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回想自己嗜书如命的日子,我想是始于青春期或者更早,初中时代中二心气,就算不懂也要装懂,日日将鲁迅挂在嘴边,《野草》当圣经翻得稀烂,并非真心实意喜欢,只是为了腾挪化用其中的妙句,在每周的写作课上出风头。语文老师当真会被唬住,她一准儿会把我的作文当范文。
课本里有三味书屋,有闰土刺猹,课本没野草。别说语文老师,我自己都信了自己是当代鲁迅,虽然充其量不过半个孔乙己再乘以无限大分之一。就好比莫言是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徒弟,这话要经评论家之口说出来才好,自我标榜难免落人耻笑。虽他曾说与二老博弈多年,只渴望逃离魔爪云云,但多少作家三天两头盘算着如何向大师致敬,又哪心生过博弈的念头。
马原说他读书只挑真金白银,我以为有益,却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初中时网络小说铺天盖地,玛丽苏、龙傲天之流占据各大平台月票榜,我自诩纯文学的练家子选手,自是理直气壮鄙夷这些垃圾,然而事实上也曾躲被窝里看得津津有味。《尤利西斯》一类的天书自然读,哪怕生啃无功也偏要啃到牙齿掉光才罢休,这可是不可或缺的谈资。《追忆逝水年华》端在手里像抄着一块板砖,心疑它臭长,冲动之下差点将伍尔夫也一并丢入纸篓,却马上又陷入自责,因这不敬之念悔愧难当。常言道人和人的相遇讲究缘分,读者和书之间亦然,时机未到无法强求,真正有缘就不怕这天大地大,岁月漫长,因为缘的种子早已洒满昨日,定会在未来世界开花结果。有一天,我或许会再次打开某本失落于昨日的书,或许会补一句相逢恨晚。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不清楚庄子这句话是不是在劝我不要再读书,自然无妨,一来没有执着心,二来对读书这件事从来毫无讲究,吾不挑书,来者不拒。但我明白如今空气都开始发卷,人们在玩命,有涯随无涯又如何,殆就die了,总有一天不是殆就是die,大概率在die之前就成待割的韭菜。
不知不觉所有读过的书都快要忘光了,只在内心留下一个个浮光掠影、似是而非的假象。我对着镜子开心地笑了起来。现在想想,那一秒我或许是疯了。我不得已祭出老子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忘光了,就是“无招胜有招”了,但内心的羸弱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说到底,我还是羡慕“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达摩,或许是一生也抵达不了的境界。从这一刻开始,我决心戒掉自欺欺人,踏踏实实地修行。
但后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过嗜书如命的日子。世界越来越喧哗,我早已从山洞里走出来,不知不觉走了好远,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岁月里曾同行的伙伴化为了喧哗世界的一部分,我读不懂眼前的世界,自然也读不懂他们的变化,或者说,越来越读不懂了。说好下次见面的人其实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似乎也并没有谁,在谁的眼睛里读出过些许期待。曾以为可以永远心安理得活在自己的桃花源,耕种着所有的奇思妙想,做自己的国王,但当一切都开始动荡,内心竟也开始生长出不安,像杂草般,盘根错节,几近淹没那摇摇欲坠的故园。
马原说文学已死,我懒得附和,但文学已成为博物馆文化,是无论如何都否认不掉的事实,事实很简单,就像世事,就在眼前摆着。
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接触到《西国记法》这本书的,是一个明代的意大利传教士所著,后来知道叫做利玛窦。书上记载了一种来自西方的记忆术,据说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神奇。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开始将信将疑练习它,半日不到的功夫,便按图索骥,在脑海中搭建了第一个宫殿。
我的第一个宫殿是童年时代失落的院子,而今那院子早已随着城市规划化为乌有,就连记忆也变得模糊。而此刻我再次进入这院子(似是而非地进入),轻飘飘地,沉甸甸地,虽然闹不清那藏在砖缝里的钓鱼绳是否还是我藏的那支,但兜兜转转,它越来越触手可及。后来,随着使用频次的提高,我在脑海中搭建了越来越多的宫殿,宫殿往往来自自己无比熟悉的场地,与其说是记忆知识,不如说是存放物品——将每个需记忆的内容联想成一幅幅画面,依照空间顺序存放于每个地点桩,需回忆时,只要沿着宫殿漫步,知识点就会依次浮现。其中一座宫殿,我将其命名为“夕阳中的长江大桥”,当然是我曾无数次留连过的那座,夕阳中的,长江大桥。我在这里存放着均等分布与不均等分布的数学知识和拗口的公式,每隔段时间就会造访一次。但除了用以学习之外,偶尔,我也会无目的地站在桥下,坐在舒展的夕阳中,坐在轻盈的微风里,有斑斑驳驳的裙摆在风中徐徐摆动,有人在弹奏鲁特琴——只因我愿意有人在弹奏鲁特琴,在此时此刻的微风里。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夕阳里面盛满了窃窃私语,不真切地传来,像有人在黑白电影里叹气——以及几乎要糊掉的,轮渡在江面划过的声音,笃笃笃,像一幅渐成形又陡然消失的蜡画。当然,也不乏美妙的歌出没在每一种莫名其妙的谈话里,我知道,每个人懒洋洋的心中,应该都洋溢着翩翩起舞的冲动,金色的微风会为舞步平添上遗憾的色泽。后来,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感到,我开始忘了自己,只有金色的微风,最终与夕阳中交织的惊叹曲吻合在一起。长江,长江,真实而切近,每丝细节,每种瞬间,想必与现实中,更近,同时更远,唯一不同的一点在于,这夕阳永远不会落幕。
