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位阿拉伯人一生的三种解读

作者: 徐承志 | 来源:发表于2017-08-30 13:48 被阅读0次
他瞧见一座巍峨的城市。在一片矮房子的簇拥下有座巨大的钟楼拔地而起,钟面反射着光芒远看像炫射四方的太阳。旁边有个和它齐高的巨人在敲钟,钟声沉闷,但不是阿波罗。

有人说,这个故事是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一位贫穷的阿拉伯牧人的一切;他于九世纪上半叶的某天在巴格达城外的家中去世,而故事则是为了安抚邻居怀中哭闹的婴孩讲的。故事讲完后涛声依旧,但邻居却为这离奇诡谲、有违常理的童话故事感到吃惊。穆斯塔法一生从未离开过巴格达,他每日准时赶着羊群从邻居门前经过。传闻他是个形容枯槁的大胡子,蓝眼睛、瘦瘪矮小、朴素缄默,被岁月和劳苦压弯了腰。邻居在床边对垂死的他安慰了几句,但穆斯塔法置之不理,嘴里嘟喃着赞美安拉,忏悔未为护卫真神出力,随后,很快魂归真主。

人们埋葬了他。我们可以猜测,在漫漫长夜里,守夜人闲谈时邻居讲起了这个故事。他是怎么讲的我不知道,但是毫无疑义,有个目光敏锐的人从中捕捉到了真主的至仁至大又或者命运女神的无情捉弄。他把故事记在了一卷羊皮纸上,一八七七年,它被发现夹在一本十一世纪的《安塔拉传奇》的手抄本里。

原稿保存完好,有阿拉伯学者认为它能流传至今事出有因。本文删去了其中可能引起不适的的淫秽描写,其余未有变动。故事如下。

                          一

穆斯塔法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装饰有金蝴蝶的幔子围成的穹顶,周围是五颜六色、涂有彩绘的墙壁。他坐起身看着窗外,这一切记忆是从他在巴格达城外的一间砖房里开始的。他是一个牧人,膝下无儿无女,为了还清父亲留下的债务终生未娶。没人知道他曾对哪个姑娘动过心。穆斯塔法独身活到九十九岁,他从未出过远门,生活平静、单一,除了每日牧羊外就是坐在门槛上吸烟袋,盯着远方滚动的沙尘。他对重复的厌恶就像一些人对重复的钟爱一样。于是一天傍晚,他在草原上牧羊,像往日一样坐在块大石头上,惬意又迟缓的落日于他眼前埋下阴影。穆斯塔法站起来想走,眼睛的昏眩感加上心中的刻意使他摔倒在地。

重复循环的锁链断裂了,代价是穆斯塔法一摔断了两颗门牙。

穆斯塔法从沙地上爬起,可能是磕碰到了石子或硬地,血不停地渗出滴在沙地上。邻居在同往日一样的时间看到他回来,多了些惊异。穆斯塔法捂着自己的嘴巴像决了堤,有血水掺杂着断续淌过下巴;他一瘸一拐地赶着羊入栏。那天晚上,他早早入睡,但梦呓不断,痛苦之神的手伸到了这个老人的梦里,揪住他的舌头不放。落日的余晖在他的梦里越来越昏暗。屋外有风卷沙尘一齐袭来,世界在呼呼声中蒙做一片雾黄。在梦境那个万象模糊的世界里,穆斯塔法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持矛刺杀,战场上累万犊千,而他毫不畏惧,一马当先,身上扎满了箭矢。

一夜一昼有如天国火狱一日游。高烧煮沸了老人的血液,断裂的牙齿被死神钻了空子,穆斯塔法的一张脸鲜红得像熔浆。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咳出大口大口的血。虔诚的一生为他赢来的乐园并未给他多少喜悦。傍晚,他虚弱地再次睁开眼,看到几个邻居像天使一般围在床脚边上。他们见穆斯塔法醒了,向他递了一杯水,解释说他们敲过门,并且听到微弱的答复。那或许不算答复,因为穆斯塔法一直在乱哼,昏昏沉沉,模样同一位在顶着罐打水的姑娘面前翻身落马,浑体血污的骑手无二。穆斯塔法落马在沙地里翻滚是后来的事,此时他正躺在一张又硬又不舒服的床上,平静而忧郁地等待死亡。他艰难地用两只手肘支撑自己坐起,咳出了几口血,背靠在枕头上。这位老牧人想起沙漠里的商队,在两个凸出的驼峰中间曾负担过他的每位祖先,他的父亲也是在那些高山里长大,在驼铃声里消失。

