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没有因新生命的到来多了些喜悦，反而徒增了更多的烦恼，似乎给负重的生活又蒙上一层阴影。同样的路，他们已走过三次，从期待到失落，他们已习以为常。
夜里，燕子在母亲的身边醒来，嗷嗷待哺，她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女人刚睡着不一会儿，就被这一阵啼哭声惊醒。她费力勉强地撑起虚弱的身体，将婴孩儿抱到怀里，缓缓地撩起上衣，将乳头塞到她的嘴里，小婴孩儿如获至宝，呼哧呼哧地吮吸起来，吃饱了，又沉沉地睡着了。
男人也被这一阵啼哭声惊醒，他起来给女人倒了杯温水，又躺了下去。女人喂完奶后，不一会又睡着了。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洒入屋里，女人均匀的呼吸声奏响了催眠曲，可男人始终睡意全无，辗转难眠。他接着思考白天的问题，“这一大家子，如何维持生计？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探亲假快到了，回去上班后，她一个人能照看过来这几个孩子么.......”
男人的思绪，不由自己控制，飘到好遥远的地方，纵使他想收回思绪，几次提醒自己，明天还要去土里，把最后剩下的那些包谷收回来，那是女人这一年的心血。可无论他怎么费力，思绪还是不听他的使唤，仍旧飘去了那个相隔很久很远的地方。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幻想母亲生他那天时的情景。他想起了他的小时候，那时候母亲还在身边，家里虽然很穷，父亲也不过问家里的事，整天和村里那些与他一样，有着满腹经文，却似乎将人生看透，无欲无求，淡泊名利，又自恃清高，不愿为生计低头折腰这样的一批朋友，下象棋、打字牌、谈理想。
家里一切都是靠母亲打理，虽然很穷，但母亲勤劳能干，每年在有限的贫瘠的土地上，总能种出丰富的粮食，足够这一家五口一年的生计。母亲是个爱干净整洁的人，把家里土房收拾得干净整齐，傍晚时分，邻里乡亲都喜欢到院子里来拉拉家常。母亲像变魔术似的，将那些乏味的洋芋、包谷，变成美味的食物，让他们三兄弟吃得津津有味。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上头有两个兄长，大哥比他大十二岁，二哥比他大十岁。在二哥和他中间曾有过两个姐姐，可在那个饥荒多灾的年代，在他还未出世前，就早夭了。在连续丧女的悲痛中，母亲有了他，自然是要多偏爱他一些。在十岁以前，尽管家里很穷，但因为有母亲，他过了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
他想到十岁以前的种种画面，温暖幸福，他愈加思念他的母亲了，想到今生再也无法与母亲相见，又想着如今面临的生活重负，悲从中来，他好想大哭一场，可他又想起母亲还在的时候，常常告诫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强忍泪水，思绪又飘回他母亲生病的那段日子。
九岁那年，兄长们都已成年了，他们走出了村子，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大城市里打工，维持生计。家里就只剩下他、母亲和父亲三人。父亲还是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一切重担都压在母亲的身上，起初他很不理解他的父亲。
后来，母亲给他讲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他父亲的爷爷，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积攒了一些财富，买了一些地，雇了一些人，土地的收成越来越好，后来又置办了很多地，把地租给周边的村民种，收取租金。到他父亲的父亲这一辈，通过两代人的苦心经营，家底已经很殷实了，成为当地的大地主。
他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期出生的，他们家三兄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生活起居有下人伺候，有专门的私塾培养，学富五年、满腹经纶。在他二十岁以前，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直到1950年的某一天，他即将二十一岁时，一群人踢开家里的大门，家里成年男丁全部被绳子绑了，噩梦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他的父亲被剥夺了生命，母亲悲伤过度也跟随父亲而去。他们家三兄弟，双手绑着，被一群人强行推上街头，平时交好的那些人，看到他们仿佛像看到瘟疫，避之不及，更甚者竟跟着行人对他们拳脚相向。他们被看押起来，带到了县城的水牢，寒冰刺骨的水，穿过囚裤，刺痛骨头，吞噬着血液。
他的大哥在水牢里冻死了，弟弟也因这水牢患上了重病，两年多后，从水牢里出来没有多久就去世了。他呢，相比而言比较幸运，熬过了水牢，重获自由。可却没熬过水牢对心灵的吞噬，以后，他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无欲无求，就连后来当地部门领导需要一个秘书，看重他是文化人，多次登门请他，都被他拒绝了。尽管那时，他家徒四壁，怀里已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他还是没有接受那份工作。
听完他母亲讲的故事，年少的他，也渐渐理解了他父亲。窗外还是一片漆黑，雨也停了，夜离奇地静，除了身旁女人的呼吸声。他的思绪又飘回十岁那年，母亲起早贪黑，土里，家里，山上，院子里，到处都是她的身影。天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母亲还在山上割草，想着冬天快到了，给牛屯点粮食。
从放学路上飞快地跑回家，他还是被淋湿了，冷得瑟瑟发抖，他本以为迎上来的会是母亲焦急心疼的问候，可家里院子里安静得很，家门紧锁，原来家里没人。他换下了湿衣服，烧起了柴火，从洋芋堆里挑拣了一些大的，简单地冲洗了后放到锅里，加上水，在柴火的加热下，沸腾地煮起来，这是他们的晚饭。
洋芋煮熟了，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跑出去，是母亲回来了。一箩沉甸甸的草，将母亲身子压弯了，母亲的头都快到地上了，她全身都湿透了，这个地方的天气，奇怪得很，只要一下雨，就像过冬一样寒冷。他赶忙跑到院子里，小小的身躯在箩筐后，双手抱住箩筐，希望能够减轻一点重量，让母亲更容易地将箩筐放到地上。
“三儿啊，你抱不动，快让开，免得箩筐砸到你。”母亲一边弯曲双腿，一边和他说道。他没有走开，还是用双手扶着箩筐，尽管使不上劲，但他认为扶着，箩筐放下来时，就不会倒了。他看着全身湿透的母亲，被沉甸甸的草压弯身子的母亲，衣服褴褛的母亲，年幼的他，心疼极了，可却又无能为力，他只想快点长大，能为母亲遮风挡雨。
母亲放下箩筐，拉着他的手，急忙回到屋里，怕他被淋湿了。母亲换掉湿透的衣服，在火边坐了一会儿，冻透了的身子才感觉到一丝暖和。但还是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咳嗽。母亲看着锅里煮好的晚饭，心里甚觉欣慰，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赞扬他都能做晚饭了。可到夜里，母亲发烧了，吃了退烧药后，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从那次起，母亲经常咳嗽，家里只有父亲和他，父亲不管事，年幼的他也不知道长期咳嗽的厉害，母亲也不在意，继续为生计不停地操劳。母亲日渐消瘦，咳嗽越来越严重，甚至到后来，他还看见过母亲咳出血来。他才十岁，哪里会知道那些日积月累的咳嗽，会夺去了他的母亲。
夜还是一样的静，他想着母亲离去的那一幕，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眼眶湿润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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