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团圆

过年团圆

大年三十的中午，太阳懒洋洋的，方家的团年宴设在小区电动车棚前的草坪上。年前刘嫂买了张折叠圆桌和八个可以摞起来的红色塑料凳。桌子凳子喜庆地摆成一圈，菜式既有河南老家的烩菜，也有刘嫂来武汉新学的，热气腾腾的。桌子侧边是几根木方支起的简易晒衣架，她学小区的人，腌制了腊鱼腊肉挂在上面，这时被晒得油光闪亮，年味儿更浓了。

晚辈们扶着方老爷子坐下，等他发话动筷子。方老爷子待刘嫂最后一个清蒸鲈鱼上桌，喊她入席。他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因为中过风，手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杯里的酒漏漏洒洒，旁边他的大孙子方建平连忙站起来扶着他的胳膊。他说我自己来，方老爷子一辈子务农，脾气执拗，在家里说一不二。这话说完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老爷子是要给儿媳妇刘嫂敬酒。

刘嫂赶紧端着自己的杯子站起来，方老爷子说：“淑珍，你是我们这屋里功臣，爹敬你！”刘嫂笑道：“爹你说见外话，一家子往一起使劲过日子，啥功臣不功臣的。”

方老爷子说：“这个家要不是你里里外外操心，没有今天这个样，我老头子还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一回事儿！”刘嫂口说爹你说到哪里去了，忙将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方老爷子喝了第一杯酒，大家才动筷子。

方老爷子第二杯酒敬的是他本家侄子方大国，他说没有方大国先在武汉闯下一片天，他这辈子也不敢来这大武汉吃团年饭。都说河南人能吃苦，不管是在城里还是乡里，总能找到活路挣口饭吃。你们看大国他现在日子好过，以前吃了不少苦，还有淑珍，她也是能吃苦的人。

方大国是最早从河南来到武汉的，在一个新建小区开超市，慢慢扎稳脚跟，买了房还在另一小区开了分店，家乡的亲戚一批一批地来投奔他。刘嫂和老公方师傅是这些亲戚里面第一批来的，和其他亲戚不同的是，她们带着女儿方婷婷和儿子方远扬。

第一次见过方婷婷后，刘嫂悄悄跟方师傅说：“婷婷她妈肯定长得好看。”“就是好看，才招人眼！”方师傅闷声闷气地说。那年刚收完麦子的季节，村里来了个卖衣裳的男人，摩托车后架上驼一口大箱子，男人把车子支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变戏法一样从箱子里抖搂出花花绿绿的连衣裙，用衣架挂在柳树的歪脖子上。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叽叽喳喳围着，先是看看稀奇，再是摸摸裙子，最后互相鼓励着往自己身上比划。天擦黑的时候，大柳树下的欢声笑语才慢慢没了，一起没了的还有方师傅的前妻。他不相信前妻会丢下一儿一女，直到半年后前妻回来跟他扯离婚证，他才知道那个卖衣裳的男人看了一眼前妻，就把她拐跑了。

只怪家里太穷。

后来，刘嫂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做起事来，一阵风一样，可两口子勤扒苦做也只能让一家老小吃饱饭。焦心啊，方建平慢慢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农村里接媳妇早，转眼就会到。当年自己因为不能生育跟前夫离婚，谁知道跟方师傅结婚，马上就怀上了，生下个大胖小子方远扬，一家子欢喜过了就开始发愁怎么养活。

村里有男人出去打工，方师傅也跟着去。农忙的时候回来，刘嫂看了说：“咋瘦了这么多！”方师傅嘿嘿笑：“可能是头发长了，显得脸瘦。”吃饭的时候，方师傅“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没抬头连拔两碗菜，刘嫂明白，在外面半年，卖体力活，伙食上亏狠了。再不让他出去，家附近打打零工。

