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二年有余,再见珞音已是而立。
漠北的大雪总是磅礴汹涌,从来不似江南这般婉约。珞音便如这悉悉簌簌的粉雪,始终纯粹。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小年这天,我随夫君重游阔别多年的故土,下榻于临安城东一家僻静的客栈。腊月二十四的祭灶节,家家户户都要备上甜糕美酒,好生热闹一番。这是我许多年都没有忘却的习俗。店家殷切地送了热腾腾的饺子过来,还说谁吃到了肉馅里藏的碎银子,今年便定有好彩头。
夫君揽我落座,在小碟里倒上香油,又掺了些辣沫,与我相视一笑。
虽说是年底,这客栈生意却好得很,天字的厢房都住满了。想必大过年呆在这儿,来的都是客吧。我咬了一口肥润的饺子,满口生香。那熟悉的味儿让我眼睛都朦胧起来。
屋里的火盆中盈盈烧着银炭,倒是暖和。小轩窗上透出浓浓的亮白。我探手推开窗子,只见漫天开满雪花,仿佛嬉笑起舞的精灵,翩翩而至。
夫君不是汉人,但自小便与这座城池颇有渊源。他身材高大,眉眼也较之普通人深邃,汉人服饰经他身量,倒显得越发英挺。现下执手漫步于长街上,不免引来女子侧目。我打趣他说:“真是越老越有风韵。”
他握紧我手,低眸笑道:“怎及娘子。”
道上的薄雪并未积起,早已被车轮脚印给踏了干净。只是道旁的屋顶上雪白一片,有的还结了冰柱子。
十二年了,临安城的变化翻天覆地。若不是记忆中还残存些许印象,我都要认不得这路这景了。置办年货的人熙熙攘攘,与漠北的空旷寂寥是大不一样。
街边有卖包子的小贩,蒸笼里的白烟噌噌冒出,伴着清淡的面香。无论大人小孩都穿着厚实的长衣,即便女子,也是棉袍襦裙的装扮。脸颊冻得通红的小娃娃手里拿着糖人儿,哆着鼻涕跑来跑去。四周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我喜爱这样的气息,喜爱白茫茫中点缀的红红火火。不管是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窗花都剪得极好看,门前的对联也是一副写得比一副苍劲。
沉醉于眼前景致,不由见得前方一清冽男子,举一把碧色油纸伞,遮于妻儿头顶。隔着人群也能感到他看他们的目光温情脉脉。雪落在他束起的发冠上,沾湿了他的衣襟。
那三人,远远地站成了一道风景。
待我们走近,女子恰抬起头。四目相对,往事在眸中生生翻涌。
看珞音的眼眸,我便知她这些年过得顶好。她始终不多求,总是淡然。尽管她的相公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济王。
那一年小年,也下了雪。临安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一场婚礼,便在这天上演。那日,也是我离开故国的日子。
西子湖畔从未有过那样的大雪。断桥上覆了一层薄冰,湖边早已无叶的垂柳结成了一条一条冰晶。
闺房中我穿戴好血红的嫁衣,只等迎亲队伍在吉时临门。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圣上震怒父亲入狱的消息。我乐氏一门三代从军,战功累累,对朝廷的忠心青天可鉴,这婚事亦是承蒙皇恩。可圣意难测,昨日指婚,今日便给你一个株连九族。直教人措手不及。
“玢儿,你快随哥哥走吧。”母亲拉起我便往后门行去。
乐府乱作一团,我知道御前军就要来了,便苦苦哀求母亲不要赶我走。母亲只是用力将我推上马车,并挣脱了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仍然身穿喜服的我从马车里探出头,伸手唤着母亲。
她的身子有些佝偻了,丰腴的体态遮不住年迈衰老。她静静地站在那儿,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极喜到极悲,我哭喊着,突感喉咙一阵腥甜,便没了声音。
马车颠簸着,忽地一翻转,我整个人都被从车里抛了出来。
远处,是水墨画般的雪落西湖。山如眉黛,水如眼波。那是我从小常与竑哥哥偷跑出来游玩的地方。
近处,却是杀戮的修罗炼狱。我的二哥,正以一人之力抵挡数十人的围剿。
刀光剑影间,他回眸朝我呼喊,只说了一个字——“走!”
凤冠跌在雪里,上轿鞋也遗失了一只。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只见数把利刃同时贯穿了哥哥的胸膛。
刺目的红在雪地上晕染开来,似带着温度。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邪魅的花朵。
青丝尽散,极度的恐惧里,我酿跄着前行,却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心中想,竑哥哥怕是再见不到了。
梦魇的最后,是沾满鲜血的鬼厉的刀剑,毫不留情地朝我扎来。
惊醒时,我依然在一辆马车里,只是换上了朴素的白衣。
驾车人是后来与我结发的夫君,我与他相识于微。竑哥哥,他亦认得。
掀开帘子,他感到我的气息转过头来。我发不出声,他却像是明白我要问什么。“我们去漠北。”他低声说。
我最后看了一眼大雪纷飞中的临安城,所有的悲欢都要被埋在这一场浩大的风雪里了吧。
之后我再没打听过关于故国的任何消息,也未可知故人有没有找寻过我。那十八年光景,恍如梦境。
在外的这些年,我跟着夫君走访了各地,学会了骑马和射猎。我的性格也变得豪放大胆,褪去了从前的细腻矜持。只有那一座城,是我始终不敢去触碰的。
直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我才终于又踏上了这块土地。
这里,不仅有我与竑哥哥,也有我与夫君共同的回忆。
看到男子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是竑哥哥。他再怎样变,我都会认得。何况岁月的刀锋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迹。
我稍躬了躬身,细细看了看他们牵着的那个孩童,他粉粉的脸蛋煞是可爱。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望着竑哥哥和珞音,我便想起了这两句。
当初以为,若再见他,定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完。如今真正重逢,却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
珞音的妆容淡薄,干净中透出几分稳重成熟。
我与她只是颔首微笑,然后擦肩而过。
夫君却好似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拉着我,看附近小摊上的新鲜玩意儿。
十指相扣间,我心感叹,这样也很好。
这样,就很好。
我叫乐珞音,字玢。平常大家都管我叫“玢儿”。我的相公是前朝的济王赵竑。我与他青梅竹马,一同在西子湖畔长大。
十二年前大婚后,我们育有一女一子。
今日小年,我与相公携幼子去市集赏玩,皑皑白雪一如当年。这些年,我虽嫁于富贵人家,过的却是普通而温暖的日子。
相公待我极好,儿女们也甚是乖巧。我没有什么奢求,只愿家人平安,内心平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