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几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即使周末睡得再晚,早晨也必是睡不过六点半,阳光透过薄纱帘,窗外虫鸣,我便起床做早餐了。
新婚燕尔,我还保有进入婚姻生活的新鲜感。热锅凉油,水饺下锅,一只只煎到金黄,油花四溅,一边躲闪,一边考虑火候,半盘煎饺出锅,汗珠已经顺着额头往下淌了。完工后叫老公起床,我一边摆着碗筷,一边想起了我的爷爷奶奶。
我还在读书时,奶奶就已经患哮喘病多年,为了不让奶奶闻到油烟味而咳嗽,做饭这件事都是爷爷包揽。不仅如此,无论冬天夏天,每餐每饭,爷爷在厨房炒菜时从未开过门。东北的老房子不装空调,厨房连着阳台没有单独的窗户。七月流火时节,并不凉爽,想必爷爷忙碌在厨房时,多半也都是汗流浃背!
多年漂泊在外,很少回老家。小时候,懂得太少,以为这世间爷爷爱奶奶、爸爸爱妈妈、叔叔爱阿姨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故事,才开始发觉,这人世间,原来以为的很多事情并非是自己以为的那般天真简单。
比如,曾以为人生最大的挑战无非金钱、地位、名誉,所以拼劲了全力地苦苦奋斗,只争朝夕。如今,自己成了家,用心经营着各种关系,才懂得,这世间最难的不是其他,唯有二字——“真心”。都市中的男女,用越来越精确的标准不断寻觅适合自己的婚姻,走走停停,不断地遇见和再见,微信里的联系人越来越多,留下来陪在自己的身边的却越来越少。
02
记忆中,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峰回路转,没有才子佳人的天成造化,只是旧时无数桩父母包办婚姻中极平凡普通之一。奶奶跟着爷爷,7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经历着太多的喜怒哀乐、沧桑变化。
奶奶一字不识,却心思精巧处事周到,与她打过交道的人,无不称赞她的圆融聪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一生的岁月里,对工人出身的爷爷没有过半句怨言。
爷爷曾在文革期间从东北远赴陕西,奶奶带着三个儿女追随,一路颠簸,来到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听着别扭的方言。几年时间,爷爷从普通工人做到处级干部,又没有任何理由的,毅然决然放弃一切回东北老家。头一天晚上通知奶奶,第二天出发前,奶奶已经连夜整理妥帖一切。
两个人在人生的前半程,像大多数中国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安排好儿女们的前程与婚姻。爷爷懂得奶奶的心思,奶奶也一次次为爷爷的所有决定无条件买单。
03
至今,我还记得六岁那年的一件事。
儿时的夏天,有幼儿园漫长的暑假,有小河里飘着的浮萍,有池塘里的青蛙叫,还有漫天飞舞拿着一只网子就可以逮到的红蜻蜓,而我最爱的,还是自家雪糕厂刚从模具里倒出来的沁甜的大雪糕。
这家雪糕厂是爷爷退休后开的,是我们家乡小镇上的第一家,生意红火非常。那时,老姑在厂里帮忙,每到太阳快下山之前,她总会带着冰棍和雪糕来奶奶家,接弟弟回去,也会把一堆冰棍雪糕倒在冰凉的炕上,让我们姐弟二人任意挑选。
那一天,我和弟弟坐在炕上,双手扒着窗台,巴望着老姑快点回来。等了许久许久,都不见老姑的身影。就在这时,大门外想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奶奶趿拉着布鞋去开门。我和弟弟看见那个人和奶奶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奶奶又急匆匆赶回来,拉着我和弟弟下炕,一路小跑地往雪糕厂方向奔去。
那一天,天气特别热,奶奶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弟弟。雪糕厂的门前有一条水渠,水渠上驾着两块木板撒上炉灰铺成一条小路。正当走在那上面时,奶奶脚下一滑摔倒了,我压在最下面,上面叠着奶奶和弟弟。我仰面躺着,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黏着泥土,感觉好累好累,而鼻子却猛吸着那香喷喷的煮熟的雪糕料的味道。
这时,爸爸从雪糕厂走出来,将我们三个人一一扶起,问奶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般着急。奶奶拉着我们姐弟二人进屋,张口就问爸爸:“你爸呢?”爷爷从冷库走出来,见我们三人摔得浑身是土,只问奶奶:“你怎么来了?”奶奶说:“厂子里的小张去咱家,说咱们厂子被封了,你被抓了?家里两个孩子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就带着他俩赶过来了。怎么回事呢?”爷爷只说没什么大事,随后便为奶奶拍掉身上的土,让她坐在椅子上好好休息会,叫爸爸把我和弟弟带进冷库。
我和弟弟在冷库里面边吃边玩,却不知道那一个下午,爷爷和爸爸两个人如何应对了竞争对手对爷爷的恶意诽谤和举报。后来,听爸爸告诉我,当初爷爷本就无事,又凭借着多年积累的人脉迅速化解了误会,在公安局出来,只对爸爸说了一句:“快点回厂子,怕你妈一会知道了找过来,看不见我们,她会着急上火。”