刘嫂说她出去打工，试了，不行，什么苦都可以吃，就是舍不得丢下孩子。

武汉的方大国店里缺人手，亲戚们抢着去。刘嫂也问了，理理货，守守店，活不重，但把人困住，哪里也走不开。刘嫂犹豫，方师傅听了倒想去，他说他就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不动。方大国想起小区里正在招保安，方师傅正合适，刘嫂可以做家政。

到武汉的的时候，方婷婷十七岁，刘嫂满以为她可以去方大国那里守店，不说帮家里挣钱，糊她自己一张嘴就行，可方婷婷说她想学美容美发。刘嫂去方大国那里借钱，把方婷婷送到美容美发学校，把方远扬送去小区附近的小学借读。方师傅当保安开始上班了，刘嫂做钟点工，给客户做饭、做卫生，也帮忙接送孩子，慢慢的，一家子安定下来。

家就是小区围墙边的自行车车棚，晚上守车棚也是一笔收入。沿着小区院墙建的车棚，一大半停车，另一半砌半圈砖围成个家。小家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家的大门就是车棚的铁栅栏门，反正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厨房是用彩条布另搭出来的一方空间。家的前半部分当厅，放六个简易凳子和两块木板，木板白天是餐桌，傍晚是方远扬的写字桌，晚上是他和姐姐的床。一条布帘子隔出个内室，一张旧席梦思垫占据了大半地方，两侧各一摞纸箱码得整整齐齐，里面是全家人的衣服。

方师傅值夜班的时候，方远扬就可以跟着妈妈睡席梦思床，因此，方远扬天天放学回家第一句话是：“妈，我爹今天上啥班儿？”

方远扬在学校很快交到了好朋友，是跟他同校不同班的陈博弈。陈博弈的爸爸妈妈工作忙，刘嫂帮忙接送他上下学。方远扬知道自己是跟着沾光，下雨了，刘嫂要给陈博弈送伞，就会顺便给他也送一把。没有接送陈博弈的时候，天阴了，刘嫂说，不给你伞，你忘性大，不下雨，伞肯定弄不见；万一下雨，你跑快些，一会儿就到屋了。风里吹雨里淋，方远扬的身子骨越长越壮实。

那天陈博弈老远对来车棚接他的妈妈说：“我明天还要来玩，你晚点来接我。方远扬的妈妈要我们在车库外面的草坪上看蚂蚁搬家，我还发现了一只西瓜虫！”“开心吗？”“开心！而且她妈妈说衣服玩脏了，还可以洗干净。”陈妈妈想起每次孩子趴地上，自己就怒吼：“快起来，衣服脏了！”不禁脸有些发烧，假装没看到孩子衣服上的灰。就是那一天陈妈妈喊方远扬妈妈刘嫂，刘嫂问她是哪一年的，她说七八年，刘嫂一听比自己大两岁呢，自己太显老了。她也没辩解，就这样后来找她做事的人也都刘嫂刘嫂的喊开了。

方远扬在学校里是班长，现在小学校里班干部实行竞选制，学生发表竞选演说，同学们投票选举。当班长要负责组织班上同学活动，维持秩序，还要将同学情况报告老师。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许多孩子不愿意当。方远扬的竞选演说只有一句话：“我愿意为大家服务！”很快，他为同学们服务的事迹全校师生家长都有耳闻。方远扬告诉陈博弈一个秘密：“帮同学们做事没有什么，我妈妈说过，力气用了还会长出来更多！”

青春期女孩的后妈不好当，刘嫂母女之间也是别别扭扭的。方婷婷是个漂亮的女孩，在美容美发学校里交了男朋友。男朋友邀请方婷婷去旅行，刘嫂问：“还有谁同行？”“还有几个同学一起。”“你必须跟女同学住一间房。”刘嫂没想到同行的是另两对小情侣，一个多月以后，方婷婷在餐桌上犯恶心，刘嫂的心一下慌得提到了半空。

