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一个秋天的午后，燕子离开母亲的肚子，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家里的人，对燕子的到来，似乎不太欢迎。接生的姨外婆看到是个女孩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清理完后就离开了。
父亲坐在外屋，狭小的房间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一个八尺男儿，埋着头，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待烟头燃尽了，灼痛了手指，他才恍惚地将烟头扔到地上。
燕子和母亲，躺在里屋。姨外婆给燕子清理干净后，伸手拿过提前备好的崭新包被，正想把燕子包裹起来，燕子的母亲虚弱地说，“用生二妹时，留下来的旧包被吧，都是洗干净的。”姨外婆熟练地包好燕子，将她放在她母亲的身边，就从里屋出来了。
母亲看着襁褓中的婴孩，默默流泪，后来变成小声啜泣。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觉得自己的命苦。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老天爷：“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我又没有造过什么孽，为什么就不能遂我心愿呢？”
姨外婆来到外屋，拍了拍燕子父亲的肩膀。男人抬起头，朝姨外婆挤出个笑容后说道，“麻烦你了，二嬢，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啊。” “不吃了，家里还有事，想开一点，生儿生女都是命中早早注定的，强求不来。” 燕子的姨外婆摆了摆手，就朝门外走去了。
燕子母亲已尽量压低啜泣声了，外屋刚回过神来的父亲，似乎还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缓缓起身，走进里屋来。燕子母亲看到丈夫走进来了，赶忙擦干眼泪，委屈巴巴地看着她的男人。
“哭啥哭呢，这都是命，既然老天爷这样安排，那我们就养着，生什么养什么，来，不哭了，家里还有一只鸡，我去弄弄，给你炖点汤喝。”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因生产奄奄一息，还要承受心灵折磨的女人，顿时心生怜惜，那些烦恼瞬间抛诸脑后了。
女人听到丈夫这么说，更加觉得委屈了，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泉水般汹涌。她从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自家男人，婚后，连续生了两胎，都是女儿。这第三胎吧，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获得的信息，从怀上那刻起，她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是个儿子。
她省吃俭用，节省家里的一切开支，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新包被，新衣服，新鞋子、新尿布......，一切都是崭新的，这阵势与生老大和二妹时，完全不一样。生老大时，只是用旧衣服做成了包被、尿片等。生二妹时，就更随便了，直接用生老大时的那些旧物随便应付了事。
隔壁家比她晚结婚的刘二姐，人家连续生两胎，都是儿子。还有村头那家的媳妇，和她同一天嫁进来的，虽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可这第二胎人家就生了个儿子。平时她们在一处时，她受够了那些婆娘们的冷嘲热讽，她一直指望这一胎扬眉吐气。那样的话，寨子里的人，以后也不会再说她家男人没后了。
可这孩子生下来，竟是个女儿，这无疑给她重重一击。她越想越不甘，一是觉得对不起她的男人，二是以后又要被寨子里的那些婆娘们冷嘲热讽，把她说成不会下蛋的鸡。她越想心里越堵得慌，眼泪也哭干了。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婴孩儿，终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怎么不遂心愿，但母爱的天性，让她对这一小团肉东西，心生怜爱。硬撑着虚弱的身子，给小东西喂奶。
男人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快喘不过气，三个孩子，拿什么来养活，在外务工的微薄工资，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呢？但重男轻女的思想在男人心中根深蒂固，他心里还在筹划着第四胎。他越想越觉得喘不过气儿，能力有限，可要让自己没个儿，又很不甘心。
他擅长在他的女人面前伪装，他把心里的那些失落和顾虑全部都隐藏起来，用一贯轻松的语气安慰女人：“哭什么哭，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她们拉扯大，既然选择生下了她们，那就要养，砸锅卖铁也要养。你别哭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的养身体，我去弄鸡给你炖汤。”
男人安慰完女人，就从里屋出来了，到院子里，看到大女儿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盯着远方，不知她是在看什么，大人们的心思，大人们的事，五岁多的她，能够感知得到么？外面的阴雨，一直下个不停，一下雨就如过冬，阴冷阴冷的。家里唯一剩下来的那只母亲，卷缩在屋檐的墙角，鸡毛也湿透了，不知道刚才又去哪里觅食了。
男人一把抓住了卷缩在墙角，正瑟瑟发抖的母鸡。这是女人卖鸡时，特意留下来生蛋，孵化小鸡仔的。男人左手抓住母鸡翅膀，将它牢牢地提在空中，右手将坐在屋檐下发呆的大女儿抱在怀里，慈爱地哄着大女儿，“爸爸给你炖鸡汤喝，爸爸给你炖鸡汤喝......”。
他大步走到灶台前，放下大女儿，找来一个大锅，加上水，添了柴，燃火，等水煮沸了，一刀，鸡在地上扑腾两下，就不动了。他把鸡放到大锅里，烫了几分钟，找来个小板凳，坐下后，便开始一跟一根地拔鸡毛，接着，他剖开了鸡肚，把内脏拿出来，洗净后，切碎，就着糟辣椒，及提前泡好的酸萝卜，锅里加油，爆炒后，撒上一些蒜苗，一分美味的鸡杂做成了。
伴随着 “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母鸡被剁成了鸡块，男人把鸡块放入砂锅里，加上水，慢火炖起来。他把大女儿抱在怀里，让她去隔壁叫姨外婆晚上来吃饭。大女儿听了父亲的吩咐后，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来到隔壁的姨外婆家。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鸡汤炖好了，男人先盛了一碗，给还躺在床上的女人端去，用勺子一口一口地递到女人的口边，女人撑着虚弱的身躯，喝了大半碗鸡汤。“过两天，你去妈家把二妹接回来吧，大哥二哥，还有小洪家的，都在妈那儿，娃太多了，怕妈照顾不过来”。女人喝完汤后，向男人吩咐道。
上星期天，女人的母亲，孩子们的外婆，上来赶集路过时，顺便把二妹带到那边去了，眼看生产时期快接近了，女人的母亲担心他们忙不过来，就把二妹带回去了。二妹两岁不到，不久前，才刚学会走路。在外婆家，舅舅家的孩子们，总爱叫她滚回她家去。二妹尚不懂事，听不懂表哥表姐们的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不停地嚷嚷要妈妈。
男人很快就把晚饭做好了，姨外婆和她的小孙子，拉着大妹的手，一起来到这个狭窄的小屋，灯光昏暗，电力总不足，从灯泡里散发出来的光，泛黄泛黄的，让这个狭小的空间，显得更狭窄。电是春天时才通到这个村子的，再昏暗，也比煤油灯要好得多。
吃完饭后，姨外婆陪燕子的母亲聊了一会儿，宽慰了一下她的心，就带着小孙子回家去了。襁褓中的燕子，刚吃完奶，被包得严严实实，躺在母亲的身旁，闭着眼睛，一直睡得很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吵不醒她，她是那么小，那么可爱，睡得那么安稳。可她不知道，未来的人生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也不能预知，未来的路会有多么崎岖。
我不确定，如果她能够预知自己将来的人生，她是否还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她是否还能，睡得如此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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