穆斯塔法装模作样地朝空气中吐了口气,就仿佛手头还拿着烟袋,自己还坐在门槛上,远望着滚滚沙尘。有一阵震天撼地的乐声从远方袭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有喇叭声连响了九十九次;风沙里的合奏像从遥远的地平线升起。就像在幕后的仪仗队迈着正步离幕帷越走越近,胆怯的孩童手捂着耳朵却又露出好奇的神情。穆斯塔法觉得他快被震聋了,脑中的神经在断裂崩溃,接连不断的酥麻感像闪电接连爬过全身。他汗如雨下,他看见床对面的大长柜上的羊毛衣上的沙粒在颤抖,像是大地在裂开、晃动,露出它泥沙的尖牙。在他耳边溜过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震耳欲聋后是一阵超然的愉悦。穆斯塔法发觉自己突然年轻了许多岁,好像回到了六十年前;他的视力和听力胜过猎鹰和兔子,奔跑起来就如那些滚滚的沙尘。

重焕青春的眼睛好奇地四处探看。邻居们一动不动像是几尊塑像,穆斯塔法诧异地看着他们;先是吃惊地呆看,然后就是眼睛肆无忌惮地扫射,仿佛从来都未见过除自己之外的人。里面有惊异和佯装出来的不舍;惊异是因为他从未有兴致正眼瞧过其他人。此时的穆斯塔法发现自己能看到不断张开关闭的、每个人脸上细小的毛孔;其中的中年人的牙床在腐烂,而婴儿的却愈发粉红诱人。邻居们不是变得无法动弹,而是动得很慢,似乎连完成皱眉都需要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穆斯塔法依旧半躺在床上,遮腿的粗花麻被子一半已经溜到床下;他盯着看了会面前的邻居的胡子,之后听到了驼铃的声音,从远处一阵阵传来,它从另一个世界向这里走近。穆斯塔法透过一扇砌砖时刻意留着的窗凝视着外面的风沙,滚动的黄色里有眼睛要寻找的东西。

在雾黄色的风沙里有黑色的阴影,是一支庞大的商队在沙漠中穿梭。他们闻声起舞,人和动物按着节拍摇摆着身姿,在沙丘上漫步穿越风沙带。远方有悠扬的笛声,然后是急促的希腊的七弦琴;群魔乱舞。它们越离越近,直到穆斯塔法按耐不住跳下床,像个被赫柏爱抚的孩子一样冲出家门,眼前是风沙里鼓声震天的商队的阴影,跟在最后面的好像是大象。他追着它们走,或者说跑,脚步深陷在被疾风带来的沙子中,他被这幸福的喜悦吹得睁不开眼,岁月之河仿佛从它身上倒流而过,冲刷洗涤。他的那一大把灰色的胡子被劲风刮走,先扑到脸上然后被吹到天边脑后,像蒲公英一样散开;脸上的一条条的皱纹被沙粒填满;嘹亮,他已六十多年不曾体验的呼喊在他喉间颤抖着然后挤出。他矫健的身姿在沙漠中逐渐化为一团模糊的影子,他步伐越跨越大,最后好像乘风飞跑了起来。这青春的蜕变无声无息,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样。沙子躲进了眼睛里寻求庇护,穆斯塔法流下了泪水,但眼泪霎时被狂风吹走。这一切和祖先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二

无垠的沙漠紧追着穆斯塔法,狂风被关进监牢,他离开了巴格达的砖房,在滚烫的沙海里接连跋涉了好几个夜晚。商队欢快的音乐声消失不见。白天的温度刺疼着人的神经,使得他举步维艰。(夜间的北极星对于初出家门者只是枉然。)头一天的新奇被劳累折磨得无影无踪;闪光的金沙上堆着的蔚蓝色天穹早无美感可言。他继续前进,因为重返青春的苦果已被他吞入腹中,此时退后是莽夫的行径,意味着这番辛苦失去了价值。夜里,豺狼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在火堆前,穆斯塔法全身百骨打颤;几次三番出现的海市蜃楼撩拨着旅人的心;一天清晨他发现远处的几颗歪脖子枯树上停着几只秃鹫。穆斯塔法拖着身子行走在沙漠里,舌头干得像旱季的裂土土块,他第二次觉得自己离永久沉睡很近。一日正午,他瞧见一座巍峨的城市。在一片矮房子的簇拥下有座巨大的钟楼拔地而起,钟面反射着光芒远看像炫射四方的太阳。旁边有个和它齐高的巨人在敲钟,钟声沉闷,但不是阿波罗。