收拾完餐桌，她把老公和儿子支出家门，和方婷婷面对面坐下，问：“你和他出去玩是不是睡在一间房了？”方婷婷没有同往常一样顶嘴，刘嫂猛一拍桌子：“说！你出门前，我是怎么交待的？”“另外两个女同学也都跟男朋友住一间房。”方婷婷小声说，刘嫂吼道“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你就不能自己再开一间房？我怎么说的？在外面，该花的钱不要省！你知不知道后果？等下跟我去医院。”

在医院方婷婷知道了自己怀孕的结果，吓得浑身发抖，刘嫂把手一伸：“电话，要他来，马上来！”男孩来了，知道结果后和方婷婷一起发抖。刘嫂跟男孩说：“走，一起去跟你父母说！”男孩的父母通情达理，说两个孩子都不到拿结婚证年龄，可以先举行婚礼。

刘嫂要方婷婷坚持把美容美发学校这一期上完，她常给方婷婷送汤补身体。在某一次送汤的路上，她看见了男孩搂着另外一个女孩，她大骂：“小王八蛋！早看出来你不是个好东西！”上前抬手轮了男孩两巴掌。然后去学校扯着方婷婷上医院，方婷婷这才知道男友已经移情别恋。刘嫂搂住从病床上下来虚弱的方婷婷，背着她，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后来无数次想起这一巴掌的时候，刘嫂会再补自己一巴掌。她终是不能原谅自己。她知道当初自己是有私心的，就想着方婷婷从小到大没有旅行过，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旅行的机会，拦住不让去，她会恨自己。她宁愿当初拦住她，让她恨。经过了这件事，方婷婷对刘嫂亲密了许多，越亲密刘嫂越自责。

刘嫂又接下小区的电动车车棚看守任务，她天天逼着方师傅下班摸索电动车，准备让他开辟第二职业，修理电动车。“你爹憨啊，半天摸不通。”吃饭的时候，刘嫂向方远扬抱怨，方师傅嘿嘿地笑：“你也憨，要不，你咋要我呢。”

年跟前，刘嫂做饭的那家问刘嫂愿不愿意做住家保姆，那家的老爷子中风后瘫痪在床，一天到晚离不开人。刘嫂为难，要是住家，方师傅方远扬她就管不上了。她想到了在家乡照顾爷爷的方建平，方老爷子也中过风，多亏了方建平伺候，现在生活能自理。方建平有经验，问了他也愿意来伺候别的老人。

他们来了，就住在电动车棚里，跟刘嫂那边的家一样，也是就着车棚搭了个家。这个棚子前面有块草坪，方老爷子每天坐在那里晒太阳，还顺带着赶赶啄食腊肉的麻雀。

谁能想到一家子这么快团聚在武汉呢？就差方婷婷了，失恋后同学喊她去广西开店，快过年了，也没个消息。方师傅打电话过去，不接。刘嫂想到了网络，她请陈博弈妈妈帮她装上微信，跟方婷婷视频。一接通，方婷婷只哭不说话，刘嫂急啊，她说：“婷婷啊，妈不是说过，再难的关，妈都帮你过，你相信妈，先回来。”方婷婷哭：“妈，我被同学骗了，他们是做传销，带的钱也被骗了，回来的车费都没有……”

刘嫂没顾上埋怨方婷婷自作主张跑到广西，她在回味方婷婷喊她“妈”，这可是多年来的第一声，她赶紧说：“你等着，我马上用微信给你打钱，你回来啊！我们一家子在一起过年！”

方家的团年饭上，方老爷子敬完酒开始训方婷婷：就知道在外面疯玩，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刘嫂笑着说：“爹，有钱没钱，过年团圆。”方婷婷跟爷爷做个鬼脸，靠在刘嫂旁边说给全家自拍，伸出去一根长杆子，手机卡在上面，方婷婷说：“我喊1、2、3，大家一起说‘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