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png
“你听得见我说话？”
“但我看不见你了。”我叹了一口气。
“你今年十八了吧？”
“嗯，满十八了。”
“满十八还能听见我说话的也不多呀。我找过吴迪了，他现在既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他说，明显带着鼓励意味儿，但我还是很失望。
我的面前空无一物，大理石地砖铺满整个广场，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跟我说话的那个东西是个外星人。他给自己取了个地球名叫千寻，千与千寻的千寻。虽然印象中他看上去更像一只毛毛虫，跟那个叫千寻的小女孩儿毫无相似之处。在看了《千与千寻》这部动画片后，他多愁善感地说：我流落地球遇到人类，跟千寻穿过山洞遭遇妖魔鬼怪的经历是多么像啊。你能想象这话是从一个长了52只眼睛，38条腿的妖怪嘴里说出来的么？
虽然千寻模样怪了点，但他心眼不坏，说起来，他还是的我的救命恩人。他来找我，是因为我们十年前的一个约定。那时我还叫吴双。
十年前，我才八岁，有些事儿却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有很讨厌的人，是我的同学吴迪。我爸和他爸都是老师，家住对门儿。吴迪块头大，蔫坏，我又是个典型的老实孩子，所以总被他欺负，轻则戏弄一下，重则把我按在地上捶，不过他也因此没少挨他爸的揍。有一回吴迪跟我说，他老家有个池塘，曾经在里面住过一条妖怪鱼，有人看到说足足有五万斤重，这鱼可厉害！我就想，五万斤的鱼是什么样的呢？我迫切地想知道，所以在脑海里想象。后来我问吴迪他爸，他爸说吴迪骗我的，那条鱼根本不存在。我摇摇头说：不，那条鱼存在的，那条五万斤的妖怪鱼，在这儿。我指指自己脑袋。他爸同情地看着我点头，那模样就像在看一个智障，回头就把吴迪揍了一顿。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春游，交钱就可以去。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对我说：老师的孩子得交两份钱。我问为什么呀？他说：因为你是老师的孩子。我就跑到我爸办公室找我爸要钱，我爸说：李老师骗你的，逗你玩儿呢！然后一屋子的老师都哄笑起来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就觉得李老师坏，跟吴迪一样坏。我记得那一次，李老师因为收到了一张假50的钱，他就让所有交50纸币的学生站成一排，那个交假钱的人不自己站出来，就让所有人一直罚站下去。我不记得最后如何收的场，只记得有个女生因为不能去上厕所，尿裤子里了。很多人不喜欢李老师，但也不妨碍他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他擅长书法，就在学校办了个书法特长班，专收女弟子。我虽然是男的，但我爸也想让我去学一学，李老师以我底子太差婉拒了。那会儿我是真的庆幸被他拒了。我们私底下叫李老师“铁拐李”，虽然他并没有铁拐，只是有点瘸。李老师瘸是因为他曾经出过车祸，那也是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春游，大巴从山上滚了下去，死了三个学生，李老师活了下来。那次事故，成了当时的大新闻，教育局长撤职，全市范围内禁止学校组织出游活动。过了六年，这事儿已经被淡忘了，这才有了我们那次卷土重来的春游。
春游那天，一辆辆大巴车载着戴着小红帽的学生和老师，浩浩荡荡地就出了发。我们去的地方，叫双乳山，传说由七仙女的双乳仙化而成。大山里苍翠无边，丛林深处风貌诱人，大巴向着高耸的双峰一路攀登。穿过那扇叫好汉门的山门，车就停了，接下来的路得自己走。开始还好，小学生们见什么都新鲜，劲头很足，但见过的东西千篇一律，很快就厌倦了，没过多久就有学生喊了起来，老师还有多远啊？我爬不动了！老师们没有办法，连哄带骗，说，到了上面就给你们发糖。学生问，什么糖啊？老师还没说话呢，就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傻啊，当然是奶糖咯。
半道上，吴迪喊：李老师我要尿尿。我心里真是破天荒地谢谢他了，我憋一路了，我赶紧喊：李老师我也要尿尿。李老师说：你们俩还真是屎尿不分家！就领着我们到旁边的林子里去了。林子里地面上厚重的落叶，已经腐败化作春泥。只听见一声哎呀，谁踩了我的脚，一个褐色的庞然大物乍现。我和吴迪仿佛石化了一般呆立在原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千寻。你俩干嘛呢？快点呀！李老师催促着我们，他似乎看不见它。我看着它的眼睛，但我不知道该看哪一双。当时我脑子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它那么多双眼睛里，只有一双真的在看着我，我只有找到那一双眼睛，才能不被它吃掉。还是吴迪胆子大，没有在惊悚中沉溺，狂叫了一声，扒开腿就跑。他的叫声让我也清醒了一点，我跟着就冲了出去。你们跑什么！回来！李老师吼道。他想追我们，可惜瘸腿追不上。我们俩慌不择路，在林子里乱窜，跑着跑着，前面的吴迪猛地停住了，我没刹住，撞在他身上，我们俩就一起跌下了山沟。在空中坠落的瞬间，我想，这还不如死在妖怪肚子里呢。