一块新鲜的全麦面包和地窖里的一点泔水救了他。穆斯塔法走进了大城的深街大道,在这个圆形建筑群的一间屋子里抓到了这根救命稻草。疲乏大解,狐疑很快就升上了穆斯塔法的心头,他纳闷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但随后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填饱了肚子跨出门,羚鹿似的机警使穆斯塔法压低身子行走在街巷,脚下的地板结实白皙,像是象牙制作,铺到马路尽头。两旁是一落接一落的崭新矮屋。他看着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牧人想起他祖父曾说过的努比亚的古特松。那里的每个人都靠写故事来让自己永生不死,在那些文字里他们在不断地死又不断地复活。故事的主角干的只是复述自己的一生然后死去,而故事的故事的主角也是同样。那个民族幻想在一个无底坑里不停下落,以此躲过擅于毁灭的历史之轮的辗轧。还有阿纳斯塔西亚,那里的执政者是城市本身。它虚无诡谲,有如一位臀部能唱歌的女人,似眼波撩人的阿芙洛狄忒般引人止步。她靠满足人们的欲望来留住他们,一些人会在花园的水池里看到有女人邀请他脱衣同她们一起沐浴。然后你得到满足,又有新的渴望在舌尖萌发。居住在那的人是城市的奴隶。穆斯塔法看到马路上有一个水杯,他弯下腰,在水杯里窥见了过去的自己。里面除了因为手颤而引起的水纹外就是张年轻的脸,喜悦和回忆如鸿雁归来,恍如昨日。

牧人瞅着自己刚长出的髭须,认真地摸了摸胡须和下巴,他感觉这脸庞似乎几日前才见过,亲切非常,就好像他和它分别不是六十多年,又或者说,这段时光是那些纸上的民间故事,只隔有几个段落的距离。他顺着街道走下去,道路就如沙漠里响尾蛇蜷曲爬动时留下的辙痕,宽敞的大路曲里拐弯,可以肆意地扭向任一个方向;大部分路走着走着突然变得无路可走,但是一转角,就有一团拱顶小径通向另一边。城市的变化仅次于此,但令人眼花缭乱的却不只这些错综交互的阡陌巷尾和小径,还有那毫无变化的房屋就如是迷宫的高墙。四遭是一片正常午后的空无寂静,无风无息,头上的两个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透过窗户,有的屋子里的桌子上面的大麦茶还在冒烟,挂在门口的花纹繁杂的毡毯一尘不染,似乎还留有余温。穆斯塔法对这些情景起初大胆设想,最后木然无感,不寒而栗;除了焦虑,两倍的阳光烧得他汗如豆大。他觉得打退堂鼓离开已无可能,无处不在的塔楼是这梦魇的终极和出口。

房屋的阴影投射在光滑的石板道上,麦色的沙漠被巍峨的城墙阻挡,已望不着。穆斯塔法背靠一堵墙,酷热和破罐破摔的心态使他停下脚步。他蹲着欣赏这座平静简单的城市,发觉其间奢华难言;除了钟楼,虽然没有基督徒和罗马人的宏伟建筑。但是象牙制的街道地板,黄金包裹的檐角,圆柱顶部的玳瑁镶金花饰,这些都不无例外的出现在每间屋子。穆斯塔法头昏脑涨,有一刹那,他觉得这是另一片荒漠,存在于一片比它更大的沙海里。烈日的照射让他觉得恍如身在梦中,而城市近乎严苛的重复似乎否认了这点。

