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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酒液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下来,有一种妖冶的红,那红无限扩大,化成一片旖旎,融化了她,融化了我……
一
喧嚣的工地里,当我因同事王二的生日喊出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去庆祝时,迎着太阳的脸上闪耀着不输于阳光的光辉,仿佛峨眉顶的光环在我头顶冉冉升起,使我总算有了当领导的感觉。在同事们“班长威武!”的欢呼声中往宿舍跑去时,这种感觉得到了升华,好像光环一下子照亮世间。
疫情结束后的第一次娱乐就像刚刚入洞房的新郎,战战兢兢又迫不及待。
宿舍里,打满水的脸盆一字排开,像一眼眼温泉静静地等待。水真是好东西,不分高低贵贱通通可以荡涤出一片洁净。我们脱下一年到头不离身的工作服精赤着上身静等水开。
“咱们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晚饭必须王二安排,至于唱歌洗浴则由我们几个承包。”我还没从领导的光环里走出来,对着坐在铁床上的同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那怎么行?大伙能给我庆生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也不能让你们破费。”对于王二的反对我感觉威严受到了挑衅。旁边另一位同事眼睛一转,“正因为你过生日才让你请吃饭,要不然我们就AA了。”“就是,就是。班长安排得合理,我赞成。”另一个赶紧表态。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啊。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唱歌找陪唱,洗浴找小姐可不包括在内。”不荤不素的笑话总是在不经意间提起,如同淡淡的雾围绕在身边让人既舒服又有点神秘,然后在“谁找谁买单”的大笑声中得到大伙的理解并轻松地执行。
水烧开了,几人轮流洗漱。水不仅可以洗去脏污洗出一身清爽,还能洗去鄙视洗出满腔自信。简单洗漱一下急忙把行李包拽出来掏出尘封已久的体面衣服换上。“别说,这么一捯饬,一个个还人模狗样的哈!”一边往外走,我半开玩笑地说。“切,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大伙嘻嘻哈哈地出门打车直奔繁华地带。
“今晚怎么也要好好宰王二一顿。班长,你赶紧查一下附近的五星级酒店。”我们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眼睛撒嘛着街道两边的饭店。
“没问题。今晚你们随意。”王二大气地摆手,真有点成功人士的架势。
小城没有五星级酒店,甚至连带星的都不多,我们没选对我们来说华而不实的带星酒店,仅仅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饭店,毕竟谁赚钱都不容易,尤其是我们这样纯靠自己双手挣钱的一线建筑工人。
酒至半酣,王二突然掉下了眼泪,沉重的气氛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悲伤的门,让人毫无防备地从阳光普照一步跨入阴雨绵绵。“我都忘了我上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了。”王二因为风吹日晒而黢黑的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悲伤神色。对我们来说,生活很苦,苦到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更别提过生日了。
“哎哎,这不对啊,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们这是干嘛?赶紧的,把这杯干了我们去唱K。”乐天派的同事还没等王二淋湿一把拽回到阳光下,站起来举着酒杯和我们每个人碰了一下。
“对对对,干了!下一场。”
二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
KTV包房,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宣泄着快乐,发泄着独属于年轻人过剩的精力。我用自认不输原唱的嘶哑嗓音,在酒精的刺激下吼出这首《生日快乐》歌时,包房的门开了又关。一身紧身低胸连衣裙的火红像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把昏暗追着撵着逃到贴着精致壁纸的墙壁里再也不肯出来。
女孩顶着一头披肩大波浪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以至于我们眼睛里只剩下火红中胸口一大片耀眼的雪白。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聚焦在雪白中略显暗淡的沟壑里,如同千年雪山上裸露的黑色岩石,想不注意都不行。我艰难地转头,就像已经拧到头的螺丝非要再拧一圈。僵硬地转动中带着不舍带着问询,却发现四个牲口早已口水横流,就像能看到够不着肉骨头的狗。
