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叔,秦朝是什么样的啊?”
我刚端着一盘甜藕上楼,疆儿无心的话唤起我久远的回忆。我有些怅然,那样鲜活、瑰丽的王朝,终究是随着阿房宫的一场大火,成为前朝旧事了。
就听见陈平答道:“你若是问户籍仓廪,地形驻兵,文章法令,”
疆儿一脸期待。我知道陈平又在卖关子。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那我可不知道,你自去萧大人那里查书。”
陈平夹了一箸藕片,蘸了蘸醋:“你若是问奇闻异事,宫闱秘辛。”
“那可就要问,你身边这位,”他一字字道,“活春秋了。”
“就知道你又编排我。”
陈平愈发夸张:“就连这碗藕片,都是始皇帝称赞过的手艺。”
“大人日理万机,对这些前朝往事倒是有兴趣。”
疆儿扯着我的袖子:“干娘,你就告诉我,秦朝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秦朝啊,”这三个字好像缭绕的烟火,我拨开云雾穿过回忆。
那是我曾经的乐园,也曾是亡者的乐园。我们在花园唱着歌,挥舞着荆棘,伤口里流出玫瑰色的血。
我们天真而又执迷。
我轻轻勾唇,反问他:“你下过六博棋吗?”
倘若这是一场人心的对弈,我是硝烟散尽后残存的赢家。
赢家的好处,就是尽可以把那些生死局看成一场游戏,也可以任意地向后来者宣说。
我是在十三岁时,收到了这座乐园的请柬。
那是齐王建四十四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秦军攻齐,齐国,不战而降。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用听来的只言片语,拼画成以后的归宿。
“为什么要把宗室贵族都迁到咸阳啊?”
“我们会进女闾吗?我听说,女闾里的,都是别国的俘虏。我们现在也算俘虏吧?”阿姻的想法永远最现实。
“不算吧,我们又没和秦国打仗。”季丘年纪最小,听得吃力。
栾氏一向依附:“我们过去之后你爹还能做上卿吗?”
元蘅哼了一声:“能做个小吏我都谢天谢地了。”
“你们就真不担心,”子鸢比了个砍头的手势,“秦国会杀了我们?”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费这么大心思西迁,就迁一堆尸体?”我未说完,阿姻已经轻笑。子鸢好像突然来了火气:“你自然不用担心,整个姜家早就叛齐投秦了吧?你们风氏窝藏的那个刺客——”
我冷冷打断她:“开口叛徒闭口刺客,我再说一遍,齐国亡了,你有本事去秦兵面前聊聊复国啊。”她似吓住,再不作声。
我承认风氏投秦是真,可她这么说,也不过是因为她纪家站错了队。
我看着车上的几个姐妹:“从此以后,我们只是临淄人,不管荫封还是性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我看向子鸢,“以后到了咸阳,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非要拿父辈的事情跟我吵吗?”
子鸢低下头,虽不服气,毕竟暂时压服了。阿姻和元芜若有所思,季丘和栾槿察言观色,大家都不作声。
“阿姻,”我朝她伸出手,阿姻虽不解,仍伸手握住。她是我姨家小妹,寄住我家,自小和我一块的。
“元芜,”我转头看向元蘅,元蘅明白了,也握住我的手,她是齐国太傅之女,虽然有些娇养,看事不差。
“季丘,小瑾,”她们也都依样学样地握上来。她们出身大夫,性情才见不堪大用。
“子鸢。”我轻声唤,她扯出一点笑,却没有握手。
她胆识可以,性格要强,可惜生在作为主战派的纪家,扶持起来是会困难些。我不想多费心,她不愿,也就不可惜。
“我们风氏是女宗,称氏也可,称姓也可,大家叫我风齐就好。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未免太严苛了,但我想,以后大家互相扶持,就算有一天会陌路,也好过想起当初,自己孤零零地进了咸阳。”
秦国行离间之计,以重金美女收买权臣,不能收买则设法离间或者刺杀。
齐国为东方大国,民风享乐,无战心,又与秦相隔最远,秦国大概一开始就以降服为上策。
如果说姜家是秦在临淄的盟友,明里主和或者中立,常行游说。风氏就是秦的驿站,暗通款曲,协助刺杀。
这次去咸阳,女子大抵进宫,在那里,风家的势力不宜过分出手,姜家的势力只会跟随大宗,给自己培养几个帮手,是在到达咸阳之前最有价值的事。
五只手握在一起,我在离开临淄的马车上,拉拢了我的第一队同盟。
我每天在车上主要跟元蘅讨论诗文时政,很快相契。
栾瑾本来依附元芜,自从知道风氏入秦必受重用,我又有意收拢,马上就把子鸢孤立了,有一句怼一句,还偷偷跟季丘说子鸢的坏话。
我看得好笑又好厌,更不愿白白树敌,便笑道:“阿瑾虽然伶俐,也不要天天和子鸢斗嘴,让我和你元姐姐也清静些。你和季丘过来些,我给你们讲讲咸阳的形势吧。”
元蘅道:“这是……”
“没什么好忌讳的,你们说的都对,我们家的确是一早投了秦国,但是借刀杀人,罪不在刀,我自己更没有对不起各位的。你们若是介意,就不要听。”
我的话是向着众人,但是意思是向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栾瑾立刻接上:“就是,现在是大秦天下,风齐姐姐,不要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大家不介意的。”说完还瞪了一眼子鸢。
“秦国现在的国君是秦王政,先君子楚,又名异人,是华阳太后养子,在赵国做过质子,秦王政也是在赵国出生,具体经历不讲,只要记得,虽然秦王屠了邯郸城,但其中盘根错节,一言难尽。赵国的人,少拉拢,但是更不要轻易得罪。”
我知道子鸢也在听,我这话主要为她和栾瑾,栾瑾眼皮子浅,容易得罪以后的贵人。子鸢心思活络,我这么一说,她更要起心思。
“先相吕不韦,扶龙之臣,和秦国赵太后的渊源很深,好在他们两人都已去世,不必费心周旋,少提就行。”
“长安君成蟜和昌平君熊启,也是如此,他们是楚系势力之首,虽然身死,但势力很深,不可小视,直接关系以后的储君。”
“至于朝臣,秦相李斯和廷尉姚贾,不要得罪,其他外臣与我们不相干。”
“现在秦国未立储也未立后,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管是想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不可不用心。”
我说的如此直白,别说季丘栾瑾吃了一惊,连元蘅和子鸢都咋舌。
元蘅最先开口,强笑道:“果然坦率。”她向我低声道:“若真走到那一步,我必不负卿。”
我知道她出身最好,绝不甘只为女官,我也愿意适时推她一把:“那就一言为定。”
栾瑾回过神来:“两位姐姐果然大气魄,我只愿追随两位姐姐鞍前马后,永不生僭越之心。”
元蘅一语中的,栾瑾的话我就当废话听了,我不知季丘是否听懂了,也知道子鸢定在默然沉思。阿姻不语,我知道她心不在此,我在袖底握住她的手,悄声道:“答应你的事,我必做到。”
“姐妹之间不说这样的话,进与退,都在你一念之间。我务当遵从。”
天气清寒,人心易变,待斜阳落幕,我们这一行人里,也许唯有她能留我一点真心。
黄昏,我们的马车跨过了秦国本土国境,咸阳,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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