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手为雨
“依凡,早餐好了!”梅芙在楼下喊道。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灰色的云拥抱天空。
“你昨晚失眠了?”彼得照常问道。
“什么?”
“你有点黑眼圈。”这在以前就是常事,虽然我不常熬夜。
“没有,我没失眠,昨晚看电影睡晚了。”我挤出牙膏。
刷完牙后,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果我笑一下,眼袋和卧蚕会混在一起。我无精打采,这不奇怪,别人不会留意。吃饭时,我胡乱吞了几口麦片粥,想到一个主意。
“妈,遮瑕霜放哪儿了?”我故意漫不经心。
“你?”彼得嘲笑地说,他知道我从来不用任何化妆品。
梅芙一向支持:“卫生间的柜子里,第一个抽屉。”
我刚藏起黑眼圈,佐拉就发来了短信:送你一个罗密欧,请开门签收~
我不在乎房外有什么,但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佐拉不会耍我,我们太熟悉彼此了。
我走出去,克里斯正站在草坪上。
“你。”好似一件艺术品,硬生生被搬到了这里。“你等了多久?”
“刚到。其实你没生病,小仙女骗我。”他无奈地说。
“佐拉只敢耍你。”我走近他。
很高兴在一天的开始有他在身边,我喜欢并享受的宁静,他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学校离他家比较近,今天他已经过学校,现在我们走向北方。
“要是我真生病了,你又要把我当成婴儿来对待了,那可不酷。”
“但很有必要。”他补充道。
我们正要拐过街角,一辆山地车突然出现,毫无征兆地撞向我们。克里斯用力把我拉到一边,使我避了过去,他自己则与山地车擦身而过。
“没想到有人会在人行道上骑行。”他总会牢牢记住这种事,尽管看似无关紧要。
“行了,那只是个巧合。”我告诉他。
他习惯于照顾我,尤其是在人身安全方面。他对别人也很好,但我格外受他保护。我不排斥他这么做,如果其他人这样对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摆脱,哪怕那是我的父亲彼得。
“有时你是自私的,”克里斯耸了下肩,“明知道我那么在乎你,却还是太随意。”
他可能没意识到,客观看来,他对我的保护欲有些过分。可他很认真,认真的男生充满魅力,女孩大多难以抗拒。
“克里斯,我保证会对自己非常爱惜。有你和佐拉这样的朋友,我怎么会不爱自己呢?”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双凝视着我的蓝眼睛无比温柔。他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没立刻回答,我抬头看向鸽子羽毛般的乌云,等待着。
短暂的犹豫使他更坚定,足以俘获我的眼睛,牵制我的头脑:“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那树枝状的突处,如果我有一点伤心,那是为他此刻的心情——“对不起。”
我发现他很失落,因为他微笑了。在这种时刻,微笑证明他有负面情绪,不过那不是全部。
“依凡,我可以为你扮演任何角色,因为我爱你先于我喜欢你。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除非你不想了。”
一股热量从我的心脏扩散开来,遍及全身。许多电影来到这种时刻,我常能猜对接下来女主角要说什么,可轮到我自己时,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无论你把我当作什么,我都不会背弃你。我可能不会支持你做的每件事,不过若你需要我,别忘了,我一直为你而在。”
仅存的一点压抑感消失了。我没多想,张开双臂拥抱了他。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做,他稍微舒展一下肩膀,我就完全被他包围了。他的双手悬在空中,显得不知所措。
他不笨拙,除了现在。我的双手贴紧他的后背,不知是谁的皮肤学会了律动:“我确定有人正在看我们,你的姿势能不能标准一点?”
