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连

作者: 执伞问晴 | 来源:发表于2024-03-28 09:11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夏日的清晨,五六点钟太阳就已经开始预热,火娃抬头一看,东边的天空,大片大片的云已经被太阳烧得通红。

太阳是个急性子,不到两个小时,它就会将炉子烧得通红,随后用力抛上天空,剧烈燃烧的火炉吐出一道道火舌,朝着天空上方,越滚越高。

田间地头已然到处都是忙碌的人们,趁着炉火未旺,他们忙着放肥、撒药、除草、收菜,他们在和太阳抢早上的时光。

火娃和他的好哥们,春平和水娃正蹲在地头拔着地里的杂草,这几分地里的小白菜,正是火娃日后的学费、课本费。

现在它们还是秧儿,长得密密麻麻,草的吸肥能力比菜强十倍,它们就是小白菜秧儿最大的天敌。

每一棵小白菜秧儿都是火娃的孩子,即使是短短一株杂草,他也要捏到根部,摇晃两下,再慢慢拔出来,生怕带起泥土,伤了秧儿。

春平和水娃是两兄弟,家里卖鱼的,没有土地。

打小两兄弟就喜欢和火娃玩,周末不上学,他们就来帮火娃拔草。相比火娃,做农活他们可是门外汉,他们学着火娃的样子,半天才拔出几根草。

拔出的杂草也不需要收集,随意扔在地边,太阳晒过几天,火娃的父亲就会用耙子将它们一起拢到一块空地上,点着以后,刮上一点地皮土盖在上面,被地皮土盖着的草不能充分燃烧,渐渐冒出一股股白烟,只需闷上一晚,上面的泥就会被烧得紫红紫红的,下面的草也成了灰,趴开、捣碎、耙匀,扬到空中的,便是夹杂着泥土的,特殊草木灰的香气。

“连,连,连……”

“哈,哈,哈……”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阿连又在瞎喊了。但猛的两嗓子,还是把火娃吓了一跳,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泥土上。

要是雨天,肯定就是一屁股烂泥了,春平和水娃忍不住笑了起来,火娃只用两只手撑起来,继续蹲着拔草。

火娃出生的时候皮肤黑里透着红,像燃烧的炭,算命先生说他命火不够旺,给安了个小名叫火娃。至于为什么叫她阿连,估计是因为她口中经常瞎喊着:“连,连,连……”

就是阿连刚才突然吼了两嗓子,把火娃吓了一跳。

村里的人,可能不认得火娃,但是绝对没有人不知道牛角山和阿连。甚至连嫁过来几天的新媳妇和上门的新姑爷都是如此。

“你个牛角山,你是不是牛角山。”

村里妇女吵架,总少不了上面两句,在火娃的记忆中,牛角山是骂人的话。

“你还哭,我叫阿连过来带你走。”

“你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把你丢给阿连。”

婴儿哭得厉害时,父母烦了,就直接搬出阿连,每每说出阿连,婴儿都慢慢停止了哭泣,哺乳期的妇女都说阿连比奶水都好使。

四五岁的小孩调皮不听话,父母都会吓唬说把他丢给阿连,小孩哇哇大哭,一下子就老实了,比鞭子打见效得快。

在火娃的印象里,阿连就是村里大人专门拿来吓小孩的。

“连,连,连……”

阿连坐在马路边的樟树下面,头发乱糟糟的,她只露出半边脸,脸上黑漆漆的,唯一显眼的估计只有额头那道长长凸起的伤疤,身上胡乱穿着几件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衣服,下半身则是一条到处开线,少了半截裤腿的裤子,脚上穿着不懂哪里捡来的破球鞋,前面开了口,那一动一动弓着的,是她那黝黑的脚趾。

她就是阿连,一个不知在村里流浪了多少年的乞丐,用火娃村里的话说就是讨饭佬,乞讨的人,谁管他是男是女。

她身上的破烂,就是她的一切。而那棵老樟树,就是她的家。她似乎不怕冷,也不怕热,不管春夏秋冬,都是身上那一套,捡到什么穿什么。

以前夏天她会穿少点,冬天则是多点。某次她讨饭回来,发现家被拆了,她的那些宝贝,有的被扔到水沟里,有的被挂在樟树上,她跳了又跳,始终够不到。至此以后,不管春夏秋冬,她都把所有宝贝穿在身上。

老樟树下面,时不时有人烧香祭拜,也是阿连最开心的时候,她会在人走后饱餐一顿,还能添两个新碗。村里的老人都说阿连是樟树神的护法,负责帮树神接受人间的供奉和香火。

她不管走到哪,都会被人戏弄,时不时有人拿石头砸她,拿棍子打她,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在一棵老樟树下,那些追着打她的人都会停下,掉头走开,于是老樟树成了她的守护神,她在树下安了家。

马路边那块地,是火娃家的,地头就是棵老樟树,火娃的父亲经常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地偏偏分到社树下面。”