“张立春!”恰在我确定不是他们找来的陪唱,一曲终了,包房内安静的同时,女孩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吓我一跳,不是声音本身吓人而是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半张的嘴巴里流露出来的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太多的疑问在心头凝聚最终汇聚成自动定位系统,通过眼神定位在她身上,随着她脚步移动而自动锁定。她无视我的震惊,也不怕我的锁定,款款地走到对面沙发坐下,自然而然地翘起二郎腿。
“张立春!”她又喊了一声,嘴角的笑意里藏着三分好笑七分作弄。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皱起眉头再一次仔细打量她:精致的妆容,妖娆的身段。我像雷达一样在脑海中努力搜刮这种形象,可惜一片空白。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忽闪在大而亮的眼睛上,鲜红的嘴唇充满了诱惑。
她从小挎包里掏出女士香烟,慢慢地抽出一支,慢慢地放进诱惑的红唇中。把烟盒放回去的同时,拿出一款Zippo打火机,优雅地一甩,一簇淡蓝色的火苗映亮了她略带婴儿肥的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略抬头对着我吐了出来。灰蒙蒙的烟雾中,婴儿肥的脸突然勾起了我记忆深处的回忆。
初中第三年按照学校规定重新分班,我分到了一个新同桌——李小丫。一件洗得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衬衫松松垮垮地套在明显营养不良的身体上,一头苦草似的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整体除了脸上的婴儿肥实在找不出可圈可点之处。
她身上有一股不同于体香的淡淡味道,我不是很喜欢。要是她开口说话那股味道更重,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尽量避免和她说话。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上完厕所出来发现挨着厕所的小树林有一小团青色的烟雾升起。我第一反应就是,着火了!当我三步并成两步跑过去,没看到着火,却在烟雾缭绕中看到了一抹婴儿肥的脸以及脸上那惊慌的眼神。
李小丫慌乱地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那样子恨不得多长几只手几只脚。她也没看是谁来了,捂着脸蹲下来嘤嘤哭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重复:“不要告诉老师,不要告诉老师。”我这才明白她身上味道的来源。
我仿佛陷入一团粘稠的空气里,就像琥珀里的小虫做着无意义的挣扎,一边是道德,一边是责任。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城,女孩子稍微做点出格的事都能让唾沫星子淹死,更别说本不该女孩子做的抽烟举动,道德告诉我如果我举报了后果根本不是这个年龄的她能承受的。责任又让我觉得如果不举报又怎么对得起班长的称号。我叹了口气,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泣的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再一次震惊了,我仿佛拍在凸起的钢铁上,硌得手疼。
我默默地拉起她的手,她的瘦弱让我莫名心疼。我带着她走向水槽然后又默默地转身离开。等她洗好脸低着头回到教室,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坐下,小心翼翼地想要说点什么,但终因了胆怯嗫嚅半天终究一句话没说,把两只兔子耳朵似的手抱住脑袋趴到桌子上。
往后的日子她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巴巴地讨好我,我的座位里每天早上都会出现要么一个小苹果,要么一把红枣,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终于听到她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谢……谢你!”那一抹婴儿肥的脸因为害羞像她送给我的苹果——更加红润。
如今,烟雾缭绕中过去的记忆像开了栅栏的羊一只一只跑出来融合进坐在对面的女人,逐渐清晰。
“李小丫?”我不确定的表情因为她的一声“切”凝固在脸上。“什么李小丫,那么老土,叫我李梦晗。”说着又对着我脸上吹了一口烟。再次响起的音乐缓解了我的尴尬。她起身关掉音乐,弯腰的一刹那,完美的弧形从她大红连衣裙里蹦出来,迫不及待地跳进我们眼睛里。我听到了包括我在内地吞咽口水声,仿佛那弧形从我们眼睛里又蹦到了嘴里,让我们和着口水吞下肚去,再也不肯放出来。