我感觉到了他由衷的微笑,他抱紧我,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每一片肌肉,跟随他的呼吸共同起伏。
坦诚有时是件困难的事,可一旦做到了,回馈迟早会是无限的轻松。克里斯和我的关系重新变得清晰,我们都很平静时(可以说是大部分时间),无拘无束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疯了吗?”佐拉沮丧地看着我,“别人想要都得不到,你怎么能往外推他呢?那是克里斯·马丁!”她的语气就好像那是一个偶像的名字,在这里倒也不算夸张。
我故意呛她:“如果你主动追求,说不定他会成为你的男朋友。别看我,我绝对不介意。”
“哦,得了吧。”她有点激动,不过声音还是跟平常一样轻,“你们应该是一对,难道国王皇后不该在一起?连我妈都说你俩超搭。”她美滋滋地勾勒着某种画面,全然没觉出哪里不对劲。
“你妈真的这么说?”我还是不甘心。
“当然了,这可能是唯一一个我和她都赞同的观点。”她拐过走廊上课去了。
我快步走向法语课教室,同时思索佐拉刚才说的话,那能有什么意义呢?我确实多疑了。
我拐过楼梯,一个比我还快又不看路的家伙撞到了我。我费了狠劲才稳住重心,然后突然想到了山地车,这让我想笑。然而当我看到谁在我面前时,兴致消失了。
是黑鸽队的队长威尔,不妙。我不想和他争执,不是因为他脾气不好,而是因为他和克里斯关系不错。很难想象他俩如何相处,我只确定其中一人很会忍耐。
“别挡道!”他吼道。
“你不看路。”我才不会说“对不起”,虽然说出来问题就没了。
威尔无法反驳,转而攻击我:“依凡·乔,夺走了属于艾薇的荣誉,成为徒有虚名的舞会皇后。”
金发、高大、痴迷运动、热爱派对。威尔在这里广受欢迎(拥有大批盲目的支持者),任何学生都不能跟他相比,更不用说我了,他刚才的话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相信父辈们教导过你,要做一个绅士。”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转了半圈,看到格朗蒂盯着威尔,此时他的目光充满震慑力,使我不禁想到米兰达。
“你不说对不起,反而侮辱她,这样对待一个女孩未免太无耻。”他牙关紧咬,腮部都要凹进去了,他的异常让我有点害怕。
“你能怎样?”威尔不甘示弱,他向前迈出一步,格朗蒂也走到了我前面。
“格朗蒂,我没事,让他走吧。”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你应该得到一个道歉。”
就在这一句话的时间里,威尔想出其不意推倒格朗蒂,然而他的手掌被格朗蒂瞬间攥住了,好像事先排练好的一样,虽然那不可能。
格朗蒂眼神里的冰冷化成了语言:“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昨天下午的考试你如何作弊,或者——”
“你怎么......对不起!”威尔咆哮着说,他的脸都涨红了。
我喜欢法语课,主要是因为我对法国怀有一种憧憬,就是女孩们在孩提时代会有的那种憧憬,朦胧梦幻,没具体的样子。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未像其他女孩一样打消这种念头,它在我心里扎了根,我想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海洋中遨游,在卢瓦尔河谷的城堡里跳舞欢歌,在巴黎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直到宿醉。我不该也没有为这种憧憬感到高兴,因为当它和现实碰面,我多半会感到迷茫,虽然我并不觉得其他同龄人更成熟,也不认为他们比我更现实。
我对法语很感兴趣,这门课的成绩也不错,莱弗利小姐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我的老师,尽管我的位置偏僻,她还是会经常留意我,这是我在这门课上举手回答问题的主要原因。
我的位置处于最后一排的唯一一张课桌,好在不是女孩坐在前排,男生坐在后排,所以我坐在那儿看上去并不奇怪,我前面是女孩。横着看只有我一个人,像只离群的大雁。