可是我们俩没有死成，甚至没感觉到一点疼。在我们落地的时候，只觉得地面软绵绵的，就像陷入了一团棉花里。等我们爬起来，才发现我们落在了那怪物身上。妖怪啊，吴迪大叫，准备接着跑，却被怪物一把拽住了。
“我刚刚救了你们，要不然你们都摔死了，你们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吗？”怪物说。
“你到底什么东西，还会说人话？”我说。
“我叫千寻，来自布兰克达星球，我的飞船坏掉了，所以回不去了。”怪物说。
“你就骗小孩儿吧！”吴迪说。
“骗你是小狗。”千寻说。吴迪满脸这倒是个令人信服的理由的表情点点头。
“为什么李老师看不见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能看见我的都是小孩儿，在地球上待了一百多年了，只遇见过一个大人能看见我。“千寻说。
“你可以松开我们了吗？我不跑了。“吴迪说。
千寻松开了我们，说，“所以我不是坏人啦，我只是个外星人。“
在打消掉他会吃掉我们的顾虑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立刻上升了一个层次。我们聊了很多其乐融融。即便是当吴迪问出某些令我脑门儿冒汗的问题的时候，比如，你们星球的人都长你这么难看吗？你们星球的人像毛毛虫一样吃大便吗？千寻也丝毫没有生气，他确实是个性情温和的好人。
最后吴迪提出，“既然李老师看不见你，你去帮我们装鬼吓他吧！“
“为什么？“千寻问。
“因为他总是欺负我们班秦可！“吴迪忽然变得气鼓鼓的，小脑袋高高扬起，好像从一个经常打架的坏孩子化身成了公主的骑士。
从来不屑于与他同流合污干坏事的我，也对他的这个想法很支持。虽然我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理由，但对这个理由我也毫不意外。秦可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女孩儿。那时候虽然都懵懵懂懂，但我记得很清楚，不仅吴迪，可能我们全班小男生都甘愿做她的骑士团。
“你们李老师怎么欺负她？”千寻又问。
“逼她做一些她不喜欢的事情，比如她不喜欢坐在李老师腿上，但李老师抓住她的手一拉就过去了，秦可力气小身子轻，只好像个玩偶一样被拉过去，虽然李老师说，是因为喜欢她才让她坐腿上，但秦可不喜欢他呀。”吴迪说。
“秦可说她讨厌李老师，说他的胡子会蹭到她的脸，像针扎一样疼。有时候我们看到秦可的脸是红色的，肯定是被李老师的胡子扎的，她的眼睛也是红色的。”我说。
千寻52只眼睛一齐转了转，点了点头，说，“好，我帮你们。”
我们找到李老师的时候，他正扶着一棵树喘气，一见到我们就吼，“你俩跑什么！我一定告你们爸爸去！倒八辈子霉遇见你们这俩倒霉玩意儿。累死我了。”
“我们刚刚看见外星人了，所以才跑。”吴迪说。
李老师一听更气了，“现在还满嘴谎话，看我不告诉你爸爸打死你！”
“我们没骗您，只是您看不见，我们看得见。”我说。
李老师气息越来越粗，“嘿…嘿…你们俩，吴双，怎么你也跟他一样呢，是他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是不是！”
“这回您还真是错怪我了，我们没说谎，外星人正站您后边呢，您回头看。”吴迪说。
李老师脸都憋红了，“哼，把老师当傻子是不是！气死我了！”
吴迪使了一个眼色。千寻便摘掉了李老师的帽子，露出了几根稀疏的头发迎风飘扬。李老师没来得及按住帽子，眼睁睁地看着它飘走，坠向幽幽的山谷，神色里有一丝疑惑。李老师回过头，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对我们说，走吧。但当他拖着残腿，离开那棵倚靠的树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就像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下似的。李老师爬起来，茫然四顾。他想回到那棵树边，刚迈开步子，就又一次跌倒了。这一次李老师匆忙地坐起来，惊恐地回头，凝视着山谷，脸色煞白。他忽然连滚带爬起来，朝着远离山谷的方向，好像里面有一只吃人的怪兽会突然跳出来。李老师终于站了起来，撇下两个学生，一路狂奔而去，就好像他那条腿从来没瘸过似的。
看到李老师的窘态，我和吴迪笑得在地上打滚。等我终于缓过来了，我对千寻说：等我长大了还能看见你吗？你能十年后来找我吗？千寻说：好的，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帮我弄清楚，为什么你们大人不能看见我吗？如果有大人能看见我，也许可以帮我回家。我说：一定。