又拐入一条小径,令人生厌的循环链出人意料地中断。有阴凉的影子落在穆斯塔法的身上。他抬起昏胀的头,原先两个彼此转动的日轮奇迹般地化简为一。苍穹的深紫色散去,不再蓝到极点,穆斯塔法激动地猛睁开眼,(日晕在他眼前留下残影阻碍了视线,但随后很快复原。)在他面前的是城市的心脏——那座金碧辉煌的塔楼,一个闪烁着金子般光辉的广场承载着它。读者们可能还记得那个巨人,奇怪与塔楼齐高的巨怪消失得无影无踪。穆斯塔法似乎是忘了这点,他确信自己看到的巨人就和这座城市一样虚无缥缈,即便他此时正好奇的抚摸着钟楼的外墙,而它没有在他温柔的触摸下像水中月般晃动起来。

这座巴别塔见证着城市创世以来的历史。穹隆和擎天大柱耸立在广场上,环绕膜拜着中央的建筑,远看它们并非断壁残垣,虽然穆斯塔法并未走近端详。他很快就找到了钟塔的门推开走了进去。

阶梯绕环塔内的墙壁攀援而上,穆斯塔法顺着走到了凌空的高墙;楼梯没有围栏,下面的青铜地板看起来就像一潭幽深的泉水,有眼睛在里面伺机等待;他久违地听到了活物的声音,在第三层有一只狗在狺狺狂吠。穆斯塔法快步走向第四层,在一个土耳其式的餐厅里摆放着盛席美味、玉液琼浆。穆斯塔法疲惫不堪,没把脚搁到脚蹬上就坐下大吃起来。金烛台上点着七根红蜡,夜色同巴格达的夜色一样,夜之女神的黑色面纱伸向塔楼,穆斯塔法手里端着蜡烛在走廊里乱逛。他找到一间铺设整齐的房间,死亡做不到的困倦做到了。故事的书页很快就翻到了下一面。

                              三

穆斯塔法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装饰有金蝴蝶的幔子围成的穹顶,周围是五颜六色、涂有彩绘的墙壁。他揉了揉头发,心里对这奇幻的一夜充满新奇。一夜安眠,醒来他忽觉窗外出现了久违的鸟鸣声。兴奋所引发的想象在他脑海里造成波纹,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迷失在旷野,走进一座魔幻城堡的牧人。《一千零一夜》式的剧情将在他身上上演,城堡会在满月后消失不见,而他会成为永生不死的守护它的怪物,长有可憎的獠牙。这是一种走了样的循环,不死不灭意味着将不停见证戴罪泥身的降世,以及见到如风般千变万化的死法直至终结。骷髅要从坟墓里坐起,然后阴影之日的凉荫将福泽每个义人,这里面不会有他,真主会把大地如卷轴般卷起,把天空撤走,然后宇宙尽归无有,除了他。他仍将行走在画卷中,即便连无尽也被耗尽。这种痛苦的滋味将润喉过火狱里所有沸腾的饮料。

穆斯塔法端起蜡烛走出房门,昨夜的记忆模糊难辨有如梦中之景。在陆续误入几个同样奢华典雅的房间后,穆斯塔法终于找到了餐厅,昨夜的琼宴盛席看来并非幻影。他转弯拐入,一个满口獠牙的巨人正对着门口坐在桌后,一只长满黑毛的手臂舀动着汤匙正狼吞虎咽着昨晚的剩汤。穆斯塔法拔腿想跑,但恐惧并未在他心里打鼓,这想法只是过去九十多年养成的本能,在意识到这点后牧人按下性子站着不动。巨人喝完了汤,用手臂随意擦了下嘴,它抬头看到了穆斯塔法,野性的眼神突然凝滞冻结。

“先生”,它说话了,语气明显颤抖了一下,但随后又强作镇定,“请问你是那位不朽之王,耶路撒冷的智慧主,大卫之子的使者吗?我已在这待了不知多少个轮回,或许有几百个几百页。我深觉我渴望死去,但愿你不是被罚来与我同行的。”

穆斯塔法听到巨人提到了苏莱曼王的希伯来名,心想这或许是一个非穆斯林的精灵。他心情古怪,颇有底气地回答说:

“不是,如今距离苏莱曼死去已有一千九百多年,一百年前真主又降下了崇高的正教伊斯兰教和《古兰经》,而犹太人寿数将尽。我是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一个误入此地的巴格达的虔诚穆斯林。”

“顺从者?哦,你是穆斯塔法。”