那棵老樟树的树冠直接遮住了半块地,常年光照不足。喜光的菜都活不了,只能种点芹菜,红薯苗,菠菜之类的。

夏天的时候,小小一粒紫黑色的果子撒满地里,冬天的时候,地里满是枯枝落叶,厚厚一层。

火娃的父亲一气之下,在老樟树下面搭了个草棚,用来给芹菜育苗,剩下的地方,也只是用来烧草草木灰、生活垃圾和堆肥。

“喂,你们快看,牛角山,牛角山”,春平指着马路的方向,大声喊着。

“你怎么骂人啊,又没惹你”,火娃有点生气,瞪了春平一眼。

“不是,你看啊,你看啊”,春平一蹦一跳地,手不断指着马路的方向。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救护车,上面写着“牛角山精神病医院”,后面的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两个穿白色大褂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朝着阿连的方向走来。

两名男子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吓了阿连一大跳,她站起身来猛地后退,眼神里充满着惊恐。见计划失败,两名男子也站着不动。

阿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跪下了,一个劲地磕着头,泥土里一些尖锐的石砾扎破了她的额头,在她反复不断的磕头中,泥土混着流出的鲜血,粘在额头上又落了下去。她嘴里不断念叨着,“连,连,连……”

那俩男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在他们眼里,牛角山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他们弓着腰,准备开始第二轮攻势。

阿连吓得赶紧跑到老樟树下,死死地抱住老樟树,无奈老樟树太大了,她更像贴在上面,她双手手指死死抠进了老樟树开裂的树皮里。

“连,连,连……”

阿连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引来了附近的村民,一会绕着老樟树围了一圈又一圈,大伙议论纷纷,火娃他们几个也成功挤过人群,来到了最里面。

“造孽啊,你们在社王这里乱搞什么,这是能乱来的吗!”老太太拿着拐杖,戳着水沟上的水泥板。

那俩男子仍试图将阿连从老樟树上拉开,阿连就像长在了树上,两人怎么拉扯都不动,她手上满是油泥,其中一名男子用力扯着她的手,没想到手滑,刮下一大块油泥,摔倒在地上,阿连被男子扯过的手臂上,一大块皮肤变得雪白,但一瞬间马上泛红起来。

“连,连,连……”剧烈的疼痛,阿连叫得更大声了,人群中又议论纷纷起来。

“这是哪里的人啊,干嘛抓阿连。”

“牛角山的呗,还能有谁。”

“带阿连去牛角山啊,这帮人牛角山了啊,她又没有家属,谁给她出钱。”

“你没听见羊毛出在羊身上吗?听说政府有补贴,你以为人家牛角山,你才牛角山呢。”

“那不是,现在家里若是有这样的病人,大多都是拿绳子拴在家,去了牛角山,不疯也要疯。”

“我也听说了,医院现在没病人了,他们正十里八乡的抓讨饭佬呢,上面有指标。我们这离县城就两里地,车子进不去的村子都抓得七七八八,何况我们这里。”

“唉,真是可怜啊,阿连就是吵了一点,其他都挺好。”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火娃总算是明白了,他们要抓走阿连。

以前火娃他们也很害怕阿连,每次看到她都跑得飞快,村里小孩打小都被父母吓过,看到阿连从旁边走过,小孩都害怕阿连突然扑过来,带走自己。

村里的人不喜欢阿连,但也不讨厌阿连。

以前村里来过不少讨饭佬,大多都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拿点放在门口的东西,甚至还有偷鸡吃的。但阿连从来都没有偷过村里的东西,很多讨饭佬都被赶跑了,唯独阿连,一直留在村里。

以前村里大多农户都会养猪,猪圈基本都是搭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简单几块红砖砌个栏杆,上面随便搭个遮阳棚。

猪圈就成了阿连流动的家,每次被发现,她都会被赶走,村民怕她偷吃猪食,以前喂猪时不时会放点断肠草,猪吃了没事,人吃了可不得了。

后面生活条件好了,养猪也不挣钱了,村里没人养猪了,猪圈都拆了,火娃家地头那棵老樟树成了她固定的家。

平时有点剩饭剩菜,村里人看到阿连都会唤她,阿连也不烦人,人家倒多少她就拿多少,接完食物拿着她的破碗就走。

阿连唯一招人烦的就是她那几嗓子,“连,连,连……”有时候半夜满村地喊,村里人烦了就拿石头砸她。

有一次她被人用啤酒瓶砸了,割破了额头,流了很多血,她边走边哭。

后面碰到了年福,还是年福给她洗干净了伤口,涂了白药,包扎起来,不然她估计熬不过那个夜晚。

这个还是年福告诉火娃的,火娃刚开始不信,直到看到了阿连额头上那道长长的疤。

年福可以说是阿连的贵人,给了她不少吃的。

年福是皮五叔的独子,皮五叔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不仅开了几家羊肉铺,还有两个养殖场。

皮五叔是退伍军人,家里老头子也是抗日英雄,年福打小就吵着要当兵,终于在他十八岁那年如愿以偿,那个年代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何况现在全家都是参过军的,皮五叔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好景不长,年福在新兵连翻单杠,头朝下摔了,在部队医院住了两个月,被退兵了,但回来的年福只有七岁左右的智商。

