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极返回,只能空出一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闲逛。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拜访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好时机。就在几个月前,因为低迷的经济和无处疏解的生活压力,布宜诺斯艾利斯刚刚经历了一场骚乱,数家华人超市被打劫和焚毁,以至于当局不得不实行宵禁来平息事态。直到我们抵达布城,导游依然神色紧张地反复提醒着我们,晚上要老老实实呆在酒店。一个无所事事满街闲逛的华人游客,是绝佳的抢劫对象。在那阵骚乱之后,遭遇也许不止抢劫那么简单了。
所以我做了自旅行开始最乖的一次游客,晚上窝在房间,看提早准备的有关布城的资料、故事和影像,包括熟悉的,麦当娜的伊娃和张国荣的何宝荣,以及把它们串联起来的探戈舞步。
之后的一整天,我在经过五月广场、玫瑰宫和首都大教堂附近的时候都在寻找这样的舞步:一种在庞大的产业和国际准则下更为原生的舞步。
可是并不多见,原来在想象中只要一转角就能看到翩翩舞步的场景并不真实。并非旅行旺季,游人稀落,大片的露天咖啡座空着,连服务生都懒得从门里走出来,去驱赶那些围着面包残渣的鸽群。商业街上,商贩们招徕生意的腔调显得焦虑和无可奈何。唯一与探戈有关联的,是时不时有几个人拦住去路,用半生不熟的英文甚至中文问,晚上是否要找剧院看场探戈表演。它们大多规模很小,门脸幽暗,指望着客人能够挥霍金钱购买酒水。
直到在博卡区,才见到街头站着几对舞者。男女皆是盛装,站在五彩斑斓的门前,忙于和往来的游客拍照,本该繁忙的录音机却受到冷落。过了大约半小时,其中一对才懒懒地拧开按钮,来上一舞。好在还算尽心,或者骨血里始终有着熏陶,第一步迈开,人瞬间就有了点精神。彼此的凝视如同一点火星燃烧,步子稍显松垮,看得出一点圆滑和逢迎。做了多年的营生,有多少信手拈来就有多少漫不经心。只是观者大多是生活中拘谨惯了的,一点亲密便觉得新鲜,敷衍也得过。
费尔南多已经70岁了,如今在博卡区的街上兜售的画作。他永远只用钢笔去勾勒探戈步子,模特却不是眼前这些大部分时间只顾着跟游客拍照赚小费的舞者。“以前的表演者,哪里有这么敷衍?“ 费尔南多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个在街头可以随时起舞的时候。那个年代混乱、危险、却也新鲜、简单。” 那个姑娘冲你笑,你要是有种,就走上去邀请她跳舞。那时候的恋爱就是这么开始的。”
但不知道过了几十年,为什么谈恋爱的方式越来越冷疏了。街头即兴的舞蹈少了,那种羞涩的邀约也少了,甚至连言语都透着一股冷的劲儿。“探戈跳得好,是因为爱啊,是因为爱啊!”费尔南多几乎要把双手舞起来。那时候的小酒馆,本地人挤得满满当当。如今,要是吸引不了游人,很多小酒馆都难以维系生意。(当年《春光乍泄》里,黎耀辉和何宝荣纠缠的那个小酒馆,早已经闭门谢客了。)
“所以,你还是去剧院看看吧。起码还认真些,就是少了点人情味。” 能跳进脑海中的剧院名字有那么几个。长久以来因为持续不断地向游客演出而声名在外。这曾经是阿根廷政府主导的探戈经济中重要的一部分。它曾经一度超越畜牧业、渔业、葡萄酒业和制鞋业,让阿根廷名利兼收。大量的剧院和培训中心被扶植建立,以满足从全世界涌来的探戈迷的热情。但是,当一个日常的习惯,退出了生活,变成了营生,变成了产业,变成了更多地观看,而自己渐渐失去亲历的能力的局面,怎样说都是种伤感。
在布城的最后一晚,到Tango Carlos Gardel看演出。黄金时代的剧院,格局与风格可圈可点。只是做派现代了很多,几十人的长桌,吃块牛排再看演出。游客拥挤得有点像市场。大部分的时间里,我缩在角落的座位里,偶尔举下相机。看着台上一众演员演绎爱恨情仇,家长里短。仿佛是个世家,从情窦初开,浓情不舍,一直跳到古稀之年。当那对满头银发的舞伴翩翩起舞的时候,剧场里突然就安静了。他们已不再能挑战高难度的花样舞步,却在每一步的分寸间,有最精准的把握,多一分就多,少一分就嫌少。一曲舞毕,全场依然掌声雷动。
若你我古稀之时,可还有人愿意稳稳拖住你的腰身,转上几个圈儿?舞蹈从来不专属于年轻人,只是我们过早放弃罢了。
“爱我,就和我跳探戈!”这种表白,是否以后就只能在影片和回忆中听到了呢?
注:布城之行是在去年2月,那时布城局势确有动荡。如今已经平复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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