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梦。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又有一丝怀疑。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痛。蹲下身,揪一颗草,碾碎。汁液渗入指甲缝里,苦涩的青草香飘散在空气中。她能碰到湿润的泥土,闻到草的香气,看到一切缤纷的色彩。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不敢相信只是梦。
站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她向四周远眺。
那座青石板搭的桥在她十三岁那年就因为建设而被拆掉,随之是桥及西面的河被填平,规整后造了空地——日益增多的汽车终于有了停车场。
而现在,这座桥依然还在,墨绿的苔藓浅浅覆盖在每一寸石板上,石缝里不知名的杂草坚韧地摇晃身体。石桥旁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小树,没有人为的修剪,枝条肆意生长,甚至拦住了大半条路。
她记得以前走过桥去找小伙伴玩,总要用手拽着树枝往下压才能看清前头的路,等跑过桥放手,树叶丛又重新弹回原处,摇摇晃晃地晒着太阳。
站在桥的这边,转过头,是一户种着玫瑰丛的人家。
砖块垒成的围栏,深红的玫瑰从细缝中、从高墙上越过。明明是娇贵的植物,但当它们落户在村落时,却也显出肆意的张扬。记得这户人家除了养玫瑰,还有一只大狼狗,每回她想要去过桥,离这户人家还有三四步路,这只大狼狗就已经闻到气味狂叫不止。
印象中它硕大无比,黑黄色的毛发油光发亮,最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尽管栓着链子,可当有人经过时,它就会猛地站起来,竭力冲到链子能控制的最长处,然后大声叫唤。
虽然过桥和小朋友玩耍是最快乐的时光,但过桥的这一段路却让人心惊胆战。
母亲也曾陪过她几回,但之后就嫌麻烦,并且有些好笑她的胆小:“那只狗被栓着,也咬不到你,有什么好怕的。多走几次,锻炼锻炼胆量也是要的,你自己去罢。”尽管她撒娇了一次又一次,母亲还是强硬地拒绝了她的请求,还放话“要是不敢走,也可以不去玩”。
玩是一定要玩的,在对狼狗的害怕和对游戏的向往选择中,她还是愿意一次次去“冒险”。
不过这份害怕也没持续多久。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这只狼狗就走了。不是因为寿终正寝,而是有小偷为了偷东西,怕它叫,于是喂了药,把它毒死了。
这件事是她从母亲那得知的,在一次周末她向母亲请示能否到小朋友家去玩的时候,母亲顺嘴说到了这件事。
“以后你也不用怕了,那只狼狗被人毒死了。真是可惜啊,那么大一只狗,他们还大鱼大肉喂得很好呢,就这么没了。”
没了,走出家门,她还想着这件事。
走到那户人家门口,确实没有听到狗叫声。
等站到桥中间,她回过头,垫了踮脚,向那户人家院子里望去,除了依然盛开的娇艳的红玫瑰,再看不到那只凶巴巴的狼狗。
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不是吗,她迟疑片刻,转过头,向桥的另一边跑去。
那只狼狗还在吗?她心想。
向那户人家走了几步,曾经对她而言是高墙的围栏,现在看来不过到腰。
那只狼狗还趴在院子里,两只前脚交叉搭着,头朝向围栏门枕在上面,眼睛虽然闭着,但耳朵高高地竖起。它还是那么大只,小小的院子里放了它一个就显得拥挤,可是再看到它只觉得怀念,却没有了害怕。
现在的它是那么悠闲与安逸,阳光照在它黑黄的毛发上,闪着细碎的金光。它像是听到了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伸直前半身,向四周扫视,在看了一圈无果后,又懒散地躺下,眼睛微眯,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它还在,真好啊。
她把手搭在围栏上,往里看。忽然想到,既然狼狗还在,那她曾经的家是否也还在原处?
工作买房后,她把父母接到了身边,老家的房子也就此闲置。父母偶尔还会回一趟老家,但她总是以工作忙碌为理由,再没有回到这里过。
不是不想念,只是回来总会有各种闲言碎语。农村总是这样,即使工作找得再好,钱赚得再多,但如果没有嫁人,就会被认为人生不圆满。她不在意,可听多了还是觉得烦,不回老家成了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记忆中的家是陈旧但干净的。
木制的大门,刷着暗红色的漆,门边缘的角上露出些许木屑,门上漆有些剥落。
进了门,是正屋。正中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两边的木椅也正对大门摆放。正位是不放椅子的,而是贴着墙放了方型雕花案台,上面铺一张蓝白格子的布。
一半的案台被一台八十年代的大收音机占据,还有一半则放满了她的书本。电话是她初中时才装上的,把案台理开了小小的一个角,用来放这台贵重的电子产品。
家里没有书房,正屋的大桌子就是她的书桌,从幼儿园到大学,她在这张大桌子上完成了她的学业。
再往里是偏厅,楼梯下的空间里放了西湖牌的冰箱,冰箱后头是米缸。旁边又是一张桌子,上面永远放着吃不完的饭菜。
再往后走,是天井。有一小亩菜地, 散养了四五只的母鸡。夏天的天井老是臭臭的,而且喂过的母鸡总爱跟着她,乘机啄她一口。
过了天井才是她家的厨房。在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大雨天还会漏水。她们家春夏秋冬的饭都在这里烧好,偶尔她被骂了也会钻到这里偷偷哭。
返回偏厅,上了楼,北面是她的房间。
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正中就是一张床和一个小的床头柜,靠西面的地方是一张比床高两倍的大圆桌,用来放当季要穿的衣服,上面用薄纱一样的布盖起来防止落了灰。这张两边无遮挡的床算是治好了她睡觉不老实的毛病——任谁摔了两三次流鼻血之后,都会自然而然地老实起来。
往南走,更大的那间屋子是父母的房间。
有一张拔步床,一口贴着长镜的大柜子,两只小的木柜子,上放着两口木制的大箱子。柜子里是母亲的嫁妆。母亲曾打趣说等她出嫁了把这些都随去,但在她大学的时候,母亲就嫌没用把这些东西拆掉卖了五百块钱。
父母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打开阳台门,是清澈的河岸,飘满了一只只水泥船。那些都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阳台上有两个铁质的脸盘,里面放了土,种着太阳花。那时她还叫不出花的名字,只觉得好看。等她知道花叫什么了,那两盆花都不见了。
它们去了哪里?似乎是哪一年掉下去了一盆,又似乎是哪一年死掉了一盆。
她想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栋栋的房子,太阳正好,屋门口都晒满了东西,鱼干、衣服、被子……
离家越来越近,连阳台上太阳花的颜色依稀可见,可她的心忽然一跳,有什么东西像是越来越远了。她顾不得细想,跑了起来。
近了,熟悉的门就在眼前!
可当她再往前越一步,腿忽然抽筋了一下。
她疼得闭上了眼,再睁开,却是在床上——席梦思的柔软触感,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懊恼地用手抓了抓头发,摸到一颗小东西。她捏住,顺着头发拿下来,放到眼前。
是一朵香樟树的小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落掉进头发里。
可昨天她明明洗头洗澡后上的床。摸着这朵小花,她忽然有些疑惑,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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