格朗蒂在我后面走进教室,我不知道他的座位在哪里,我径直走向了我的座位。坐下后,我才看到他停在了讲台前。这时大部分学生都坐下了,他们在看着他,而我在看着他们,这种体验不会让我感到愉快。
“我很抱歉,莱格里斯先生,你暂时没有单独的课桌。”莱弗利小姐告诉他。
“没关系,莱弗利小姐,我知道那不是您的责任。”格朗蒂安慰她。
“你还是得上课。”莱弗利小姐看了看学生们,“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先和某个慷慨的人共用一张课桌。”
我们顿时都变成了慷慨的人,如果莱弗利小姐问谁愿意分享,肯定会有许多人举手。不过不包括我——虽然他有理由选择我,但他或许有更多理由选择别人。为什么要买彩票呢?中奖概率几乎为零,就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最后也避免不了失望。
所以干脆别去尝试。
格朗蒂转过身来面向所有人:“我很感谢那些愿意收留我的人,毕竟课桌是许多学生的另一个家。”
学生中传出一阵笑声,如果他想卖弄幽默感,大多数人乐意恭听。再次,不包括我。
“这间教室里有个我昨天下午刚认识的女孩,我想知道她的意愿。”他看向了我,好像毫不担心我会拒绝他。我完全能做出那种事,就算所有人会因此议论我。
学生们交头接耳,搜索着这个女孩。“依凡·乔。”有人喊道。
“依凡?”莱弗利小姐叫我。
“好的,过来吧。”我面无表情,心中却有条小溪在流淌,也许那是条激流?
格朗蒂从容地走过来,仿佛这是在他意料中的结果。我挪动自己的椅子,尽量不去理会所有人逐渐聚集在我俩身上的目光。
毫无疑问,我对这个男生的许多方面都存在好感,同时他的未知性能使我产生负面情绪。他应该不会像我想他一样去想我,他选择跟我坐在一起,可能只是因为他想认真听课。
“谢谢你选择让我坐在你旁边。”
“别客气。”我庆幸自己没完全走神。
“刚才我是不是有点过火?”他一手握着前方的桌角。
“不,大部分人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他笑着看向我:“我是说刚才在走廊上。”
“哦。”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
现在他完全平复了情绪,很难想象跟威尔对峙的人确实是他。我心神不宁,勉强记了些笔记。这时,他的字吸引了我。他的字透彻有力,工整大度,不过最吸引我的是速度。他书写飞快,比佐拉用意念让笔在纸上摆动的速度还快,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微笑着转过脸来,左手放到我的笔记本上,示意我把笔给他。很快,他帮我补上了遗漏的笔记,字体居然跟我的一模一样:F拖着修长的尾巴,S好似阿拉伯数字5,整体上看得过去。我不认为这是他的绝技——他的聪明灵活不受关注,因为他的多个部分过于夺目。
课程结束后,我们一起走出教室。我才发现他带的东西很少,用一只手就能拿过来。
“你怎么知道威尔考试作弊?”我不确定该跟他聊什么。
他想了想:“我看见了,后门外面视角广阔。”
走路瞥见教室里某个人具体在做什么可不简单,他可能一直站在那里,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没阻止他。”很简单,他只需要走进教室,对监考老师说一句话,监控录像会证明一切。“你没错,不过你也没做正确的事。”
他显得为难:“别人没有直接损失。”
我看了看窗外,乌云依然密布。
“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呢?比如你的生活,还有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这类问题太常见了,他这么问也不算奇怪。我决定把自己展现出来,让他了解我,虽然他可能只是随便问问。
“好吧,答案会很模糊。”我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缪斯镇很少迎来新居民,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你刚来所以不了解,南边的施尔特咖啡馆由我母亲经营,我父亲是图书馆的管理员。”