“你认识我?”牧人随口一问,但随即为这灵光一闪感到荒谬可笑。

“没错,我被困这座迷宫里的迷宫时间已久,甚至久到连时间都忘记了我。坐拥天下财富的所罗门把我关到这,由一只骆驼商队带路;他让我管理这座宏伟的城市,把此城的嚼环和权柄都交给了我。”

“在沙漠?”穆斯塔法颇为不解的说,“难道以前这里曾是水源充足的绿洲吗?如若不是,你接受这样的权力是愚蠢难言的。”

穆斯塔法这么讲,暗暗做好了巨人发怒的准备。可巨人面无表情,反而一脸不解的样子:

“以前?你指的是河流的上游的意思吗?但如果这样也不是,这里从来都是一片沙漠,渺无生迹,荒无人烟,从大卫与他的列祖同眠时起,到所罗门登基时也一样。智慧超群、声名远播的所罗门不止引来了示巴的来使和本人,也把我从利比亚引来。我控制着那里的一个城镇,每天吃一个活人。那时我觉得我可以大卫之子一争高下。”

“可是,”穆斯塔法打断巨人,“我并非是在质疑你,可你的故事并未在《讨特拉》或者《引支勒》里被提到过。苏莱曼战胜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巨人,这应该是比达五德战胜凡人模样的歌利亚,要值得且可夸耀得多。但你的名字却没有出现......”

“因为我是个永远不死的人!”巨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大手猛拍了下桌子。“因为我是个永远不死的人!你要知道,大卫之子是靠计谋来战胜我的!我跨越大海汪洋,沿着环地长河俄刻阿诺斯的子嗣航行。其间发生过海难,我曾一口把海水喝少了十分之一,雅典也是因为此故,后来才有机会建城,不被海浪吞没,在希腊与波斯的苦战中创造光荣伟绩。所罗门与我比赛唱诗,我靠吼叫吓跑了所有听众乐师;耶和华赐下的会喷火的力大无穷的野牛,所罗门对它束手无策,而我单手就把它撕成碎片。所罗门本该信守承诺奉我做受膏者,如今我的怒火和忏悔都失去了用处,我这可怜人被他三言两语骗来了这,他为我建造了一座迷宫。”

巨人离开座位走到窗前,背对着穆斯塔法,自顾自地接着说:

“所罗门用情节、纸页和巧妙生花的笔触为我打造了一座迷宫,范围从凯尔特人的阿尔比安,到遥远东方的恒河之地。在我运用蛮力战胜他之后,我被安顿在耶路撒冷外最豪华的帐篷里,美味佳肴伸手便是,我放松大意。而在城墙内,那位狡黠的君主却连夜召集亲信和祭司到大卫城中,他们面见君主,慌动如草芥的人群让所罗门忧心忡忡,他恐惧他的大拇指和耳朵,会被遭恶魔附身的民众用弯刀割下。群臣群策群力,全知的耶和华对他的受膏者伸出了臂膀。他降下圣灵到当时一位大臣身上,大臣向智慧之主谏言,向他提出了建造一个超越时间的迷宫的想法。先生,如果你可怜我这可怜人的话。你不妨过来我身边,我把那座迷宫指给你看看。”

穆斯塔法心里怀有疑虑,但他的脚却反抗主人的意志。半掩着的白玉大门被他推开,当他的注意力重回现实,他已走到巨人面前。巨人长着一张蝙蝠的脸,野猪似的獠牙从下往上,下嘴唇暴凸,除了头部其余地方都长有黑色茂盛的长毛。麦斯塔法起初以为那是软毛,但后来无意中触摸到,那是栗色的狼蛛一样的刚毛。它的气质像是个忧郁的孩子,浑身的毛发低落抚顺,并无它口中那种牛头人身怪式身处迷宫的绝望。他继续打量着巨人,米诺涛尔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发出奇异的嚎叫。声音哀沉低闷,有如海滨的鲸鸣。

麦斯塔法谨慎地走近窗边,眼前是那些错综复杂、一模一样的街道房子。它们金镶银缕,在两颗太阳的万丈光芒下熠熠生辉,如连绵不断的闪光的群山峻岭,蔓延至亘古的城墙。巨人停止吼叫,穆斯塔法感叹万千,他又一次随口而问,说:

“这就是迷宫?”