她转过身见我握着话筒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吧?”我当然不会傻到去解释这个美好的误会,只能重新露出笑脸,“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那公鸭嗓子,隔老远就能听出来。”同事们很辛苦地憋着笑。“具体等一会再说,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们换个大包一起热闹热闹?”还没等我表态,这帮牲口们已经高喊着“好”往门口走去。
在大包坐定,李梦晗喊来服务员,“不管吃的喝的他们需要什么尽管上。”服务员低头弯腰,“好的,老板。”
我震惊了,震惊于她在这短短的十多年里创造出的奇迹。我重新打量这个堪称豪华的大包间,再想想当初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实在不敢把她和它联想到一起。
尽管玩嗨了,但也不能白占人便宜,只能借着上厕所偷偷跑出去,好不容易买到一束玫瑰花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半夜,我们互留了电话才分别了。
三
我落满灰尘的头发与这精致的西餐厅显得格格不入,舒缓的音乐在我和李梦晗之间流淌,本来应该放松享受的我实在是不敢抬头看别人异样的眼神。我感觉整个西餐厅里的人突然都变成了老师,而我却是那个等着受罚的学生。我暗暗责怪李梦晗把我从工地直接拉到西餐厅,但既来之则安之吧。我也不管眼光不眼光了,吃饱是真的,尤其是这种西餐,我还是第一次吃。可我一直没想明白我要求换件衣服时,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说出的“你,比我干净!”是什么意思。
“一晃,毕业已经十多年了,你孩子都挺大了吧?”李梦晗拿着叉子在盘子里画圈圈,头也不抬地问。我低头瞅了瞅自己,“你看我这样像是有孩子的人吗?”我笑笑,“我连丈人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呢。”
李梦晗忽地一下抬起头,眼睛里的神采一闪而逝,她抓起高脚杯抿了口红酒以掩饰越来越上翘的嘴角,那样子,活脱脱嘴角粘着糖却说没偷的孩子。她重新低下头用小刀一点一点切割牛排,她切得很细很小心,像一位正全神贯注给病人做手术的医生。
“十多年了,请接受我迟来的正式的感谢。谢谢你没把我抽烟的事报告老师,要不然我能不能活到现在还两说呢。”
“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我装作大度的摆摆手,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当时是经过怎样的挣扎。
“对你的确是微不足道,可对我却是性命攸关。”她依然没抬头,盘子里的牛排已经被她切成了手擀面。“知道我为什么抽烟吗?”她抬头望向我,眼睛里有回忆,有痛苦。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重新仔细地打量她,还是一头披肩的大波浪卷。今天的她穿着很保守,一件圆领米格衫依然挡不住波涛汹涌。脸上淡淡的妆容更显青春靓丽,透明唇彩使本就红润的唇更加红润,像熟透了的荔枝让人禁不住想咬一口尝尝。
她抬手把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一只细腻的元宝耳朵,上面精致的耳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见我盯着她,露出微笑,脸上的婴儿肥更显迷人。
“那时候我五岁,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只有爸爸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颓废的脸和鸟窝似的乱糟糟的头发。”她抬头望着我,露出一抹苦笑。她轻轻摇了摇头,仿似要把关于父亲不好的记忆从脑袋里摇出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走了,是被两个人用一个白色的袋子装走的。我问奶奶,爸爸要去哪里,奶奶说去一个很远很远没有痛苦的地方。我又问奶奶,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奶奶告诉我,等你长大就回来了。”李梦晗端起红酒晃了两下,轻轻抿了一口,仿佛是要润润哽咽的嗓子。
“我等啊等,从小学一直等到初中。可父亲一次也没回来。我实在忍不住想他,就坐到他曾经坐的椅子,学着他的样子点上了烟。烟雾缭绕中,我好像看到了父亲对我笑的脸,于是,我迷恋上了抽烟。因为每次我都能看到父亲,哪怕转瞬即逝。”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想握住她的手给予她力量,但我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敢。或许这个时候一个可靠的肩膀将是她最大的安慰,但胆小的我依然是犹豫不决。最后,我只是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都过去了!”