他抬了抬眼皮示意我说下去,他的长睫毛有点乱,看起来活泼又漂亮。
“我家亲戚不多,我和我的父母极少有矛盾。除了平时的小镇生活,有时我们会外出度假,纽约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邻近的,像洛杉矶我也去过。”我的舌尖划过牙齿,他去过那么多地方,难道还对我的足迹感兴趣?本来我猜测他会觉得无聊,委婉地让我说点别的,不过他并未那样做。
“我喜欢天使之城。”他真挚地说。
“这就是我的生活框架,很简单。”
走出教学楼,我们进入校园的绿化区,这里两旁是刻板却清新的灌木丛,我们沿着盘曲的小路边走边聊。
“那么你觉得自己的生活怎么样?”他又问,其实我想知道他的经历。
“它令我感到迷茫。”我说得有点快。“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喜欢的生活可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他的提问出乎我意料。
“你瞧,加州是个阳光灿烂的地方,但我跟它不相协调。我不乐观开朗,也不擅长讨好别人。我能让很多人都喜欢我,那很简单,可我不想那样做。我向往繁华的都市,却憎恶浮华的人群,这种矛盾与现实组合在一起,就成为了残酷。缪斯镇的宁静无疑最适合我,可在这里我实现不了任何愿望。而就算我离开,先不论我的资质和能力,单是我的为人就与我追求的东西相矛盾。关键的是,我不想失去自我。”
我仿佛在对空气倾诉,忘了格朗蒂在认真倾听。“抱歉,我平时不这么唠叨。”
“你想成为明星?”他的语气就像问我是否要去吃饭,“别说抱歉,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点点头:“确切地说,我想成为一名演员。”两者区别显著。
在缪斯镇,我的梦想听上去很俗套,而且难以实践。表演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加上诸多其他因素,许多人认为我极不务实。
然而格朗蒂不那么认为:“敬那些做梦的人,哪怕他们看起来很傻。”
“你看过《爱乐之城》?”我不敢相信。
“爵士自有它的魅力。”他好像知道我会那样问。
我不想到处宣扬我想做演员,如果以后无法实现,我会变成反面教材,变成长辈教唆年轻人放弃梦想的武器。我可能只在这件事上担心别人的看法,向格朗蒂开诚布公,我不像以往那样有压力,反而增加了动力。我确信:他不会嘲笑任何美好的目标。也许他比我更勇敢,只要有目标,他就会竭尽全力,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我们来到圆环状的灌木丛,两条岔路很狭窄。我走进左边那条,以为他会走右边,可他让我先走,他在我身后。
“该你说说自己了,对许多人来说,你家很神秘。”我有点后悔,他可能真的是养子,谁知道他愿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身份。
他看起来仍很自在:“我们的生活有些独特。”
“人们多少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我觉得,他知道缪斯镇这段时间热议的话题是什么。
接下来他的话令我着实感到吃惊:“我们过着移居生活,我在美国被收养,跟我现在的家人在美洲和欧洲之间来回移居。”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非常羡慕,真正去实践就不一定了:“我以为你们倾向于住在大城市。”
“没什么定数,上次是芝加哥,再上次是地中海沿岸的小镇。这是我们家族的生活习惯,是不是很奇怪?”他等待我作出反应。
“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他说‘家族’而不是‘家庭’,“挺奇妙的。”
“既然你对我说出了你的理想,我也应该让你知道我的一些事,比如我的姓氏如何成为莱格里斯,如果你感兴趣。”他貌似准备好了。
“你不必现在说。”我猜他的故事可能充满悲剧色彩,显然他的性格未受影响。
他轻松地笑了:“好吧,也许有天你会知道。”
路到尽头,我们开始往回走,过会儿还要上课,可是我希望继续走下去。
格朗蒂有些犹豫:“我很少主动向别人谈论自己,今天能这么做,我很高兴。”