“一座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囚牢。”

“双重囚牢?时间?”

穆斯塔法心生疑惑和不满,巨人的语言扑朔迷离,难以理解。他的脚开始有离开的想法。

“看懂了吗”巨人开口,“这个城市是一部一页纸的小说。你之前走过这些路,相信你早已发现这街道曲曲折折,不断重复着一定的规律:到尽头,然后小径藏在转头的阴影里。这是一种循坏,一个莫比乌斯之环上蚂蚁无法逃脱永恒的重复。一个二维空间上的圆无头无尾,就像不断翻滚的命运之轮;小说的剧情无始无终,一种三维世界的圆形被那位犹太国王意外发现。没错,就是小说,文字有魔力是确有其事,而人物栩栩如生从来都不是赞美之词。

“所罗门接受了那个大臣的建议,接下来如何建造迷宫成为了难题。大卫之子想到古代城市古特松,那里的人用不断重复的故事来躲过死神的注目和无情之镰。于是这神样的设想被所罗门反其道而行。他想到用故事把我永远困住,锁在时间漩涡的涡眼里。在那,一切外界的变动都与它无干;王朝更替、瘟疫战争,直至世界末日都影响不到那里。在那,虚构的月亮和太阳会按规律升起降落,虚构的大海潮汐也依旧受虚构的月亮影响,该有的一切都会有,虚构的百兽群禽在虚构的草原上追逐交配。那是造物主给受膏者秘密的启示,这个歹毒完美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酝酿而生。一位国王和一群石匠成为继任的创世神,一个新的宇宙在沙漠里被迅速建起。推罗和西顿的歌柏木由海路到陆路运到这,城市只缺一位国王。

“那时候,我知道所罗门在为我建城,我接受他多如海沙的给养;应接不暇的宴席让我头昏眼花,笙歌宴舞直到城市建完才结束。所罗门把王权交给了我,骆驼商队把我带到了这;昼夜的酷热极寒都挡不住我,贪婪和愚蠢让我渴望快一眼见到属地。我来到了这座城市,就在这里,从这窗外,然后我发现我遭到了令我万劫不复的诅咒。所罗门用房屋和街道构成了文字为我写成了一部小说,在小说里我只干一件事:复述自己的一生,然后因为作者复述了自己的一生,也就意味着故事的主角也干了同一件事:复述自己的一生。于是每个我都是同样,排队掉下去,像漩涡永无停止。我在昨日来到这里,今日就得死。我已不知身在第几个故事里,只知道我不是真的马洛斯,所有郑重其事的行为都是泡沫的无谓挣扎。明白这种文字的人已经死去,我再也无法摆脱这轮回的宿命。”

穆斯塔法听完这个故事,再次向窗外望去,他呆滞了一会儿,身子微微一颤。他扭头说道:

“所以你会怎么死?被人杀死?籍着谁的手?”

“籍着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的手,你是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吗?”巨人语气平静。

“我是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

“那你就是终结我生命的人。”

牧人眼神镇定,显露出一股决绝。他向巨人要来一把汤匙,坐到餐桌旁吃起了昨夜的剩饭。巨人也回头坐下,拿起一腿被啃剩一半的羊腿。太阳神的驷马战车从东方升到中天,光辉女神透过窗户来到餐厅内。巨人大口撕肉,一边发出模糊的声音。穆斯塔法埋头大吃。

“这个城市里从来没有来过其他人吗?”穆斯塔法问。

“没有。那些精美的宅子和冒烟的热茶都是人烟的假象。昨天我踏遍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这里没有活物。我在孤单里永远做王,被所罗门戏谑。”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

“你忘了,我是故事里的人物,我的命运早被事先安排好。我的脚会先于我的思想,甚至凌驾它。”

穆斯塔法站起身,学着巨人用衣袖擦了擦嘴。它拿起餐桌上的一把刀仔细地擦拭着。

“我杀了你后会怎么样?”

“你还是我?”

