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狗

作者: 郑一零 | 来源:发表于2019-08-06 09:13 被阅读89次

    这辈子的养狗生涯,结束在十六岁。那时在绝望中领悟:狗生与人生的悲哀,大抵相同。

    天暗倦下来,巷子灯火擦亮。我立在阳台,举头感叹紫红的苍穹。一盏孔明灯徐徐飘来。从方向辨别,大抵是从海北山升空的。海北山广场有贩卖孔明灯的摊子,城管不管。孔明灯落到森林,引发一场火灾,消防会管。前端和后端,总有一端相关。

    低头俯瞰院子,西南角的水泥洗衣台下,两只小狗似乎撕咬着什么。那是黄包与黑水。家里刚养的。附近有户人家的中华田园犬生了四胎,父亲得知便抱来两只。我早前向父亲表达过养狗的宏愿。没想到才几周,家里就养了狗。能力范围内,父亲尽力满足我。正值周末学校放假,内心两种欣喜交杂一起,乐得我猛灌一听可乐!

    记得傍晚刚进门,父亲叫黄棕色的狗为阿黄。我说,太难听了,所有黄狗都叫阿黄,还是叫黄包吧!父亲不解,问为啥叫黄包,听着像黄包车的姊妹。我摊手说,乱叫的,听着比阿黄略有个性。父亲指了指黑狗,话在嘴边打转。我说,那只就叫黑水吧!父亲点点头说,那这只狗将来肯定很凶!我呵呵问为什么。他说,一肚子坏水!

    黑水仿佛听得懂,摇摇尾巴,抬头呜呜叫唤。黄包纵着肉嘟嘟的身躯,不停舔黑水的嘴巴。

    这时,我娘端着痰盂出来,“电饭锅跳起了,你俩先吃起来。”

    未久,我娘端着痰盂进去,“这两只狗真滑稽。”

    黄包与黑水的适应能力蛮强,不多日便消了刚来时的胆颤,敢主动往人前凑。我放学骑自行车归来,拐进自家的弄堂。黄包与黑水仿佛能闻到我身上的骚味,机灵地出门迎接。两只狗跑上跑下,前呼后拥地请我入门。我出于奖赏,会从餐桌上偷拿虾、鱼尾或者骨头给它俩吃。相比于黄包,黑水的反应更灵敏,抢食更在行。

    讲真,我本想把黄包和黑水训练成卫西村最智能的狗。虽不奢望他俩能帮我爹赚钱,但至少能帮我娘扛油搬米,也算为人工智能应用拓展做贡献。没想到两个多月后,我就得亲手把黑水给埋了!

    黑水死于一场猎袭。猎袭者是隔壁邻居家的长毛狼犬。这只长毛狼犬闯过祸,把人咬伤,所以平日关在院子里,由粗黑的铁链拴着。那天,狼犬被狗主人遛出来放风。一开门,狼犬仿佛有几百匹马力驱动,在宁静的巷弄里乱窜。沿路撞翻农民工家的垃圾桶,扯出血红的卫生巾和草纸。我看到黑水也在巷子逛,隐约不安。不过剥起我娘从南门买的糖炒栗子,这种不安就烟消云散。直到传来撕心裂肺的狗叫声,我才意识到黑水出事了。黑水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逃进自家的院子。前脚刚进,后脚长毛狼犬就冲进来。我吓得一激灵,连连后退几步。刹那间,长毛狼犬咬住了黑水的脖子!我悲愤交加,抄起凳子猛得向狼犬砸去!狼犬仍不松口,黑水疼得直嚎!我冲到厨房,抄起菜刀,准备杀了狼犬!我娘也冲出来,夺下我的菜刀,大喊“你别过去!”

    这时,狗主人听到激烈的动响,慌忙跑进来拽绳,硬生生把狼犬拽了回去。院子里黑水的鲜血滴洒一地。黑水浑身发抖,血肉模糊地锁在角落,由起初的嚎叫到呜咽,最后鼻息渐渐微弱,没了动响。

    黑水就这样死了。

    对于人的能力,我第一次感到绝望。看着黑水的尸体,内心不断自责。连一只狗都保护不了,将来怎么保护自己的女人?把黑水埋了后,我打定主意,必须为黑水做点什么!但如何扮演好惩戒者,让我犯难。我当时十几岁,若是硬来,那只狼犬说不定力气比我大,搞不好被反咬。左思右想,决定远程打击!当时我有一把M16的仿真枪,我称它“大力神”。“大力神”装填塑料BB弹,有效射程15米,正好允许我从阳台进行降维打击!我把本次打击命名为黑水行动!

