着腰能把全村人的祖宗八辈都骂一遍。
那个时候我们四个走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谁都不跟我们玩儿。怕招惹到你奶奶，就会像戳了马蜂窝一样不得安生。
是的，我们四个，忘了跟你说了，你其实还有一个小姑，她是最小的孩子，你爷爷也最疼她。
她那时在县里上高中，偷着谈恋爱。你奶奶知道了，骂她“不要脸”，骂她“贱货”，她嫌她让她在人前丢了面子。就追着你小姑把她打出了家门，一根柴火棍子都打折了。
你小姑姑哭着离了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你奶奶走前的几天，眼睛一直盯着大门口的方向，她看累了就哭，捶胸顿足，我一辈子掏心掏肺，不全是为了你们这帮没良心的，一个个全是白眼狼，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你们这帮讨债鬼？
她直到闭眼也没想清楚，自己吃苦受累了一辈子，为什么临了弄了个夫怨子散，众叛亲离。
4.
你奶奶看重自己的面子，却从来不顾及你爷爷的面子。
有次浇地，我们家的地，地势高，你爷爷没把地沿封好，水都流到了旁边地势洼一点的邻居地里去了。
你奶奶看见了，上来就是一通骂，没用的废物，你活着干啥？
你爷爷低着头，说，我不是没看见嘛。
邻居也赶忙过来说，我们再帮着给浇一遍。
你爷爷说，乡里乡亲的。有啥大不了的。我们自己再浇一遍就行了。
你奶奶不干了，跳着脚骂，算个鬼？活儿是你干的吗？你在这里充什么善人，整天跟个祖宗一样坐在那里，连看水都看不好，还有脸说再浇一遍。
老娘吭哧吭哧受了半天累，你让他们拣现成的。没门。
一群人过来看热闹，你爷爷被训得跟孙子似的，脸红一块青一块。
最后到底是人家把我们的地又浇了一遍。
你奶奶就这一点也不能吃亏的脾气，很快把村里人都得罪光了。
但你奶奶心眼坏吗？不，你爷爷得了肺病的时候，她每隔几天就跑20里地以外的县城去给你爷爷抓药。她裹过小脚，来回都是走着，来回得大半天。
有一次还赶上下雨，她走了半夜才回到家。鞋子和裤腿上的泥得有好几尺厚。
她还听信人家的偏方，说是吃生蛤蟆皮管用，就半夜去河里抓，好几次跌进河里差点淹死。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年，你爷爷的病才见好。
你爷爷病好以后，你奶奶就自觉腰板更直了。
每次你爷爷跟她有不同意见，她就说，想当年，要不是我，你坟上的草都得一米高了。
你爷爷就会立刻短了半截。不再多说话。
后来只要听到“当年”俩字，他就立刻闭上了嘴。
你想他心里能不憋屈，能不怨嘛？
人家都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既然豆腐心，又何必刀子嘴。你奶奶一辈子就毁在这张嘴上。
5.
后来，你爷爷想去镇上开个诊所。
治病救人，是他一辈子的理想。但你奶奶死活不松口。
有次我看见你爷爷跪下来求她，说，就这一次，一次行吗？
她坐在炕头上，脱下鞋子砸到他脸上，说，不行，有我在，你就休想瞎折腾，咱就老老实实种咱家的地，开个破药房能赚几个钱？
从那以后，你爷爷的脸上就几乎没有了笑容。
再后来，镇上建了小学，让你爷爷去当老师，你爷爷很高兴，每天早去晚回，有时候我还能听见他哼两句曲儿。
你奶奶却不愿意，她听说新来了个漂亮老师，你爷爷跟人家多说了两句话，她就认为他俩有一腿，戳鼻子剜眼地把他骂了一顿。
还让我去监视你爷爷。
其实那时我只蹲在教室窗户下面听课，根本就没去监视他。
但还是被你爷爷发现了。他打了我两巴掌，说，你怎么也这样没出息？
我捂着通红的脸回家，你奶奶拿着菜刀就冲到了学校，说要劈死那个不要脸的。
你爷爷让她回去再说，她就叉着腰站在学校门口骂街，在地上打滚。
那次闹得挺大，那个老师连夜走了。
本以为到这里事情就算完了。可没想到那个老师晚上走山路，天黑路滑，她跌下了山崖，死了。
你爷爷从那时候开始就很少再说话。
我好几次看见他在后山上站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山崖下。
我真怕他会跳下去。
你小姑姑走了以后，他就一病不起，彻底不能言语了。
6.