“都问。”这是他与巨人最后的问答。

“你会继续你的命运。然后我会死,黄昏时我会再次兴致勃勃地来到这里,直到看到这部小说。”

巨人一边说,穆斯塔法手拿着刀一边与他拥抱在一起。

                            四

接下来的故事平凡而又乏味,穆斯塔法的足迹踏遍欧罗巴和亚细亚以及阿非利加。他曾在埃及国王哈基姆的帝国下任职,跟随捣毁了耶路撒冷的众多教堂和犹太教会。后来,穆斯塔法又紧随历史的步伐,参与了穆斯林同热那亚水军在地中海的战争,并亲眼见证安拉之舟悲剧性地覆没。在后来的抵挡十字军东征的战争里,穆斯塔法当了骑兵,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极其英勇,仿佛自视战神,无人能伤他分毫。他奉命参与了尼凯亚守城战,但最后此城依旧被戈弗雷·布永的十字军团占领。穆斯林军队见城破撤退,穆斯塔法掉队迷路。他在一位顶着罐打水的姑娘面前翻身落马,浑身血迹斑斑。厮杀令活人厌倦,这是他参与的最后一次战争。

伊斯兰教历不详,基督公元不详。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从亚历山大城的港口起航,乘坐托勒密号前往阿拔斯王朝的法奥港。他身携埃及贵族的联合书信,充当特使前往觐见占领巴格达的土克曼苏丹。他在港口以七枚银币的价格买下一只骆驼,独自进入沙漠打算前往家乡。在法奥下船时,穆斯塔法看见阵阵涌来的海潮,此起彼伏的海浪如山巅被抹上金光,就好像天空中有两颗太阳。他在狂风烁沙的不毛之地里穿梭,一日黄昏前他隐约看见一座城市。房屋低矮连片,接着逐渐清晰,有座高大的钟楼耸立探天。穆斯塔法看到塔楼的一个窗前有一个巨人,城门前有几个商人模样的骑手快马跑出......

终于,经过了不知多少世纪后,穆斯塔法再次看到巴格达的城墙。他下马步行,心中对久违的故乡充满爱意。脚下的沙土还是以前的沙土,穆斯塔法回想着上辈子的经历。这次非同寻常的造访是一个返老还童,又由童变老的游子的归家。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自己。记住那个朴素平凡的老人。穆斯塔法一边走一边想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巴格达城后。他扭头看自己的手边,骆驼也突然消失,不知去向。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头,那是双牧人的脚,不常穿鞋使得它粗糙黝黑。眼前几间房子里有人正在烧火做饭。穆斯塔法看见有个浑身裹着黑布的妇女抱着个婴儿,坐在青铜门槛上望着他。他一路观察一路喘气,穆斯塔法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快起来。有个少年在一棵梦椰树下上蹿下跳。他觉得自己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水。

穆斯塔法强忍着继续走,望见在不远处有一间破旧熟悉的砖房。走进、推门、关好羊圈,还有羊儿在里面向他咩咩直叫。这一切都按往昔的习惯进行。穆斯塔法走到门槛前,跨步时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他前倾扑向大地,起来时他发现两颗门牙被种在土里,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高烧,梦呓,记忆扑面而来,穆斯塔法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腔。他爬起来发现屋内的一切一如从前,帆布床依旧那那么破烂。他眼睛刺痛,耳边好像陷入了泥沼中死寂沉闷。他艰难的爬到床上,随便拉起被子盖好。

黄昏,天空一片黯淡,穆斯塔法睁开眼看到几个天使站在床边。他们见他醒了,有个小天使给他递来了一杯水,他大口咳着血,但还是喝了一点,是天使喂他的。他艰难地用两只手肘支撑自己起来,背靠在枕头上。

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发现小天使一直在哭,于是给他讲了自己获得新生后的经历。他于公元九世纪上半叶的某天在巴格达城外的家中去世。