    挑了周末的午后,我躲在阳台暗自观察,只等院子清场。等了好久,邻居都没出去。午后的阳光温暖如绵,晒得我犯困。但一想起黑水的惨死,我就火冒三丈,人也立刻清醒!终于,接近下午一点半,邻居骑上电瓶车远去。行动窗口期来临,我迅速从后房拿来“大力神”,装填五颜六色的BB弹,把枪管伸出阳台的缝隙,锁定同样正在午睡的目标。考虑到东南风因素,我把瞄准镜放在狼犬的屁股上。屏息,果断开枪!

    不出所料,子弹不偏不倚打在狼犬的头上!狼犬疼得“嗷”一身,猛地起身原地打转。几乎在瞬间,它的视线对准了二楼的我,并朝我狂吠!我把BB弹重新上膛,再次对准狼犬的屁股,扣动扳机!第二枪打在狼犬的耳朵上。狼犬疯狂地拽着铁链,好在逃不走!

    我放下枪,准备第二轮近地爆破武器的攻击。我取出过年剩下的“小玩家”鞭炮,一次性点五枚,一股脑朝狼犬扔过去!五枚“小玩家”在目标附近爆炸!吓得目标哭天喊地!

    我自觉过瘾,终于替黑水出了口气,但是“黑水行动”才刚开始!接下来登场的重型火炮就厉害了,叫“魔术弹”,一米长的管体内包裹火药,点燃后会有炮弹喷射出来,伴随“哗啦啦”的声响,每隔三秒就出一发。我把所有的怒火都注入“魔术弹”,用黑水哀怨的眼神点燃引线,一条条耀眼的火龙承载着我的愤怒,劈头盖脸朝狼犬飞去。

    “黑水行动”大约持续半小时。所有打击手段都用尽,狼犬如黑水般嚎得撕心裂肺,我内心才略感安慰。替黑水报仇后,我跨上母亲的电瓶车,带上黄包,驱车赶到新安江桥头的空地。空地的东南侧有一棵树。黑水就埋在那里!黄包围着树不停转,仿佛在悼念自己的好兄弟!

    我站在树前沉默良久。苍穹宇宙间,闪闪星斗下,黑水永远躺在这里。

    没了黑水,黄包孤单了几日,便找到新的玩伴。一天傍晚,它领我去结识“奶牛”,地点在两条巷子外的木匠家菜园子。“奶牛”是一条黑白狗,比黄包大出半个身。尾巴如天线,翘得笔直。为吸引我的注意,黄包和“奶牛”玩起了追逐游戏,跑乏了,便地毯式地寻觅食物。

    我本想转身离开,黄包忽然“汪汪”大叫。一旁的“奶牛”似乎惊着了,吓得腿软不敢靠近。我慢慢走过去。前日下过雨,菜园子泥土松软,略带泥泞。在一汪水滩前,我站定。水滩的一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腐朽木板,另一半是浊水。我伏身找了根棍子,把木板翘翻。一条细细短短的斑驳掠影惊现水中。我分不清那是鳝还是蛇,于是后退几步,保持安全距离。捡起石子,朝水滩扔去,那物猛地扭动身体,消失在水里。留下一人二狗,六目相对。

    此时木匠家的厨房做起了干锅,辣椒经油爆煎,散出浓浓的辛味儿,直往人鼻子钻。黄包也经不住呛,连打几个喷嚏,跟着我回了家。

    到家,父亲弯着腰,手持断臂的菜勺,正种植绿苗。

    “爸,这是什么苗?”

    “这个都不认识?这是番茄呀!”

    我手指着菜园的方向,“爸,我刚好像在木匠家后门看到一条蛇。”

    “多大?”

    我两根手指比划,“这么大!”

    “下次别去了,危险巴拉!”

    我转头看黄包,“下次别去了,听到没有?”

    黄包没理我,扭头走开了。

    听父亲说,幼狗长大前,会经历翻肠。若翻肠失败,则会扑街。

    黄包的翻肠来得猛烈。有天我清早出门,发现院子里到处是绿色的稀屎。角落里,黄包耷拉着脑袋,瘫在编织袋上。病来如山倒,大概是这个样子。我过分担忧黄包能否挺过去,迟迟不上学,怕再也看不见黄包。

    父亲早起去打工,看出我的心思,轻松道,“没事的,晚上回来我带它打针!”

    “打完针就好了吗?”

    父亲往外推着电瓶车,“看它运气。”

    运气这种事,不好讲。狗强则胜天,天定亦能胜狗。

    忐忑地上了一天学,傍晚回家,黄包依旧半昏半醒,随时准备撒手狗寰。

    “爸,你带黄包打针了吗?”