“我也是。”我的声音很沉,听起来很小。
“我在冒险。”他这么说时没在看我。
“玩个痛快。”我说,他最好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疯狂需要代价,依凡。”他的眼睛变了,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其中的忧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拥有这种东西。
远方天际传来轰鸣,一滴水落到我的额头上。我望向天空,一时间更多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我们要湿透了。
格朗蒂脱下他的夹克,把它盖到我身上,他则完全淋在大起来的雨里。大脑警告我不要拒绝他的好意,我用双手拿住他的夹克。
“你跑起来吧,我就在你后面。”他微笑道。雨点落到他的眼里,即刻便了无痕迹。
我不想他因为我而忍受潮湿的衬衫,我收起他的夹克,打算发起一场迷你马拉松。
“你不会也跑不过我吧?”我挑衅道,随即跑了起来。
我回头看,格朗蒂朝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他飞奔而来,很快就追上了我,不过没超过我,他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淋透。
“没人喜欢穿潮湿的衣服!”我的声音飘散在雨里,格朗蒂拉住我的手腕,我们一起跳上台阶。确定我能独自站稳,他才松手。
我看着外面的暴雨,禁不住笑了起来。“什么这么有趣?”格朗蒂大声问,雨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我没回答他,他看着我,同样无故地笑了起来。
我甩掉夹克表面的水珠,把它还给格朗蒂,他接手时甚至没转移视线。我下意识触摸自己的头发,很潮湿但未湿透。
“你的衣服。”我碰到他的衬衫,手心落到他的胸口上,手指到达他心脏的正前方。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错误动作,无法预料。我忘了把手收回来,更忘了怎么做!它就这样停在那里,仿佛凝固成了蜡像的一部分。可是它还有触感,我感受得到格朗蒂结实的胸膛和隐约的心跳,令我产生想要捂紧的冲动。无论我作出什么反应,尴尬总是难以避免。
没想到,格朗蒂握住了我的那只手。他低下头,用嘴唇吻了我的手背,十分轻柔,就像传统的问候礼。一股电流划过我的皮肤,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蓝绿色的双眼和被雨水抚过的头发一样,明亮闪耀。
我可能停止了呼吸,脸颊一直在升温,直到发烫。他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却让我更紧张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即使他是,我也不反感。这少见,只要是不熟悉的人碰我,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感到不舒服。
雨天让人变得心事沉重,所以很少有人看到这一幕。要上课了,我们在原地分开。我准备好东西,轻飘飘地步入教室。到的学生还不是很多,我刚坐下,一张纸条就迫不及待地飞了过来。我抓住它,上面写道:我看见了,Z。
我抬头看向左前方——佐拉举起她的食指,朝我做了个“嘘”,又飞给我一个吻。这个羽毛般柔和的女孩,对粉色事件十分感兴趣,有成为娱乐记者的潜力。在这方面我跟她恰好相反,我觉得她只是在为自己制造忙碌的假象。
老师的教鞭整节课都在挥舞,等他挥完也就下课了,这是我对这门课唯一确定的事,我的微积分再次向不及格迈出坚定的一步。
餐厅的吵闹声不亚于平日,一些人在抱怨天气。身在缪斯镇,就是加州人,他们对阳光的崇尚多少有点盲目,还嫌雨天不够少。
“你和格朗蒂·莱格里斯?那个新晋万人迷?”佐拉一放下托盘就问我。
“对不起,我没遵循您的意愿,妈。”我挖苦道,同时看到他们三个围绕那张圆桌而坐。
佐拉也望过去:“终于看到他们同时出现了。”
米兰达和弗莱特坐在一端,格朗蒂坐在另一端,构成一个锐角三角形。格朗蒂和他的兄弟愉快地交谈着,米兰达冷漠旁观,或许根本不在倾听。
