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世界渐远

（一）
8年前，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她的姥姥和他奶奶是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他的爸爸妈妈把他带到奶奶家，准备一起过节。

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环境，没有他认识的小伙伴，没有他熟悉的公园，他只能一个人在奶奶家的书房玩那件玩了很多年的拼图。百无聊赖。

奶奶家的门前是一片小树林，北方的九月，大树还是郁郁葱葱的，晴天的时候会有耀眼的阳光穿透绿叶洒到地面上，一片斑驳。那天，他趴在窗台上，望着树林发呆，忽然林间闪过一个身影，仔细一看，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女孩。他想要看清楚小女孩的模样，忽然听见爸爸在叫自己的名字，只好跑去客厅。回来之后，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小孩的一时好奇，这种事，大概很快就忘记了。

她自己家和姥姥家距离很近，因为钟爱姥姥家门前的小树林，所以经常住在姥姥家。

于她来说，小树林中不知名的花草和时而落在枝头的啄木鸟，都是惊喜。由于没有时间概念，她总是会玩到很晚，等到姥姥来找自己，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

那天，她一如既往地穿梭在树与树之间，偶然瞥到有几个陌生人出现在姥姥家隔壁的窗前。大概是有客人拜访吧，她这样想。不久，她看到那扇窗前掠过一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的身影，她产生了瞬间的好奇——这栋楼平时没有自己的同龄人出入——但只是瞬间而已。不过一面之缘，她并没有在意，继续投入到树林中去了。

国庆节那天中午，长辈们吃完饭在聊那些大人的话题，这个时候，小孩子是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他跑去了小树林，她也跑去了小树林，他们被同一只啄木鸟吸引到同一棵树下。

“这是什么啊？”他没来过小树林，他不认识这只奇特的动物。

“这是啄木鸟。”她得意地说着。在小孩子看来，比别人多懂一点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继续和她一起看着这只啄木鸟，直到它飞走了，小巧的身影飞到视线之外，他们才收回目光。

“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她转过头对他说。还没等他点头，她就已经跑远了，他只好紧跟着。他们绕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树桩边上，树桩下面有一小片白色的蘑菇，附近还有一个蚂蚁窝。“你看，这是蚂蚁的雨伞，好看吗？”她笑盈盈地问他。他点头回应着。

于是，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他只要一回到奶奶家，就会在第一时间敲开隔壁的门，叫她出来一起玩。

一年以后，他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分到了同一个班。

由于她那个时候经常住在姥姥家，他也会主动要求去奶奶家住。只是想和她一起回家，走同一条路；只是想在放学以后和她一起去小树林玩，等待同一朵花盛开；只是想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同样的动画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希望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想要一直在她身边。其实，她也一样。

小时候的友情是最简单的，男孩和女孩玩得很好，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很多年之后，被别人提起她小时候和一个男生玩的特别好，她都会坦然地不回避。

那天，她在家里做错了事，爸爸严厉的呵斥让她委屈极了。她从家里一路哭到学校。同学们把她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哭着，什么也不想说，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带着哭腔的，根本就说不清楚。

他走到教室，扒开她桌边的人群走到她的面前，看到她满脸泪水、眼睛红肿的样子，关心地问她：“你怎么了？”——其实这样问她的人有很多，一部分是凑热闹，一部分是好奇，而他，是真的关心，“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打他好吗？”

“……是我爸爸……”她听到了他的声音，用带哭腔的声音回应。

“……啊……”他的声音胆怯了，他认真地掂量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打不过她爸爸，于是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刚刚还在逞英雄的男孩，现在有些语无伦次了，“……那，那个，你先别哭了……”

他是她那年的光芒。

（二）
只上完一年级，他便转学到了另一个城市。另一个不远的城市。

小孩子懂什么悲欢离合，分开就分开，不见就不见，小小年纪心中大概中没有“分离”的概念，很长时间之内，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少了一个小伙伴，但只要还有人和自己玩就没有关系。

然后就在岁月的岔口各自远扬，分别开始了与对方完全不相干的生活。当永别的时候没有人真正意识到“再也不见”这个事实，以为只是一个转折点，于是当我们发现一点痕迹的时候，却再也转不回那个点了。当时间过滤的东西沉淀下来的时候，那些我们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却莫名地愈见清晰。比如，他们印象中的彼此。