                          后记

文章在一九一九年发表于世界伊斯兰教的权威报社《真主报》,发表后反响热烈。起初评论观点都趋向一致,普遍认为文章是一篇传奇故事,夸说文章赞扬了真主的神奇妙绝,满足了一位虔诚的垂死穆斯林的愿望。而文中的另一主角沙漠之城里的巨人,则是不信者的警戒,是真主借穆斯塔法之口所发出的。但是不久后,一种新的观点出现在了评论里。九月份,维也纳大学心理学教授弗朗茨·曼彻斯特博士在巴黎发表了一篇题为《梦游者》的文章。文章大量运用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观点(出自《梦的解析》),以穆斯塔法的故事提出了梦境与欲望的契合性。传闻弗朗茨·曼彻斯特博士在看完此文后曾当机立断,当场向友人们出言说:这是一篇描述梦境的故事。文章中提及故事的部分寥寥数字,他说故事中的穆斯塔法终生是个未出远门的牧者,而其父辈们都是富闻博知的商人,临死前他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的一切都是他欲望的表现:追逐着骆驼商队奔跑的牧人返老还童,这是欲望得到满足时的一种象征式表达。而沙漠之城的迷宫和巨人的故事则是代表了恐惧,是穆斯塔法对乏味、循环的生活,也就是对他日常的生活的恐惧。他还指出巨人形象的前后不一致也是梦境的铁证。前面与塔齐高的巨人,后来却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高个子,原因出于梦境的模糊特质。曼彻斯特的观点新颖科学,最后,博士还表现了一把自己的文学素养,他指出关于故事末尾对那位抱着孩子的妇女的描写,还出现在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中。“身裹云雾的可怕夜神正把死神之弟睡神搂抱在怀里。”而其间的青铜门槛则是夜神与昼神换岗的必经之处。博士的文章引起一片哗然,博士在自己文章的结尾最后写下这句话:“这是一位可怜的老人在临终前上帝赐给他的美梦。”,穆斯塔法怀着对梦和现实的记忆一起辞世。一切已成过去。

一九二零年,我整理了上述两种观点打算发表后记,因为有读者的评论,说读不懂故事。我收集整合,发现我漏过了一个颇值玩味,可也解释得通的观点。评论认为,穆斯塔法的返老还童以及之后的一切,既不是发生在现实也不是梦里,而应该是在故事中。事实上穆斯塔法·迈哈迈德·波哈里,这个后来被考古证实在公元九世纪去世的人物,他的死死生生和巨人一样永不停歇。评论者指出,最大的证据就是巨人的话。巨人说除了它自己,已无人能看懂那些街道房屋排列成的文字。而它又肯定不会说阿拉伯语(因为他在所罗门时代就被关进城市),那么穆斯塔法是怎么听懂它说的话的?毋庸置疑,巨人说了一种穆斯塔法会的语言,又或者是剧情设定穆斯塔法能听得懂。如果能听得懂就无疑也能看懂,这也可以佐证,为什么下文穆斯塔法那么快就能接受自己得杀死巨人,因为穆斯塔法从窗外的街道房屋里看到了接下来的剧本。巨人是故事的主角,而穆斯塔法是配角,事实上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他是故事中的人物。因为一个虚构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那只意味着你也是虚构的人物。

评论的论据看起来很是牢固,但唯一的问题却也很明显,那就是一个生活在耶稣诞生前一千多年的人物,是如何预料到一千九百多年后发生的事的。评论者在后面的评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的答复陷入了某种循环。他认为,那位囚禁巨人的天选之民的国王所罗门,事实上也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而非真所罗门。有一个诞生于伊斯兰教创教后的人写下了所罗门战胜巨人,巨人被牧人杀死的故事。真正的所罗门事实上也被诅咒,而诅咒者却也未必就是真实的人物。

为这套中套的观点提供证据的是文章频繁出现的比喻,一些同下文穆斯塔法的经历相似极其相似。比如第一部分,把在床上乱哼哼的穆斯塔法比作像一位在顶着罐打水的姑娘面前翻身落马的骑手;还有第三部分里,穆斯塔法把自己比喻为一个被困在魔幻城堡里的怪兽。这些都是后来穆斯塔法的亲身经历或者见闻。整个故事还大量充斥着一些不明显,又或者随意的循环和重复的语句。天使事实上就是前文的邻居,故事的结尾其实就是开头牧人邻居在床边的循环,接下来他依旧会返老还童,只是故事到那就停止了叙事,修改了一些细节而已。

最后,我把评论者的原话照抄过来(其中显露了一种悲观主义和宿命论的色彩):“所以,穆斯塔法发觉了自己是虚构的人物,宇宙也是虚构的。他还将复活,也还将死去;循环出生,老去,返老还童,然后杀死巨人和归家死亡的一切细节。我想起了印度教和佛教的轮回之说,或许我们也像他那样:死死生生,我们只是另一篇故事里的迷途羔羊。‘所有郑重其事的行为都是泡沫的无谓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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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对一位阿拉伯人一生的三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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