“这没道理。”佐拉摇头,“他们给我的感觉和昨天一样,特别是米兰达,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掉进冰窟。”
“你在说什么啊?”我把面包片折两折放进嘴里嚼起来。
这时格朗蒂看向了我们,他朝这边摆了摆手,我复制同样的动作还给他,他指了指我旁边。
我用拇指戳了戳佐拉:“格朗蒂对你说‘哈喽’。”
她没反应,我知道她仍然在看谁——米兰达正举着高脚杯啜饮,她绝对没沉醉其中,否则不会朝这边投来假笑。
佐拉停止纠结:“克里斯今天不在运动场吃饭。”
我看向那张空了几天的长桌,克里斯正和队友们狼吞虎咽,补充大量训练所消耗的能量。跟周围人相比,克里斯显瘦,不过他非常经得起碰撞。
大概是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克里斯抬起头来,直接望见了我。我用双手比划了一个“X”,提醒他细嚼慢咽,他明白我的意思,尽管饥饿难耐还是慢了下来。他旁边的威尔暂停喧哗,大大咧咧地推了他一把。发现他在看谁之后,威尔迅速移走目光,又开始了高谈阔论。
倘若爱热闹的人走近那张桌子,最容易忽视的人是克里斯,在我眼里他却最醒目。
我再次看向莱格里斯们,发现情况发生了变化。看样子,米兰达在和格朗蒂争论某些事,显然她的语速很快,不过表情还是很冷漠。格朗蒂显得被动,还有点激动,像在坚持某种立场。弗莱特来回看着他俩,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们可能在谈论你。”佐拉的声音着实锻炼我的听力。
我拿起香味四溢的热狗晃了晃,表示我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
米兰达站起来,她看了看弗莱特,好像在等待他也站起来,那将不只是一个动作,还意味着表态。就刚才的形势而言,我猜弗莱特这次不会跟她走,两个男生貌似对某件事的看法保持一致。格朗蒂对米兰达说了一句简短的话,我能看出那是“对不起”,尽管他可能没错。米兰达把高脚杯扔了出去,那只高脚杯不但没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反而平稳地立在了圆桌边缘,我感觉它在嘲笑睁大眼睛的我。仔细想想并不意外,米兰达怎么会是随便摔东西的女孩,不得不佩服她把握得很到位。她转身走出去,茶棕色的秀发跟随愤怒又迷人的步伐跳起舞来。
佐拉轻吸一口气:“她有点可怕,可是她美得不像话。”
“你也很美,难道你不知道除了我和克里斯,别人也叫你‘小仙女’吗?”我的朋友确实有种异域美,只是她还太年轻。
她朝我扮鬼脸:“这说明了两点,我个子小,我很奇怪。人们有时会看到我沉浸在自己眼中的世界,而对别人在意的事不闻不问。”
“佐,你应该把自己看得更好。”我觉得她就是她,独一无二。如果我是她,我会欣然接受自己。
午后的天空慢慢放晴,地面被雨水浸过的痕迹已然不见。窗外不远处被阳光绘色的云彩,像巨大的奶酪在天上逐渐融化开来。书散发着清香,我享受着文学课的闲暇。
克里斯坐在我右后方,正在艰难消化《简·爱》中的情爱对白,他看起来有点痛苦,我想他大概不喜欢罗切斯特。
当我的目光不再四处游移,我总是想到格朗蒂。我甚至忘了自己以往走神时想的是什么,好像今天前的时间被压缩成了一个点,今天却独立成为一个面。我尝试将注意力转移到语言和故事上,这确实有效。
我不常读书,虽然我有许多接触书的机会。彼得喜欢文学,但他从未引导我向这方面发展。其实,在很多事上他都不怎么管我,不过他向我母亲保证过的几件事,比如我的健康、尊严、信念,他都做到了,丝毫没失言。
放学后,佐拉和我一起走回去,今天我更需要她在我身边。两下短短的汽笛声传过来,我们看向马路中间,英菲尼迪减速驶过。驾驶座上的格朗蒂顽皮地冲我皱了皱鼻子,米兰达和弗莱特坐在后面聊天。
“我原以为他跟你一样来自南极。”佐拉打趣道。
“显然他来自热带。”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最坏的情况是我没认清现实,简直是在做白日梦,最后发现他对每个刚认识的女孩都完全释放魅力。如果是这样,严重性不及我养过的鱼从水里跳到仙人掌上,可我想到了“灾难”这样的字眼,我到底怎么了?
