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牧师
文/大狗
回到伦敦,不得不另租一间房子。除我之外,整栋房里只有一个房东太太,她每天睡得很早,房子也随之冷如冰窖一般。我时常忍受不了这种寂静,心中的狂躁把我带出房门,来到街上。
每一次,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欧也妮的宅子,无一例外。我说不清这究竟是天使的指引,还是恶魔的驱使。
但令我确信的是,每当走近那个熟悉的院子,温馨的空气便在身边萦绕起来,满街的花朵也随之生长绽放。她就站在窗子的后面,挥洒出一片光芒,把我的全身照亮。
思念的痛苦确实对我起到了某种功效:对周遭的事情更加默然,对痛苦的事情更加敏感,对愚蠢的事情更加厌恶。
假如顾客要听取我的见解,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这幅油画所表达的苦涩一面,而这并不是他们所喜欢的,自然就挥手离去。可我觉得,画家表达出的痛苦才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
这样的状态终于引发了事故。
一位贵妇来向我索要“最上等”的作品。在我大费周章,倾尽所能地为她介绍了一幅幅名家名品之后,她却摆出不屑的神情,做出一番幼稚、低俗、肤浅的评论,把我的推荐一一否定,然后选了一件很庸俗的作品,自言自语道:
“我的眼光不错吧!”
我实在忍无可忍,故意回答:“是的,您无法选得再差了。”
之后的情景我不愿再回忆,只记得那位高雅的太太突然暴跳如雷,骂起脏话,提着裙子,忿忿地去找我的上司了。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一位太太?!”奥巴赫训斥着。
“她太无知,她侮辱我们的作品!”我对此很生气。
“那又怎样?这可是这周最大的一单生意!”
我的内心好像被某种东西碰撞了一下,忽然发现一切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难道为了赚钱,我们就把那些低劣的东西卖给那些富家白痴?而真正有鉴赏力的穷人却永远无法买一幅艺术品带回去,甚至我们都不让他们进门来看一看?!”
“你,你别跟我讲这个!总之再有下次,你就打包走人!你叔叔来了也不好使!”
或许是拜这番刺激所赐,我终于选了个晚上,敲开了欧也妮家的大门。
开门的正是她,“欧也妮,”我看着她美丽的脸,满心紧张。
她仿佛见到了带着瘟疫的乞丐,皱着眉只讲了一句“你别再来了!”便砰地关上了家门。
次日清晨,我乘船回了荷兰。
图 8《鞋子》,梵高,1886年。尽管有损叔叔的荣耀,我还是选择离开了卖画的行当。虽然这冒失的行为颇令他失望,但他还是重新为我安排了一份书店里的工作,在荷兰。于多德雷赫特待了几个月,竟一点也找不到生活的迹象,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心中的那股渴望。
一个周末的夜晚,我搭上最后一班列车赶到奥登博斯,然后步行回到津德尔特。
石子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寂静的荒原延伸到很远,黑夜不黑,却满满地透着生命的气息。尽管看不真切,我依然可以辨识出那一片片松林,每一棵树都像一只正在舞动的触手,这是最令它们狂喜的时刻。天空压得很低,密布的云层铺展开来,这个世界不需要月亮。
夏天来临,全家搬到了埃顿,父亲继续在这里做他的牧师。家人知道我的处境,也想帮我进入新的生活。父亲还是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去做上帝的侍从。或者,我可以到阿姆斯特丹上大学,接受良好的教育,在那里斯特里克牧师可以照顾我。母亲有两个姐妹,一个嫁给了和我同名的梵高叔叔,另一个正是这位阿姆斯特丹大牧师的妻子。
这些前途听起来都很不错,可是我清楚,问题不在这里。最终,我还是自己找了个拉姆斯盖特的教师职位——我仍然依恋着英国。
小学校的工作很杂,教孩子们法语、德语、荷兰语,课后照顾他们,每周还要帮他们洗澡。学校只承担我的食宿,并不给我额外的工资。对此我已非常满足,至少我可以步行去伦敦。
第一个周六的早晨,我就踏上了这条道路。从凉爽走到燥热,尽数领略了旷野的风景之后,又从燥热走回清凉。一整日的疲劳暂时停下了我的脚步,可我狂热的心依然在跳动。随身带的几片面包已足够支持我的身体,树下的草地也足以供我休息。次日早早起来赶路,直到傍晚才走进了伦敦的郊区。
拖着疲惫的身子,我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我又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了。幸福感与思念的痛苦都达到了极限,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却隔得那么遥远。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好像看到她走进了拉姆斯盖特的学校,帮助我照顾那些孩子。
直到她卧室的灯火灭去,我才情愿离开。我必须走,我要在明天赶回学校。
此后的每个周末,我都重复着这样的疯狂。我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我甘愿做一个傻子,无法自拔。
后来我换了地方,来到伊斯莱沃思的学校。
第一件工作就是去伦敦向学生的家长们收学费。我头一次忘记了欧也妮的事情,因为我亲眼目睹了那些贫困的家庭在如何度日:残破的旧衣衫,碎裂的干面包,腐败的病畜肉。我就这样回到了学校,没有带回一个便士。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被学校安排做此地的副牧师。他们先让我去里士满讲了一次,效果不错,随后又马上派我去特恩海姆格林布道,那是个重要的地方,教徒很多。
往往我们有意避开的事情,会这样无意间找上门来。而当你好好面对它的时候,发现其实它并没有那么糟糕。
站在大教堂的讲台上,承受着那一道道目光,真有几分紧张,讲得也磕绊。当我真正地投入进去,面前便不再有任何阻挡。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诚恳与热情,最后大家与我握手的时候,纷纷向我投以微笑和赞许。
许久以来都未曾体会过的莫大喜悦溢满了我的胸膛。我匆匆离去,因为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份成功与欧也妮分享。
冒着风雨,我终于赶到伦敦,已是傍晚。
很远便听到那栋房子里传出的美妙乐声,仿佛为我而演奏,迎接我的到来。
整幢屋子里灯火辉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人们正在客厅里跳舞。我有些疑惑,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欧也妮正抱着个高大的男人,边跳边笑,满脸幸福。
门前街边停着架马车,装饰得很美。我走到车前,询问车夫:“请问这里在做什么?”
“哦,今天这家的姑娘结婚。”
干立在路边,任由雨水在脸上流淌。
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心中的视野却终于清晰过来。
我永远地离开了英国。
图 9 信中素描,梵高,18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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