那次春游回去之后，李老师就疯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无缘无故地疯了。有人说他是在山里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很可能就是当年死的三个小鬼，而我和吴迪就是佐证，因为我们回去也胡言乱语。对于这件事我一直有些内疚，我想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但吴迪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他逢人便吹嘘，他是怎么把李老师弄疯的，可根本没人信他。
我爸问我：听说李老师是因为你和吴迪调皮捣蛋脱离队伍，找你们回来路上变成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我说：李老师是被吓的。我爸说：被你们吓的？我说：被外星人吓的。我爸看着我，没说话。第二天，他带我去了医院。医生煞有介事地说：研究表明，8-12岁的儿童和青少年中，17%的人曾出现过幻觉，通常儿童产生幻觉的原因是压力、睡眠不足，或者情绪低落，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幻觉会在几天内消失，因此不必惊慌，只有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儿童的幻觉是精神分裂的表现，但概率只有三万分之一。回去之后，过了几天，我爸问我：你有再看到外星人吗？我说没有。我爸点点头。那几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个算命的对我奶奶说，我是开了天眼了，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我外婆就到寺庙请教了大师，回家后在窗子和门上贴了“十相自在”的贴纸，还带回来一个大师亲手做的金刚结，让我戴在脖子上。后来我偷偷地把那个金刚结给扔了，因为我担心戴着它就真的看不见千寻了。
相较之下，吴迪就没那么好运了。因为他到处宣扬他看见了外星人，他爸为这事儿打了他不下十顿。打到最后，问他：你有没有说谎？吴迪哭着点头，说：我说谎了。他爸说：那你看没看见外星人？吴迪说：没有，我瞎编的。他爸说：那你下回还敢不敢了？吴迪说：我再也不敢了。吴迪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放下了手里的菜刀，帮吴迪把裤子穿上，一回头看见我，笑着说：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外星人，你说是不？我赶紧点点头。后来吴迪再也不提这事儿了，有一回我无意中提起，他笃定地说：这一定是一场梦，用脚趾头想这事儿也不可能发生啊。我说：我们还能做一样的梦？他说：那肯定是串梦了。
后来我一直在回忆，那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呢？就在我都快不确定的时候，千寻再次出现了。
“千寻，你知道吗，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我现在叫吴狄，狄仁杰的狄。”我说。
“为什么要改名字呢？”千寻问。
“你看过蝙蝠侠吗？只有战胜了自己恐惧的东西，才能变强大。蝙蝠侠的童年阴影是成群的蝙蝠，我想了想，我的童年阴影可能就是吴迪了，所以我就改名叫吴狄。”我说。
“有意思。”千寻说，“你还记得我当年让你帮的忙吗？”
“当然记得，帮你搞清楚为什么成年人看不见你嘛。你知道我现在在大学里学是什么吗？”我说。
“是什么？”千寻说。
“生物学。我正在跟我的老师一起研究人类眼睛里的一个感光蛋白，就快有突破了。”我说。
“那你和你的老师准备怎么研究我呢？解剖我吗？”千寻说，声音冷了几分。
“解剖你？咦太恶心了我才不要，哈哈哈。”我讲了个冷笑话，自顾干笑了几声。
“你的短信。”千寻仍然冷冷地说。
我心一凉，气氛陡然变了。手机盲打是我练就的一门特殊技能，刚刚我给老师发了条短信，说我当年遇见的那个外星人又出现了，如果能研究它，那可不是研究小白鼠和果蝇能比的，这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发现。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可以读取周围的电磁波。”千寻说。
我试图解释，“如果要弄清楚成年人为什么看不见你，那当然要进行一些研究，不然他们怎么可能相信呢，他们只有亲眼见到你才会相信，才能帮你找到回家的路啊。”
千寻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我说，“好吧好吧，那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聊聊天好不好？你觉得怎样？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在哪儿？你已经走了吗？”
始终没有回应，我有些急躁了，像个瞎子那样手足无措。我终于喊了出来，“喂，你去哪儿了？”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激荡，久久不散，我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