在火娃眼里,年福就是和他同龄的小孩,而且还是有钱的小孩,经常给他们买好吃的。每次被皮五叔发现,明明他们都一起吃了零食,但每次挨打的总是年福,而皮五叔总是不停地抹着眼泪。

年福总是西装笔挺,脚下一双皮鞋擦得锃亮。他告诉火娃,他去部队前几天,他就是装着这身和玉芳约会的,玉芳说他回来俩人就结婚,但他不知道,玉芳前几年就嫁了人,所有人都瞒着他。

“你个牛角山,怎么给这么多,随便给点就行了。”

那天火娃和春平两兄弟经过羊肉铺,看到皮五叔在骂年福,他抬起手要打年福,但是叹了口气后,他就抹眼泪哭了起来。

看着阿连横在破碗上的半截羊腿,表面用火枪烤得金黄,这一大块怎么也得二十块钱,一看就知道是年福给的,也只有年福会这么大方。

火娃很好奇阿连要怎么吃,于是和小伙伴一起偷偷跟在阿连后面。

他们跟着阿连来到了火娃家地头的那棵老樟树下,今天火娃的父亲刚好在地头烧垃圾,火还没灭。

阿连蹲在火边,手里拿着半截羊腿烤了起来,半截腿太短,又没有签子,每烤一下,阿连就烫得把羊腿扔破碗里,使劲用嘴吹着烫红的手。

燃烧的塑料袋发出刺鼻的味道,一旁的火娃,春平和水娃呛得直咳嗽,而阿连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咳嗽声,她才抬头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继续烤她的半截羊腿。

火娃见状跑回家里拿来一个蛇皮袋,里面装了半袋柴火,他拿出火柴点着了干草,搭上柴火,一下子柴火便燃了起来,春平也拿来了家里绑鱼笼用的大号铁线。

“阿连,快过来,来这里,那里太呛了。”火娃朝阿连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阿连抬头看了看火娃,又看了看不远处火娃刚生起来的火,拿着她那装着半截羊腿的破碗走了过来。

火娃和春平他们有些害怕,本能的反应让他们后退了好几米,春平把手上的大号铁线扔了出去,示意让阿连用铁线做签子。

阿连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聪明,不仅用大号铁线串好了羊腿,还扯下一块破布包着末端防烫手。

“阿连,你叫什么名字呀。”春平率先开口了。

“连,连,连”

看到阿连回应了,火娃也来了兴致,他问道:“阿连,你家在哪里啊,你从哪里来。”

“连,连,连”

“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要不要让警察叔叔送你回家啊!”水娃看着他俩都问了,自己也赶忙问了一句。

“连,连,连”

阿连似乎只会说这一句,他们也不再问了,火娃看着火快灭了,赶紧上前添了点柴。春平和水娃见火娃走了过去,胆子也大了起来,也跟着走上去。

羊腿的表皮被烤得直冒油,裂开了一道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红白相间的羊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膻味。火娃也不懂怎样才算熟,只能不停地添柴,他感觉阿连应该知道。

果然,那半个蛇皮袋里的柴快要烧完的时候,阿连把羊腿从火上移走了,她闻了闻,随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阿连接触,火娃发现,原来阿连也会笑,如果不是满脸漆黑,身上衣衫褴褛,她应该和村里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火娃他们意想不到。

“连,连,连……”

阿连把羊腿直接放在她的破碗里,递到了火娃面前,火娃摇了摇头,她又递给了春平,春平也摇摇头,她又递给了水娃,水娃也摇了摇头。

阿连似乎有点失望,坐在地上,碗里的羊腿她也没吃,她坐了一下,又端起了碗,伸向火娃三人。

“连,连,连……”

看着阿连不吃,春平说了一句:“阿连,你吃吧,我们不是嫌弃你的羊腿,我们平时常吃,腻了。”

春平话刚说完,阿连脸上露出了笑容,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啃着羊腿。

火娃感动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明明只是帮忙生了个火,她却要把她再也得不到的羊腿让给他们吃。

火娃觉得阿连,除了身上很臭,一身破衣烂衫,其他地方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普通人更善良。

救护车上的人看到这么多人围观,前面两个男子又没回去,于是又下来两个人,抬着副担架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四个人一起合力,阿连最终还是被从树上扯了下来,她的十个手指头上全是血,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流得满脸都是,老樟树硬生生被撕下来两块树皮,树干上留下了十条血印。

任凭阿连怎么挣扎,他们把她死死按在担架上,拿来麻绳绑住她的四肢,阿连吓得尿了出来,担架抬起来的一瞬间,尿撒了一地。

阿连拼命地直起身子,头拼命转动着,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奈地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而大家则是纷纷捂住口鼻,给担架让道。

阿连最终被抬上了救护车,车开走了,火娃他们在后面追了好久,直到车子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阿连被抓走后不久,一场雷阵雨,先是一道闪电把那棵老樟树劈成了两半,树倒后又是一道闪电,树燃起了熊熊大火。

有人说阿连被抓走了,老樟树没了保护神,就被雷劈死了,也有人说是老樟树牺牲了自己在为阿连打抱不平。

这些火娃都不关心,他只关心阿连在牛角山过得好不好,他知道,阿连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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