记忆术似乎应该单纯承载记忆的功能,如此才能提升记忆的效率,但作为一个总是在岔路迷失的人,忘记终点似乎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14世纪的作家鲁道夫斯向他的信徒读者写道:“当所有神经和血脉都被扭曲,骨骼和关节都被猛力拉拽而脱位之后,他终于被钉上了十字架。他的手脚都被猛力拉拽的钉子勠穿,钉子刺透了皮肉、神经与血脉、骨骼与韧带,到处都伤痕累累。”(引自Bodenstedt译文,Vita Christi,p.121.)在这种情绪之中,“福音之声四处响彻”,鲁道夫斯教导信徒要“带着一种虔诚的好奇之心前行,感受通往主的道路,去触摸救世主的伤痕,他是这样的为你而死”。15世纪中叶,在当时一本为奉教少女所写的书中,要求她们把《圣经》中的人物形象,与她们本人的朋友和熟人的脸一一对应起来,这样,她们就能将《圣经》人物铭记于心。他还告诉这些年轻读者,要把这些形象放在她们心中的耶路撒冷,“为此建造一座你已熟悉的城市”。这样,每日她们“独自一人”在闺房中祈祷时,《圣经》故事就会在她们眼前浮现,一幕幕缓缓飘过。(引自史景迁.《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中世纪的基督徒们通过记忆宫殿来记忆圣经,并为之赋予信念的意义,这与今天,单纯将记忆宫殿作为一种记忆术来使用是不同的。我并非基督徒,但也会为“福音之声四处响彻”的念力而动容。他们借助记忆术,赋予文字灵动,以至于得以“全景式地目击一场灵性战争,那就是基督和他的战士们对抗恶魔势力”(Barthes,Sade,Fourier,Loyola,pp.58-59.)
我想,若剥离学习记忆术的初衷,那么,我愿笃定前往,心中那座容纳一切的“耶路撒冷”。
不知是受到俄罗斯套娃的启发,还是被“从前有座山”那类无限套叠文本结构的形式美感所吸引,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一天,当我建造了一座图书馆,我终于发现了令记忆宫殿趋于无限的方法。虽然图书馆落成伊始,它显得普普通通,但我知道,一些事物终将会发生,从我做出某个决定开始。记得我像往常一样沿着图书馆既定的路径漫步,一个个知识点接连冒出,抵达4楼文学评论专栏时,或许是脑力消耗过度(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感到些许疲惫,便顺手将手中的书塞进书架,缓步踱至窗前,用力推开一扇扇旧旧的窗子,窗外初秋的一切一下子蔓了进来。鸟鸣以及树梢刷刷的抖动,孩子追逐孩子,狗儿蜷起尾巴,轻盈走进灿烂中,灿烂中,露珠与露珠接吻,万物间不和谐的错落渐渐在一种稳定的引力中趋同。
“我想那是看海的力量。”有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他面露愁容(自然而然的愁容),我知道他是中年的寺山修司。
“我记得你曾说过,每滴眼泪都是微观的海。”
“悲伤的时候,就去看海。”他笃定而不无惆怅地说。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此时,身后的另一道声音响起。
我转身看去,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涣散的眼光盯着天花板,整个人肃然立于静思的气场中。
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但不明白为何他会出现在我的记忆宫殿中。
“如果有天堂,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他似乎一语洞穿了我隐秘的心事,言语中却透出洋溢着奇妙的节拍。
“我一直很喜欢您的《巴别图书馆》,真的会有那样的图书馆吗?”我满腹疑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而念诵一段文字:“宇宙(另有人把它叫做图书馆)是由不定的,也许是无限数目的六角形艺术馆组成的,在中心有巨大的通风管,周围用低矮的栅栏相围。从任何一个六角形看,我们可以看到无止境的上面或下面的书架层。二十个书架排放在周围,四条边上各有五个长书架——只有两边没有,书架的高度也就是楼层的高度,很少超过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的身高。没有书架摆放的两边中的其中一边有个狭窄的过道,通向另外一个艺术馆。所有的艺术馆都是相似的,在过道的左右两边是两间小房间,一间供睡觉所用,只有站立位置那么大。另一间是作为厕所使用。经过这部分,就是一架螺旋型的楼梯,楼梯一头扎进无底洞又升至最高处。在过道处挂着一面镜子,镜子真实无误地照出你的面容,人们习惯于从这面镜子中推断出:图书馆不是无限的,(如果宇宙真不是无限的,为什么照出这个梦幻般的面容?)我宁愿希望这张精心修饰的脸孔是虚伪的,并且是无穷尽的……”
“这是......您《巴别图书馆》中的文字?”我听到自己挚爱的短篇经博老之口念出,心中雀跃起紧张,洋溢着激动。
“我更习惯说,是那个叫博尔赫斯的老人,创作的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
我莞尔。作为他忠实的书迷,我知道他一向习惯以第三人称指代自己。
真会有那样的一座图书馆吗?
