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仿佛浸过了墨汁,“嘀嗒,嘀嗒,嘀嗒……”雨点与屋檐的碰撞声,似乎快要将这漫长寂寞的夜撕裂开。他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尽管什么也看不见。眼泪无声地流淌,打湿了枕巾,浸入枕芯的棉絮里。女人和婴孩儿睡得很熟,均匀的呼吸更加剧了这夜的孤寂,他甚至都有点羡慕她们了。
这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亮后就得赶紧去地里,把剩下的包谷收回来,这绵绵秋雨,若再留在地里,恐怕女人这一年的心血又要付之东流了。男人寻思着,似乎在刻意摆脱这种悲伤的情绪。可这悲伤就像这夜色一般,笼罩在空气中,令人沉沦,无法自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离他母亲更近一些。
“三儿,三儿,三儿,你快起来,你母亲有话对你说!”一天夜里,他正在睡梦中,梦里母亲和外婆、舅妈们正围坐在火炉边,一边拉家常,一边包汤圆,那是他最爱吃的汤圆,他一口气就能吃下好几碗,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吃到。他看到母亲脸上久违的笑容,看着外婆手里的汤圆,在梦里,美滋滋地笑出了声音。
突然,一阵急切的叫声把他从梦里拉回现实,原来是父亲,他倏的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父亲充满血丝的双眼,焦急的神情,他感到事情似乎不太妙。他跑到母亲的床边,努力去寻找母亲的呼吸声,他屏住呼吸,在听到了母亲的呼吸后,他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
躺在床上的母亲缓缓睁开眼,微微抬了下手,示意他靠近一点。他赶忙上前一步,双膝跪在母亲的床边,双手握住母亲的手,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手竟如此粗糙,这手是经受了多少磨难啊,十多岁的他,心里更心疼母亲了。
“三儿……三儿……”母亲用虚弱的声音一直唤着他的名字,“妈,三儿在呢,妈,三儿在……”他边回答,边伸起身子,尽量将身子凑在母亲眼前,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母亲似乎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却怎么说不出来,仿佛嗓子被什么掐住了。只是,他一直握着的那只历经风霜的手,更加紧紧地反握着他,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儿子倾诉她的不舍之情。
他还是屏住呼吸,认真听母亲的呼吸,听她的心跳,可是,他好像听不到了,他又凑近了一些,几乎靠到母亲的胸口,他还是没听不见。他回头看父亲,试图从父亲那里得得到否定的回应,可他看到的却是父亲浸满泪水的双眼。
他还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以为过段时间母亲又会再回来,给他包汤圆煮红薯。父亲请来了几个道士,用竹和白纸简单搭起了大人称为道场的东西,大大的惨白色的孝服穿在他消瘦的身躯上,显得极不相称。
他母亲被装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大人们称为棺材的东西里,他从早到晚,从晚到早,跪在母亲的灵前,父亲托人去给大哥二哥送信,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等两位哥哥赶回来时,母亲已经被埋进土里了。
他在大人们(道士们)的吩咐中,行尸走肉般地下跪,起身,下跪,起身……他哭不出来了,他太累了,他很疲倦了。
他就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听不到母亲的呼吸和心跳时,他着急得直流眼泪。第二次是大人们盖上棺材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呜呜咽咽地哭得很伤心。第三次是装着母亲的棺材被放入土里,看到土渐渐埋没了棺材时,他冲上前,大声哭喊,试图去拦住大人们将他母亲埋在土里。
在几天之间,母亲的丧事草草办完了,母亲在家里的痕迹除了神龛上的那张照片,似乎被一场丧事全都清理掉了,她生前的衣服在丧事中也全被烧了。他也慢慢读懂了死亡,他渐渐地认清,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吃不到母亲包的汤圆了。当周边调皮的小孩说他是没有母亲的野孩子时,他更加痛彻心扉,更加难过。
“咯!咯咯!咯咯……咯!”几声鸡鸣把他从悲伤中拉出来,他才发现,窗外的夜色已渐散去,天微蒙蒙亮了。“唉,又是整整一夜没睡啊,今天还要去地里摘包谷呢,过两天就得回单位了,赶紧起来把包谷收回来。”他心里嘀咕着,看着身旁还在熟睡中的妻女,他翻了个身,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起身,将枕头翻过来,将湿透的那一侧盖在下面,他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女人在男人的动静中醒来,小婴孩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巨大的悲伤,她轻轻地动了下,睁开眼睛,看到没有人搭理她,就哇哇哇大声哭出来。女人听到孩子的哭声,赶忙侧过身来,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她似乎已从生产的痛苦中恢复了很多,她身子底子比较好,恢复起来也就比较快。
男人起床了,雨也停了。他热了昨晚的鸡汤,端给刚喂完奶的女人,让女人喝完后再躺会。并将昨晚剩下的饭菜在锅里炒热后,胡乱吃了点,就背着箩筐去土里了。两个时辰左右,他背回来了第一箩包谷,女人已经起来了。饷午时分,他背回来了第二箩包谷,女人已勉强把午饭做好了,大女儿也起来了,正在院子里与隔壁姨外婆家的小孙子玩耍。
吃过午饭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拿起箩筐,女人让他休息一下再去,他还是坚持出门了,他趁着自己在家,赶紧把庄稼收完,他回到单位上也能安心。他想到女人又要坐月子,还要照看三个孩子,实在不忍心她再为这些庄稼操心。这一天,他在家和地里间相隔的路上,反复走了很多趟。明天再干半天就差不多把这些庄稼收完了,他心里想着。
第二天他收完了剩下的庄稼,在家吃完饭后,来到岳母家,接回了二妹。二妹才刚满两岁,生得乖巧可爱,两只大眼睛特水灵。不久前,她才刚学会走路,话还说得不太清,只有和她常在一起的人才能猜出她要表达的意思。从二妹出生后,他就一直在外面务工,只有过年回来待几天,和二妹相处的时间很少,二妹对他很生疏。
“二妞,你看你爸来接你回家了,快出来跟你爸回家嘛。”外婆一直在哄躲在身后的二妹,二妹紧紧地拽着外婆的裤子,躲在身后就是不出来。眼前这位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在她眼里就跟陌生人一样可怕。男人从那些买给娘家外甥们的糖果里,拿出几颗糖果放在手里,才把二妹哄过来。
二妹才一岁多点时,她母亲就怀上了燕子,孕前期反应很大,二妹很早就断奶了,她很爱哭,大人们哄不好她,就用糖果来哄她,每次她哭闹时,只要有糖果就能百分之百哄好她,从而给她养成吃糖的习惯,在往后的日子中,落下了牙疼病,并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男人将二妹抱在怀里,道别了岳母,回到了家里。他在家里又待了两三天,就离开了,去了另外相隔三百多公里的城市,继续勤勤恳恳地上班挣钱养家糊口,维持生计。
燕子出生给男人带来的阴霾已烟消云散了,那一夜的失眠痛苦后,他想通了,只要孩子身体健康就好了,既然生下来了,那即便是砸锅卖铁也得养活养大啊。他走后,这个家里就剩下女人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女人的母亲每次来赶集时,都会刻意来看看他们,给孩子带些吃的来。
回到单位上,领导看他稳重踏实,将他从临时工转为了正式合同工,收入比先前高了一些,工作也更稳定些。他对生活又重新燃起了期望。“大女儿也五岁了,快到上学前班的年纪了,不能一直在乡下待着啊,得计划计划了。”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寻思着。
前情回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