四
游乐场,李梦晗一身休闲运动服玩得不亦乐乎;青草地,李梦晗一身居家服坐着静静思考:高档餐厅,李梦晗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谈天说地;路边摊,李梦晗一身休闲服撸的火星乱冒。不管是游乐场的热闹还是青草地的宁静,也不管是高档餐厅的高雅还是路边摊的放松,我都一成不变地陪在她身边。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就会把她爱。我发现我爱上她了,爱她孩子般的纯真;爱她思想者般的深沉;爱她女神般的高雅;爱她鬼精灵般的接地气。
我下午五点下班,她晚上八点上班,每天这个时间段就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又是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她开车带我来到湖边,在满是青草的斜坡上并排躺下。
微波荡漾,清风拂面。微波荡漾,揉碎了残阳,留下一池金黄;清风拂面,带来草木清香,陶醉我和她的心房。
李梦晗一只胳膊枕着后脑勺,秀发随意的铺展在青草上。“你说,时间就这样定格该多好。”她眼望着湖水,似自语又似对我说。
我翻个身侧躺着,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看着她精致的侧脸,陶醉了,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推开也没说话,依然静静地望着那一片金黄。我俯身去捕捉她的唇,那白里透红的唇在我眼中不断地放大,放大。就在我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她的手及时挡在双唇之间。“不准犯规,陪我安静待一会儿。”她眼里没有责怪也没有娇羞,很平静。
第二天,也没在意她没来找我,只以为她有事耽搁了,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失落。第三天,她还是没来,我有点坐不住了,掏出手机打了过去。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听着电话里的一串英文,愣了。拨错了?我挂掉电话再仔细看了一眼号码,对啊,是我背得滚瓜烂熟号码,熟悉得就像左右手。再打,电脑合成音听似甜蜜却如同刀子般无情,听在耳朵里扎在我心上。第三次拨打,效果依然。
我走到马路牙子上坐下,望着她来的方向,不由得想,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小丫”了,巨大的身份差距已经如同高山横亘在我们之间。“李梦晗”和我就像老鹰和小鸡,尽管都带着翅膀,一个要扶摇直上九万里,另一个却只能在地上刨食。肩膀不齐又怎么可能比翼双飞。我站起来自嘲地笑笑,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我打了个车直奔KTV,几经辗转找到了那天晚上的服务员,在这家KTV里除了她我好像再没有认识的人。“现在已经换老板了,李总把这家店卖了。”服务员的话像一道天雷把我定在当场。震惊,难以置信,不愿相信她就这么消失了。我想我一定是拿通红的眼睛瞪着服务员,因为我看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想在她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表情,但注定要失望了。服务员慢慢地轻轻地小步后退,我相信我哪怕再抬下手她都会飞也似的逃跑。
在我不得不接受事实转身离开,服务员却喊住了我。我兴奋地立马转身,我就知道她是开玩笑。笑容在我脸上绽放,我想我一定是温柔的。“等一下,我刚想起来李总有一封信让我交给你,我去给你拿。”
立春:
我走了,不要找我。我知道这对你很残忍,但对我又何尝不残忍呢?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这两个月是我二十七年生活中最快乐的两个月,谢谢你给我的快乐。但随着交往的时间加长,我发现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了,所以我不得不逃避。
我逃避是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比我干净”吗?其实这是真的,你的脏是衣服是外在,而我却只能用光鲜亮丽来遮掩我肮脏的身体。我不能因为我的肮脏让别人对你指指点点,更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把我忘了吧,找一个好女人结婚,好好的过日子。我会在谁也不认识的城市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寻找属于我的真爱。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最后说一声珍重。
你的李小丫
我蹲在KTV的门外,痛苦地抱着头,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乱糟糟的头发。“傻瓜!真是大傻瓜!”我低吼着,仿似一头发怒的雄狮准备择人而噬。
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难道风言风语我没听到吗?难道我会天真地以为两手空空的小女生可以在短短十多年时间闯下这么大家业?但我说了吗?问了吗?我不说不问不是我不知道而是对你我不在乎,不在乎你的以前,我只想创造我们的以后。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还说爱我?难道离开就是爱我的表现?不,这不是!李梦晗,我恨你!