她在原来的地方有了更多很好的朋友，她和这些朋友玩的很好。

她有了自己的姐妹，和她们一起上下学，和她们分享同一个甜筒，和她们看着同一个电视剧，喜欢同一个男一号，聊着同一个话题，分享彼此的秘密。

只是，偶尔也会疲惫，偶尔也会委屈。不过成长的过程中，孩子都学会了隐藏，不会随意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流泪了，背过身去擦干泪水，转身还可以笑的很美。不是没有知己，只是学会了自己承担。这个时候，她偶尔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表现出自己的委屈了，也不会得到期待的安慰了。

她仍然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在自己最委屈的时候，有个男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要替自己“报仇”。

她还记得。

他在另一个城市也有了很好的朋友。

他有了要好的哥们儿，他们一起骑车上下学，分享同一罐汽水，玩同一款游戏，聊着最新出的电影，笑闹夹杂在他们之中。

只是偶尔会安静下来，短暂地回忆过去的事情。他没有把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事说给别人听，没有人会对别人琐碎的回忆感兴趣。这个时候，他会想到自己沉淀在心底的过去。再也不会做那样幼稚的事儿了，也不会有人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去说那样的话了。

他仍然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在他很在意的那个女孩哭的时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要替她“报仇”。

他还记得。

她此时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感动。他现在希望他当时给了她一点感动。

（三）
他的样子，在她的世界已经渐渐淡化了。

时光总会带走些什么，小时候他们共同的朋友，很少有人还记得他的名字和样子，没有谁会和她分享同一段回忆。只有她，才会在偶然想起的时候，独自拿起那些布满灰尘的记忆碎片，小心翼翼地擦拭、端详、再收起。

印象中有关他的零星碎片，真的已经拼凑不成完整的从前。

她的存在，在他的世界已经慢慢走远了。

他转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再也没有见过从前的朋友。也许回去看望奶奶的时候见过，可是大家都忘记彼此的样子，等同于陌路；而他也不曾和现在的朋友提起过以前的事情。那段时光仿佛是生命中的断层，连接不上两个时空。

关于她的痕迹，早已被流年模糊了。那些过去的快乐的点滴，也只是被他尘封在记忆深处，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只是很少会选择想起。

（四）
现在的她和他，分隔在不同的城市。

九月的最后一天，她一个人做长途汽车去另外一个城市。她的表姐在那里工作，邀请她去玩。印象中是他以前去的那个城市，但已经记不清了。

她不喜欢和陌生人距离太近，于是选择了一个单人座位，这样就不用担心有人坐在自己旁边。下午做的车，到达那个城市大概会是晚上九点了吧。

车上人很少，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独自坐在自己附近的双人座位上。
她看着那个男孩拿出手机不停的看，又不停地按着按键。大概是在用手机聊天吧，她这样想。

天空从刺眼的白色慢慢渐变成橙红，然后变成深蓝，最后就是沉寂的黑色。两边的街道是各种绚烂的灯光，马路上是扎眼的黄色白色车灯混杂的颜色。

她一直在晕车。开始一直趴在旅行包上，后来塞上了耳机听歌，似乎好了一些。

十月之前，他又回到了奶奶家所在的地方，一个人去探望奶奶。国庆节的前一天，他要独自坐车回家了。

听说今天这趟车人很少，所以他一个人选择了一个双人座位。车是下午四点开动的，应该晚上才会到。

这个位置旁边的单人座位上有一个女孩，好像也是一个人的样子。

貌似是个内向的女孩。售票员来卖票的时候，她几次想主动交钱，但不愿意打扰售票员和别人的闲谈，于是将手缩了回来。直到售票员到了她面前，她才把握了很久的钱交到售票员手里，用他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买一张票”。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拿着手机上网，和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用闲扯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旁边的女孩一直趴在旅行包上，可能睡着了吧。他这样想。

差五分钟九点，终于到站了。

男孩背起包，不紧不慢地下车——应该能赶上末班车。女孩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下了车——由于晕车，她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腿软。

时间改变了太多。陌路一般，他们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下了车，他向左走去坐公交，她向右走去坐地铁。

如同两条相交直线，相遇之后，愈渐走远。

记忆里的世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