后来,我们一点点长大,家中也经历着一次又一次风波,两位老人凭借着生活的智慧,一次次化解。直到17年前,爷爷奶奶一下子就老了,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不在了。
04
5年以后,他们唯一的孙女离开了老家,开始了16年的独自漂泊。回去的机会越来越少,离家的时候越来越长。
读研究生那一年,爷爷做了直肠癌手术,奶奶一人在家,我趁着回家的间隙从医院赶回去看奶奶,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告诉我,你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几个月以后,爷爷果然康复。老两口互相扶持又走过了人生中最煎熬的几年。
2015年,奶奶突然生病入院,这次留下爷爷一个人在家,我担心家里的爷爷,从医院回去带了好多菜,怕爷爷一个人在家吃不好。80多岁的人,已经是从脸上看不出心情的年级了,爷爷为我做了饭,却一句也没有询问奶奶的情况。几天后,奶奶出院回家了。奶奶躺在床上,爷爷就一直坐在奶奶旁边,一手支撑在床边的窗台上,一手扶在床边。他耳朵已经背了,但奶奶只要稍稍一抬手,他就立即凑过来照顾奶奶,那种岁月沉淀已久的默契,我们所有人都没有。
年轻的时候,为了增加收入,奶奶和汉子们一起扛过水泥包;为了子女们的工作,奶奶舌战过多位领导;为了家庭和睦,奶奶为爷爷的火爆脾气做过很多忍让和退步。这些,爷爷从来不说,但他都一一记得。
奶奶和我讲过,和爷爷结婚没几天,奶奶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躺在炕上一阵阵失去意识,只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接她,旁边有人指着她耷拉在担架外面的辫子说:“这媳妇的大辫子,多好,真白瞎!”她以为自己不行了,只有爷爷,攥着她的手,奔跑着,让抬担架的人快些跑。奶奶还对我说:“你爷爷这个人,除了脾气臭一点,没别的毛病。”的确,奶奶从患上哮喘那一年开始,爷爷没再当着奶奶的面抽过一根烟,他住院的那一年戒了烟,奶奶住院的那一年又戒了酒。他说:“我好好的,才能多陪你奶奶几年。”
05
这几日,总在梦里回到东北,想起爷爷奶奶曾经居住的小平房,院子里那只叫旺旺的大黄狗,收音机里不停回响的二人转。想起那年秋天,爸爸穿着妈妈攒了几个月的工资为他新买的皮夹克走进奶奶家的院子,我蹲在地上,放下泥巴,眼睛巴望着爸爸手里拎的我最爱吃的爆米花。那时的画面,总是七彩的,不多不少,就是彩虹的七种色彩。
经历了30年的人生,学着长大、学着独立、学着赚钱、学着爱,曾拼死拼活守护的信仰,现在回过头看看,不过是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世俗的欲望,对成功的欲望。却忘记了,那个极度匮乏的年代中,最最宝贵的真心。那时的爱情,是爷爷奶奶的爱情,是没有一句海誓山盟的守护,没有一丝算计欺骗的同盟。他们一道,对抗了时间,对抗了死亡,对抗了他们二人世界观之外的所有一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人。
结婚前,我带着老公回家,奶奶两年前在卫生间摔断了腿,已经卧床许久了。爷爷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奶奶旁边,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听我们一群人说着话。我知道,他的耳朵几乎听不太清楚了,我们正在聊着结婚前的一些安排和打算,爷爷突然转过身对我说:“把你奶奶也带过去吧,你奶奶把你带大,你给奶奶养老。”我很自然地回答到:“爷爷,那你也跟我们一起去么?不然,你怎么放心把奶奶交给我们。”因为,我知道,他只是怪我,怪我多年在外,对他们疏于关心。即使我真的要带奶奶和我们一起走,最先反对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06
我在电脑前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老公在厨房刷碗,之后,洗了一碗蓝莓送进来,放在我手边。
赵照在耳机里唱着: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我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如果我的面前有一台时光机器,我真的很想回到过去,再用心细细体会爷爷奶奶之间,如水平淡却又如盐般不可或缺的爱情味道。也很想走进未来,看看我和爱人的婚姻爱情,将以何种方式隽永绵长。
思量过后,这世间所谓错付过的真心,不过是火与火药的亲吻、晨露与细雨的拥抱、蜜糖与砂砾的混合,湮没在热情过后的冷漠,又澄清在泾渭分明的两股河道中。爷爷奶奶的爱情,却以一种最为平静的方式,静水流深,漫过挫折、漫过伤痛、漫过这世间最难的离别。
愿,这世间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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