当我在头疼欲裂中醒来,我发现自己居然睡在湖边的青草地上。草的清香依旧,粼粼的波涛融入了朝阳变得一片殷红,一如我心中滴落的血。
五
生活还要继续,不会因了悲伤而缩短,更不会因了高兴而延长。一年以后,我结婚了,父母的逼迫和媳妇拥有婴儿肥的脸让我最终妥协了。婚礼很热闹,尽管我家条件不是很好,但父母还是决定在我们小县城最豪华的酒店举行婚礼,为了我的一生一次更为了他们的脸面。
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我牵着媳妇的手,伴郎拿着酒瓶,伴娘托着婚纱,我们挨桌敬酒。七大姑八大姨的我根本记不清也认不全只知道点头敬酒,喝酒。但到了同学那一桌却意外地看到了李梦晗,这个她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却意外地出现了。
“恭喜,恭喜。祝你早生贵子。”李梦晗举着酒杯似有深意地对我和新娘说。
我愣了,就像天上本不会掉馅饼如今却掉了下来,而且还砸我脑袋上。一年没见,她的变化很大。脸上的妆从见她第一眼的风尘气息到现在的略施粉黛,更显出婴儿肥的可爱。一套淡粉色连衣裙把她打扮得恰到好处,该凸的地方格外凸出该平的地方格外平坦。曾经的大波浪卷发如今也拉直变黑,看起来就像邻家妹妹。
媳妇捅了捅我,我回过神来赶紧和她举着的杯碰了一下,“谢谢,谢谢!”余下的敬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的,全程浑浑噩噩的,就像踩在云朵上浑身轻飘飘的不着力,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她的脸。她的出现像是带着一双大手把我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撕裂,又变得鲜血淋漓。
婚后,我问遍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没能得到她一点点消息,她再一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的好像从来没出现过。而被她撕裂的伤口却在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中神奇般的愈合了。
我每天上班下班,忙碌地穿梭在小县城中。所有的娱乐场所我已经很少光顾了,因为我知道我肩上的责任。生活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平静地延续直到再一次遇到李梦晗。
六
“大家鼓掌欢迎领导给我们一展歌喉。”我站在KTV包房中间鼓掌,带起一片掌声。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你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不做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不做上入不了领导的眼,下得不到下属的捧。让我这种不喜欢溜须拍马的人来做这种事,只觉得累,从心里累。但再苦再累也不得不来,所以在事隔两年我又一次踏入了这家KTV的门。
比公鸭嗓好听一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皱了皱眉,赶紧端起啤酒一仰脖闷了,以掩饰我的膈应。“好,好!”同事拍着双手叫着好,仿佛谁的声音大谁就能引起领导重视。
一曲终了,包房的门打开了,一排环肥燕瘦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姑娘鱼贯而入。
“领导,选一个助助酒兴。”我不得不露出自己都嫌恶心的嘴脸对着秃了一半挺着大肚子的领导说。
“你小子啊。”领导咧着嘴,呲着一口大黄牙拿着话筒指着我,“哈哈哈,行!”