你爷爷去世前，趁着你奶奶没在屋里的空儿，才写下了这封遗书。
我们长大了，知道这些年你爷爷是怎么过来的，都决定尊重他的选择。
你大伯更是力排众议，坚持破了族里的规矩，把你爷爷葬在了后山的一处山坡上。
他还让众人缝上自己的嘴，不准把这事告诉你奶奶。
你奶奶那几天正好感冒，烧的稀里糊涂的，所以这事就瞒下来了。
以后清明上坟，我们也都是背着她，不让她发现。
我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理解你奶奶的呢？可能是你爷爷走后的那年春节吧。
那天是大年初三，我们一家人在你奶奶屋里吃饭。饭都上了桌。大家都忙着聊天，弄着大的小的孩子吃饭，一片乱哄哄，谁都没发现你奶奶没在桌上。
我出来找她，见她躲在厨房的灶台前，一个人在捂着脸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奶奶哭，也是最后一次。
我一直以为，你奶奶是个永远不会哭的人。
她一直心硬如铁，她一直像把野草，谁也别想把她吹倒。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也是个可怜人。
从那以后，我试着去理解她。
我想起那时她总跟人家争得面红耳赤，是因为你爷爷身体一直不好，她如果不厉害点，能撑起这个家吗？要是处处忍让，早被人欺负死了。
她也不是一直这个样子的，我看见她好几次想跟你爷爷说话，但你爷爷都冷冷地走开了。
要不就是你奶奶急了，让他说话，他就是一言不发。
有时候你姑父也这样。那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真的能把人逼疯。
他的沉默，他的冷脸相待，何尝不是一种暴力？
她的怨气，她的暴躁，又何尝不是你爷爷逼的？
如果非要论个对错，那我各给50大板。
姑姑站起来，说，把它烧了吧，就让过去的事都过去吧。
她看着那封遗书慢慢地化成了灰烬。
一对互相憎恨的夫妻有多悲哀？
这样的一生有多悲哀？
她站在阳光下，似乎一下子清醒了。
她把怀里的农药扔出去老远。
7.
她想起他们以前是真心爱过的。在贫穷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为了一块肉让来让去。
他们躺在被窝里有说不完的话。
而现在，她除了问他，吃饭了吗？忙吗？什么时候回来？
就再也没有可聊的。
她只是从年轻漂亮的酒店服务员变成了青春不再的酒店服务员。
而他一直在奋斗，在成长。
她想起他第一次带那个女人回家。
他说，这是我的合作伙伴。
她给他们做好饭，听他们在饭桌上聊天。
他们在谈生意上的事情，她一句也听不懂。
她当时只觉得这女的好厉害，他好厉害。
却没想过他俩之间已经隔开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飞越远。
她已经跟他不一样了。
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给他打电话，说，离婚吧。孩子归我，剩下的一人一半。属于我的，一分钱也不能少。
他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说，这些年，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她说。
8.
老房拆迁的头一天，是清明节。
她一家人难得一起回去上坟。
他们站在山坡上，她小心地把花放在埋葬爷爷的那棵树下。
这时一个放羊的老人赶着羊群走了过来。
他说，你们家婆婆没过来啊？
他说，她常常来这里啊，我问她，你来这看谁啊？
她说，看她家老头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姑姑咬着嘴唇，泪水奔涌而下。
原来奶奶知道，奶奶一直都知道。
只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奶奶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死后的孤独。
第二天，她看着那座空荡荡的老屋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尘土一拥而上，将所有的往事埋葬，也将两人此生的恩怨尘封。
她祝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都能忘掉彼此，重归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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