    父亲瞅着烟,“待会儿大爷爷会过来打针。”大爷爷是当地的赤脚医生,六七十岁,医人兼医狗。晚饭前,大爷爷背着小包出现在院子里。父亲藏起平时抽的利群,分了支中华给他。两人聊起了天。大爷爷抽烟快,正事还没干,两根烟泯灭。要不是我心急提醒,大爷爷似乎要忘了此行的目的。

    大爷爷从包里掏出针管和药水,调配好。在黄包身边蹲下,按住狗屁股,扎一针。黄包想挣脱,但没有力气。我站在一旁拜托老天,希望帮黄包挺过这关。

    隔了一夜,又过了一天,黄包没见好转,反而开始呕吐。打完针的第三日,我清晨出门,黄包眼皮也不抬。我心底预感糟糕,黄包可能要去见黑水了。

    等放学回来,父亲告诉我,待会儿吃完饭要把黄包扔了。

    我一惊,“为啥?”

    父亲说,“翻不过去,要死了。”

    我假装镇定,“带去医院再打一针啊!”

    “哪有那么多钱,一直给它打过去!”

    我不响,觉得狗生很悲凉。黄包命不好,碰巧我家没有万贯家财。要是主人家银两足够,也许还有挽救。吃完饭,我早早上楼,不忍目睹黄包被父亲扔掉的场景。待父亲关上了铁门,我就知道黄包已经被扔了。

    家里一下子清净了。虽然空气中狗骚味儿未消,但已然不会有黄包出门迎接了。

    就这么失落过了几日。一天放学,我忽然发现父亲种的番茄被咬断了。一种巨大的欣喜排山倒海袭身!果不其然,眨眼间,熟悉的狗影从杂物堆里蹿出来!黄包一下子钻到我的脚缝里,不停扭捏,仿佛在说“老子又回来了!”

    父亲也吃惊,连说三遍“神了!”母亲一边笑一边抱怨,“你看,我叫你不要扔,不要扔,这狗明明好好的!”父亲一副鄙视的表情,“就你知道最多!”

    谁也没想到,黄包居然在垃圾桶里战胜病痛,恢复元气,重新找回了自己。

    黄包痛快得蹦跶半年,最终还是死了。生死未卜的死。

    说来怪我。回想当初,黄包三番五次在我面前肚皮仰天。我傻缺,以为黄包在与我嬉闹。后来发生的事表明:黄包想让我替它捉虫。

    这种虫叫蜱虫,俗称狗鳖,也叫逼煞。绿豆大小,以寄宿吸血为生。有日,父亲和隔壁邻居,也就是杀死黑水的狼犬狗主人谈起蜱虫。那狗主人阴阳怪气道,“古来时,蜱虫都生长在棺材里。”他说这话时,我家东侧半面墙爬满蜱虫,我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最初发现蜱虫的是母亲。母亲拖地,把木制沙发移位。发现沙发背后的白墙有几个黑点。母亲用拖把棍摁死一只,居然有血!

    “程远,你读过书,看看这是什么虫?”

    我自然不认识。读过书不如会百度。搜索显示的虫和墙上的虫不是一个品种,不过长得像,使我误以为这虫是吃石灰的。

    “吃石灰的虫怎么会有血?”

    “吃草的牛也会有血,自然法则。”

    母亲被我这套逻辑说服了,将墙上的若干只虫全部摁死,这事就不了了之。谁知过了几日,黑虫如瘟疫泛滥,从墙上蔓延开。父亲做过农民,自然认识这是蜱虫。只是想不明白为啥墙上会长蜱虫。正值周末,我和父亲一人一支蜡烛,把墙上的蜱虫统统烧死。蜱虫的壳遇到火,发生“啵啵”的声响,好似躯体爆炸。烧不死的,一律用蜡烛油凝固。就这样,蜱虫暂时被消灭了。

    直到有天,父亲发现黄包的耳朵里密密麻麻都长满了蜱虫,才意识到蜱虫是黄包带来的。我也才明白,墙上蜱虫的红血,都是从黄包身上吸来的。

    父亲把黄包带到亲戚的农舍,将集市买来的福来恩驱虫药兑水,装满满一桶。接着把黄包浸进桶里。蜱虫感受到药性,试图逃离宿主。这使得黄包像发疯似的在桶里旋转。尽管药水消灭了很多蜱虫,但部门蜱虫已侵入黄包的器官深部,光靠药水无法治愈。

    为防止黄包再把蜱虫带到家里,父亲只好将黄包寄养在亲戚的农舍。有日,亲戚打来电话,说黄包跑了。黄包跑的时候,已然瘦骨嶙峋。但据亲戚描述,它还是抓狂似的往田野深处跑,仿佛要用高速撞击将蜱虫集体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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