“就像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座耶路撒冷。”
此时此刻,阳光从窗外的树梢漫溢过来,倾洒向图书馆4楼的文学评论专栏,我想那是初秋的阳光,混杂着丝丝凉凉的风(让人心生伤感的风),就像三年前,新乡医学院初秋时分的操场,随时会零落的操场,在徐徐氤氲的风中,褐色针织衫上,弥散出草料的气息(我想那是另一种秋天)。
记忆渐渐朦胧下去,琥珀色的光充满了自修室,光亮中一切开始摇摇欲坠。
但此时此刻,阳光无比热烈地倾洒过来,漂白了我们所站立的地方,博尔赫斯的背影变得隐约而闪烁,真实感让人起疑。
“在你的心中建造一座巴别图书馆。”他说。
虽然,过于强烈的光线中,我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认为此刻他一定在微笑,一定在满怀睿智地,微笑。
当我凝眸看去时,博尔赫斯已消失了,仿佛连同出现也是一种幻觉。
但我已经经历过和博尔赫斯的对话,已经窥见了无限的可能性,我终于要去建造属于我的巴别图书馆了。
图书馆未必只是无穷无尽干巴巴的铅字,或者说,对于真正掌握打开图书馆钥匙的人,图书馆未必只是无穷无尽干巴巴的铅字。图书馆是千千万万个梦,是万念俱灰的梦中开出的另一个梦,图书馆允许时间旅行,当然也包含与历史人物对话的乐趣。有人曾说,图书馆是漫漫长夜。当然,徜徉于无限的错觉总是反复,这是一种美好到无可救药的错觉。同样,图书馆是一个谎言,一个不安的谎言(贯穿于不安日子的谎言),是漫漫长夜中的短暂注脚,是伤感的留白,是咖啡馆升腾的白雾中,迷蒙起来的琳琅赝品。我的天堂(我心目中的天堂),一点点溃散在落幕的光中。时而,是坚固的火焰,一种精神层面的火焰。虽然,我不知道所谓的无限为何会牵引渺小至斯的心,但沉溺于无限中的充实,总好过一味贴地而行的窝囊。当我不断充实藏书,毫无规则地陈列所有藏书,每本书都更像是珍宝。有必要的话,我会在书中的某处设置一个桩子,用以连接另一本书,或者另一方宫殿,而这另一方宫殿中,仍可以设置桩子,继续通往下一个宫殿,如此,一本书的记忆容量也趋于无限了。我将这桩子命名为“记忆虫洞”,借助记忆虫洞,我得以在无限中遨游。
“我十分喜爱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叫做《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在这个故事中,富内斯的记忆是无限的,他甚至能够清晰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并且在记忆中同他只见过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比较,同凯布拉卓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比较。那些并不是单纯的回忆;每一个视觉形象都和肌肉、寒暖等等的感觉有联系。他能够再现所有的梦境。”如歌咖啡馆中,我对坐在我对面的K.约瑟夫说。
“这更像是一种负担,我大约能明白博尔赫斯如此假设的道理,假设一个记忆力无限的人。”她思忖道。
我沉默。其实我感受到更多的是美妙,或许是因文本中文字的固有魅力,进而忽略了作者的表达意图。我很难不爱“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如果我是富内斯,我想我将再也不会在记忆的迷径中徘徊。寥落中,我想起一个冬天的夜晚,别离号刚刚靠岸,我和K.约瑟夫刚刚下船。虽然如此,我的脑海中仍会浮现出船舱一隅的灯光,风浪虽然大,但那角落是宁静的。当人的心地分外宁静时,便可以用一种更为热爱的姿态注目人间。诸如此刻的窗外,一片片雪花在暗去的天色里旋舞,落寞而盎然,风一吹,便蓬勃地四散。偶有几片,似不经意透过窗棂,贴向热络的脸颊,化为一点清清楚楚的凉意,这凉意分外可爱。
“我想,在心中建造一座图书馆,实质上是一个美妙的隐喻。”
“一个美妙的隐喻。”K.约瑟夫说。
“就像一只浪漫主义狗,就像一缕金色的风,凝结成古老的花瓶,就像莎士比亚的一则十四行诗,就像画布上冷却下去的城市,就像漫漫长夜中,故纸堆中翩翩纷飞的漫游,就像...此时此刻,我已经分不清,我是置身于记忆宫殿,还是令人晦涩难明的大千世界。就像此时此刻,我已经分不清,你是来自于我的虚构,还是真实发生于我的生命......”
“就像一只浪漫主义狗。”K.约瑟夫笑着打断了我的自喃,端起热气腾腾的马黛茶罐,美好地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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