“他从许多地方来到这里,没人了解他。”我对佐拉说。
到了十字路口,佐拉得和我说再见了。她会回到缪斯镇东边的那座古朴庄重的老房子,她的家。
“佐拉,给你母亲打个电话,就说你要和我一起完成家庭作业,好吗?”
“好极了。”她掏出手机找到艾普洛的号码。“妈,你在哪儿?”不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她看上去很高兴。
“真的?我可以正式开始了?”开始什么?把钞票塞进脱衣舞男的内裤?她曾说将来一定要做这件事,如果她到二十一岁还没找到男朋友。很难说到时候我不会是她的同伙。
收起手机后,她淡棕色的眼睛要放光了。
“什么好事?”
“明天我要开始学习魔法书了!”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幸好周围没谁。
“魔法书?”我难以置信。
“我是一名崭新的女巫,想担任自然与超自然之间的媒介,当然要接触魔法书!”
进入施尔特咖啡馆,我们找了张周围没客人的桌子。佐拉得到了一杯甜美的单头马车:“谢谢,乔女士。”
“我的呢?”
“你不喝咖啡。”梅芙拆穿我。等她走远,我才说出自己的疑问:“什么是超自然?天堂和地狱?”
“我还不清楚。”佐拉略微不满,咖啡帮我讨好了她。“目前我的理解是精神世界。”
“我以为你只是在精神上比别人异次元一些。”我做了道法语练习题。
她严肃起来:“我拥有的能力,或者说我将拥有的能力,是母系祖先遗传给我们的。”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母亲跟你一样?”艾普洛看上去无非是个平凡人,我可没见过她随身带把扫帚,然后突然骑上去,飞上天空转来转去。
佐拉有点沮丧:“我没见过她使用魔法。”
“你从未要求她展示一下?”
“我问过,她说魔力不是无限的,在哪儿都不是。我们应该敬畏自然,不能随意挥霍魔法,否则会生出恶果。我妈认为我是极具潜力的新人,在整个亚瑞芬族都算突出。”佐拉腼腆地笑了笑,“你见过我使用‘隔空取物’,没人教过我,那是我自然掌握的本领。虽然只是初级的咒语,据家族史记载,仅有两个女性做到了这件事,我是第三个!现在我基本具备了运用魔法的素质,可以学习魔法书中各式各样的咒语了。当然,要从简单的开始。”
我把佐拉的咖啡往空杯子里倒了点,“这真是太棒了,真没想到!”我们干了杯咖啡。
“你一定要把学习成果展示给我。”我很好奇,差点忽略了这本身有多么疯狂。
“当然。我妈已经送给我一部分书籍了,她还为我准备了许多材料和器具。”
“那会占用你很多时间吗?我不想一个人吃午餐。”或者说我更想继续和她一起吃午餐。
“不会。除了在家里,其他时间一切照常进行。”
我仔细想了想:“为什么你母亲现在让你接触魔法?十七岁是什么特殊年龄吗?”
“为什么不是一年前?为什么不是十年后?”她反问道。她没考虑我提出的问题,甚至没把它当作问题。
我们一起对付完微积分作业,她就回家了。傍晚的天空,金红的云霞尚未完全退去,无底的夜幕却已悄然登场,仿佛群鸦从天而来,啄食淹没地平线的郁金香花海。
今晚,我的食欲很足。
“你还没洗掉遮瑕霜。”梅芙说。
“让我先吃完这个。”我盯上一块铺满果肉的披萨,躁动的味蕾即将得到百分百的满足。
梅芙忍不住了:“依凡,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个男生是谁。”
彼得怀疑地看着我。作为女儿的父亲,他似乎难以接受某些我迟早会做的事,虽然他很清楚:我早已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小姑娘了。
“那个男生不存在,你们更不要以为那是克里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