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 为何强势父亲多弱儿

        清晨，推开大门，椎间盘突出让我睡眠不好，索性就起了个早。现在，农村鸡鸣狗跳的事情少了，早晨变的冷清。对面的小房子里，一个瘸腿的老头正牵一头羊出来，同样蹒跚的老狗跟在后面，冲调皮的羊羔叫几声，几只鸡也从圏里出来，舒展着翅膀。小屋的烟囱里，柴火灰跟着烟出来，还用柴火做饭的全村就这家了。老头自顾自的忙着，被羊羔纠缠的母羊转着圈，瘸腿的老头有些招架不住，有些趔趄，我没有去扶。老头在我的眼里是一道风景，我每天都看，不厌其烦。某一天见不到了，我肯定会非常怀念。

       老头是个厉害的人，近一米八的个子，年轻时一表人才。十八岁的时候，左腿膝盖生了一个毒疮，求医问药很久也不得治，甚至到了要截肢保命的境地。老头死倔，硬挺，保住了腿，但腿再也不能弯曲，像根棍子戳在地上，像一条长在身上的拐杖。王“瘸子”从此成了他的名字。王瘸子兄弟三个，老大是铁路工人，老三考上了大学，他也不赖，在村上最有威信，有名的强人。虽然瘸腿，所有农活都不在话下，点子多、精明、嘴皮子利索。村长一直由他担任，村里四百多户人家的婚丧嫁娶的执事也都是他；家长里短，拉架评理的事也都非他莫属。眼前，年近八十，已没了往日的风采，村中有事也没人再会想起他。佝偻的腰身配着瘸腿，让人唏嘘不已。他倔强地保持着农民的生活方式和状态，养鸡喂羊并不是为了兴趣，

       老头两儿两女，子女们都不能为他减轻负担，强人王瘸子的孩子都懦弱。

       王瘸子栓好羊，没看我一眼，进小屋去了。

       大儿子遗传了王瘸子的基因，学上的好，还写的一手好字，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中考顺利地考上了市里的中专。那时，考上中专就有了铁饭碗，成了吃皇粮的人，王瘸子自然是心情舒畅、喜上眉梢。原本期望考高中、上大学的大儿哪里能拧过强人王瘸子。上中专，少三年、包分配、早工作、早拿工资多好，儿子只能屈服于王瘸子的精明。三年很快过去，顺利分配到县里工作，工作顺风顺水，不好不差。老大顾着自己的工作，王瘸子却一直为儿子的事业谋划，自家没有政治资源，儿子的仕途只能另想它法，终于知道副县长的外甥女正待字闺中。没上过学、没工作的儿媳妇过门时，儿子光辉的前程仿佛就在他眼前，只可惜，没几年做副县长的舅舅没几年因事没了官位。懦弱的大儿，接受了一切，包括后面的生活：一个人用微薄的工资养着没工作的老婆和两个女儿，在努力挣扎才没下岗之后，大儿对未来已不报希望。

       王瘸子的烟囱没烟了，许是早饭做好了在吃。我推出电动车，准备上街，走到他的门前问有没有什么要捎带的。米粥被他吸的山响，说“没有，老二要来，她带菜了”。 “哦”了声后我骑车走了。

       王瘸子说的老二，是他的大女儿，老两口多亏这个女儿照顾。老二是个勤劳憨厚的姑娘，也最孝顺，虽然以前最怨恨王瘸子。老二的怨恨也源自王瘸子的精明，四个孩子中，唯独没有让老二上学。王瘸子的理由让人无法辩驳：终究要嫁去别人家的人，培养那么好有什么用。可以想象老二在听到这话，内心会有怎样的绝望。现在的结果，王瘸子肯定没有想到。

       老三是王瘸子的小儿子。在看到大哥大姐在王瘸子的管教下服服帖帖，早忘记了自己，只能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严师出高徒，强父却不一定能教出好孩子。老三是最懦弱无用的一个，在王瘸子的恫吓下老三基本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王瘸子是爱他的孩子们的，无用如老三，他也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他做好。地里的活儿也不让他插手，毕竟王瘸子厉害，什么活儿都干的飞快。这蠢笨的孩子如果做不好，再伤到自己该是更大的麻烦。在不屑和恫吓里躲在墙角发呆是老三童年和少年的生活。

       老三没上学的本事，只上到初中。毕业后，南下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老三也有出去闯一下的冲动，毕竟这若干年的生活是压抑的，外面的世界不知是否精彩的，但至少是畅快的。带着无限向往的老三辞别时，被王瘸子无情的摁了下来：这样蠢笨、单纯的孩子出去闯荡，肯定会被哄骗的不知东南西北，出去命可能都没有。不行！斩金截铁，不容反驳，只能继续发呆。

       老三结婚时最有意思。王瘸子找了宋老四——村里另一个精明的人，在结婚前晚专门来给老三上课，内容是：如何脱新娘的裤子，如何洞房，如何才能生小人。老三没有反对，老老实实的上课，老老实实的洞房，老老实实的生孩子。老三学洞房的故事在村里流传很快。

       王瘸子肯定是爱老三的，不然怎么会花那么多钱给老三娶媳妇，十万礼金加六间大瓦房。没过整年，新媳妇提出了要求：分家。王瘸子被扫地出门，住进了现在的小屋。老三没有什么反应，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安排一切。

       小女儿才是王瘸子的宝，还好，分家之前已经出嫁。对前三个孩子的方式，估计王瘸子也发现了不妥，把愧疚转化为爱都给了小女儿，不再限制和制约，加倍呵护，什么也不让干。即使终究是别家的人也要上学，考不上，就一直考。小女儿没能在学业上有成就，找个好婆家成了王瘸子的第一要务，到别人家至少不能受婆婆的气。王瘸子的精明是名不虚传的，小女儿绝对不会受婆婆的气，因为在进门前，婆婆已死多年。却不曾想，没婆婆也没了带孩子、做饭、操持家务的领路人，外表英俊潇洒的女婿还有乖戾的脾气。在小女婿抱怨王瘸子怎么养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儿时，他心里肯定会无言以对，也会不知所措。

       王瘸子大哥是铁路工人，长年在外，家里基本照顾不到，四个儿子不得不从小就跟着母亲操持家务、农活，忙里忙外，什么活儿都要干，什么事情都要经历。还好，这几个孩子都比较有出息，即使没上大学的，也事业有成，至少能独当一面。王瘸子对此一直想不明白。

       坚韧、醇厚，吃苦耐劳，也刻薄、自私、有自以为是的精明……王瘸子身上有中国式农民的优点和缺点。但，不妨碍他成为我的风景，我很爱他，从心底里爱他。

       临近中午，我从街上回来，王瘸子的小屋里，老二在忙里忙外。我推门进去，他正抽烟“爸，我给你捎了两瓶酒，你喝着，也解解闷”，我脸上挂着笑。“放那儿吧”，连看我一眼都没有。我悻悻然，跟大姐打了招呼，不知所措地走出小屋。

       我就是那个最没用的老三，王瘸子家的老三，王瘸子就是我的强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