几个小时的疯狂,我知道我的升职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就在我们准备走,门再一次开了。
“这是我们老板……”服务员引着一位美女进来介绍说。
往后说什么我根本没听清,我只知道我的心已经漏跳了好几拍。是她,李梦晗!我疯狂地找了很久的女人。
“感谢老板的捧场,特送上果盘一个。”李梦晗对我点了下头马上转身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对领导说。
我知道我是震惊的,但看她的眼里很平静,仿佛她早已经知道我在这里。我望着她的侧身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但她没有,和领导说完,又对着包房里我的同事挨个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了。对,离开了。走得很从容,像对待其他任何客人一样的从容。
散场后我把领导安排到洗浴中心又急急忙忙地赶回KTV,可在服务员的口中知道她因为有事提前离开了。这算是逃避?还是认为现在的我已经不配拥有她一个解释。
我失魂落魄,以至于升职加薪的喜事都没能抵消我心中的悲伤。人在极度悲伤之时是不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可能是小小的喜事还不足以抑制悲伤。
下午五点,我下班了,这个时间段一般很安静的电话响了。我掏出手机,猛然想起来在这个时间里的这个动作已经两年没做了。看来,习惯也不是不可以改变。我自嘲地笑笑,却盯着手机屏幕上“李梦晗”三个字愣了。我揉揉眼睛再看,的确是“李梦晗”,没错。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疼!我知道这不是做梦,我深呼吸然后用颤抖的手点了接听。
“有空吗?”听筒里传来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一股抑制不住的委屈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只能拼命地点头,却忘了她根本看不到。
“怎么,不愿意听到我说话?”我听到了话筒里她自嘲的笑声。
“真不敢相信。你……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果愿意,湖边见。”
七
湖还是那个湖,两年没来过,水不再是清澈的碧绿,多了一些漂浮的垃圾。就像我再见李梦晗,心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秋天的风已经带了消杀的气息,湖边斜坡上的青草变得更加绿,深沉的绿。
李梦晗在草地上坐下,掬着膝盖,眼望着揉碎在湖水里的夕阳。我没坐,离她一步远站着。她没说话,眼睛里有晶莹在闪动,不一会儿也如湖里的波涛,揉进了金黄微微颤抖。
“那家KTV我一直没卖。”她的声音悠远低沉,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我也没离开过这个城市。”
我就知道她一直在骗我!我跨前一步挨着她坐下。草已不复当初的柔软,硬得有点扎屁股。成熟的标志难道就是给人带来不舒服?
“我配不上你,所以我选择了从旁看着你。我看着你结婚,看着你得到所有人的祝福;我看着你生子,看着你在医院走廊里要当爹的既紧张又兴奋。”
李梦晗转过来望着我,我看到一滴晶莹从她眼睛里冒出来,划过她婴儿肥的脸庞,在下巴处汇聚,在夕阳下闪烁出酸楚。那酸楚在我世界里无限扩散,仿似一个诱因引发了共振,震碎了我精心伪装的坚硬外壳,触碰到我心中隐藏很深的柔软。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得不辞而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流言是真的,我的外表是比你干净,可我身体呢?我的身体我自己都嫌肮脏,但我有办法吗?”李梦晗突然变得竭斯底里,仿佛要把自己的委屈与不甘一次性发泄出去。“我初中没读完就离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拿通红的眼睛瞪着我,好像是我造成了她没办法上学似的,“不,你不知道!十六岁啊,花一样的年纪。我却趴在相依为命的奶奶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我震惊了,我只知道她当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上学了,却不知道居然发生了我们那个年龄承受不了的事。她从包里拿出面巾纸拧了把鼻涕,又掏出烟来点上。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只能为了生活独自闯荡,你能想到那种彷徨与无助吗?”她抽了口烟,那烟就像镇静剂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和我比,你生长在象牙塔里,所以你根本体会不到。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在KTV,经理大姐姐可怜我,只让我打扫客人走后的卫生。我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月,就在我觉得这样平静的生活也不错时,遇到了KTV的老板。”李梦晗眼神变得空洞,仿似穿过了烟雾缭绕回到了过去。
八
“对不起,对不起,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李梦晗一边战战兢兢地道歉一边收拾不小心打碎的玻璃杯。
老板挺着大肚子没说话,只是盯在李梦晗不施粉黛却白里透红的脸上。“抬头!”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以不容抗拒的口吻响起。李梦晗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眼睛根本不敢与老板对视,只能无助地盯着办公桌。
“嗯!”李梦晗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货物,正在接受老板目光的审视。那目光仿佛有穿透力,紧紧地盯在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胸口。李梦晗感到自己的脸已经像熟透了的苹果,滚烫滚烫的。
“你是新来的服务员?”李梦晗还是不敢抬头,只能点了点头。“这样,你只要跟我五年,我就把这家KTV送给你。”老板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李梦晗习惯性的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老板五十多岁,做她的父亲绰绰有余。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得只剩下一条缝,却透出威严的精光。他右手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烟雾中好似一尊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魔。
“我也不逼你,想跟我的女人能排出二里地,但我就是看好你。”老板摆了摆手,“你回去考虑考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李梦晗躺在员工宿舍的床上,望着简陋的环境,又想到天天晚上来上班的大姐姐们。来卖笑的原因各种各样,但目的只有一个——钱!是啊,李梦晗害怕了,害怕再回到忍饥挨饿的过去,KTV里简单的员工饭菜也是李梦晗吃过的为数不多的美味。她也害怕再回到空荡荡的所谓家里,那种孤独像一条疯狗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她已经支离破碎的心。
“不!”李梦晗下定决心,“我不要再过那种生活,我要做人上人,哪怕为此付出代价。”
老板带她买了许许多多的衣服,让她一件一件地试穿。于是,她一会儿化身学生妹,一会儿化身护士;再摇身一变又成了英姿飒爽的警察,最后匍匐在老板脚下变成了听话的女仆。那一晚,李梦晗第一感觉是压得喘不过气,再然后就是疼,最后在泪眼婆娑中睡去。
“哈哈哈,我见红你也见红。往后这套房子归你了。”早上,当老板在大笑声中离开,李梦晗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把自己卷缩在床脚。其实人没有什么堕落不堕落之分,只有看不看的开。李梦晗摩挲着胸口和大腿根部的青紫突然间就想开了,活分很多种,清苦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没选择没办法,既然有选择那为什么不选择享受的活呢?难道受苦受累过一辈子才算清白的活一生?
九
也许是发泄完了,李梦晗扔掉了烟屁股站起来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我饿了。”
我们既没去高档餐厅也没去路边摊,而是到了她家,理由是“家里的菜再不吃就坏了”。她家很简约,并不像一个KTV老板该有的奢华。穷人儿女早当家,她的手艺很好,半个小时四样精致的小菜就已经端上桌。
“这是我自己买的房子,你是第一个踏入的男人。”她倒好红酒递给我说。“感谢你听我讲故事,先干为敬。”在清脆的杯子碰撞声中,她一口干了。一滴酒液调皮的跳出来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下来,有一种妖冶的红。
这红在我眼中慢慢扩散,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旖旎。她的脸,红色。她的手,红色。我的手,红色;我的思想也成了红色。我在这一片红色中融化,想与她的红色融为一体,仿佛两年的苦苦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融。周围的所有事物已经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慢慢靠近的两股红。
我觉得我抓住了她的手,我觉得我捧住了她的脸,我轻轻地靠近,梦寐以求的唇在这旖旎中红得妖冶,红得惊心动魄。我觉得我融化了,仿似胶水紧紧地包围着她。但怎么都有一块未融化的疙瘩,让我心烦。我试图去触碰,去安抚,可疙瘩却用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来回应我。我发怒了,用融化的半固态化成一双手,毫不犹豫地撕裂疙瘩。我看着它流血,看着它在我面前逐渐消失。可那血像一块烙铁怎么也融不进旖旎,就那么突兀的浮现,然后在我眼中逐渐铺展开,像一块电影幕布,放映出妻的景象,放映出孩子的景象。
如同一卷怎么也扯不到头的胶带,粘着影像随着拉动徐徐展开。婚礼上响亮的“我愿意”;婚后脱下礼服的忙碌;医院里的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半夜里给孩子的哺乳,最终定格在客厅里灯光下默默等我回家的身影。灯光穿透红色的旖旎照在我的眼睛里,照进我的心里。
我猛然惊醒,一点一点远离近在咫尺的唇,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临出门的一刹那我回头想说点什么。
李梦晗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点着的香烟。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树林里“李小丫”惊慌失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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