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被骟掉的公马。
雨,似乎要来了,带着些潮湿的风,钻进了我的鼻孔里。在这风中,我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于是我低头张望,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被骟掉的公马。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困惑起来,然而,我并没有很多的精力去细想,为什么我会发生这种变化。往日里那么多的激情与活力,似乎都像随着一些重要的东西的失去而离我而去了。此刻我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大喊大叫,反而很顺从的接受了新的状况——我成了一匹被骟掉的公马。一匹被骟掉的公马是不需要考虑这么多事情的。于是我抬起眼,懒散地打量着周围。
显然,现在我身处于一个破烂的马棚里。为什么说它破烂呢?因为我的头顶有一个破洞,从这个破洞里不时的灌进些潮湿的风,这使我很难受。但相比其他牲口,好歹我也是一匹公马,即使是一匹被骟掉的公马,当羊群挤在一团,母猪躺在猪圈里时,我去独自享有一间单间。这种待遇使我在它们面前生出了一种优越感,他们不过是一群牲口罢了。
只可惜不远处的对面,拴着一匹种马,高大健壮,皮毛像油水一样,种马面前的马槽里堆满了草料和精料。我低头看看,我的食槽里只剩几根草杆和半池清水,这种差距使我又不得不向种马那里望去。
草!我不由得悲鸣起来,但种马只顾低头吃他的草,偶尔抬头看看马棚深处那些漂亮小母马。但后者对于我的吸引力远不及前者,毕竟我现在是一匹被骟掉的公马。我已同千万头牲口中一头并不出彩的牲口,像牲口一样被拴在牲口棚里,像牲口一样等待着属于牲口的命运。
马棚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这里的主人,一个苍老而疲惫的老汉。老汉牵着一匹刚被骟掉的小公马走了进来,看着他,我仿佛回想到了我的过去,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也懒得去想这些。小公马浑身打着颤,眼里嘴里全流出白色的沫子,四蹄发软,站都站不稳。老汉却不管这些,他只顾把小公马拴进属于他的那一间里。
做完这些活计,老汉显得更加疲惫而苍老,他找了个地方坐下,却正好坐在了我面前,堵住了我看向种马的视线。老汉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无论是谁,在刚骟完一匹公马后,都不会心情好的,因为这会耗费他很多的精力。当然,现在我的心情也很不好,因为我就是一匹被骟掉的公马。想到这里,我再次悲鸣起来。
老汉注意到了我的情况,他取了一把草料,添在我面前的马槽里。草!我从未想过这些个不起眼的植物,现在对我来说是如此诱惑。我连吞带咽,草叶被咀嚼后就进了我的胃里,草茎的汁液在我嘴里散发出一股清香。我感觉我恢复了一丝活力。于是我又抬起头来,结果看到老汉走向种马,添了一大把谷子,混在草料里,又舀了整整一盆清水添在马槽。我不明白是饥饿还是劳累,抑或是某种生理上的痛苦,使那匹种马在我的眼里扭曲起来,即使他又高大又健壮,皮毛油的发亮。
一阵潮湿的风又钻进了我的鼻孔里,让我打了个哆嗦。但这也让我想起来很多事,比如我本应该是个人来着。我好像是个学生,正在备战高考,此刻却在为一头牲口感到嫉妒,仿佛已经很好的适应了,作为一头被骟掉的公马该有的身份和情绪,这种莫名的感觉使我恐慌起来。
所以为了压下这种恐惧的心理,我开始思考,如果我是个人,那么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幸运的是,我好像又想起来一些什么,不幸的是,我想起来作为人的时候,我好像也只是个屌丝,每天面对着习题发愁,看着同窗的好友一次次取得傲人的成绩而感到恐慌。那些成绩很好的富哥富姐和那些成绩很不好的富哥富姐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用一种人看向牲口的眼神,看向我们。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它给我带来的屈辱,丝毫不比现在我看到种马被牵出来冲向那群小母马好受。
牲口!有的人作为人而从不用为命运而发愁,而我却成了一头牲口,现在为自己作为一头牲口的命运而发愁。那些作为人的生活,在我眼前却又变得那么鲜活可爱了。好歹那时候我还可以追逐自己的梦想。
可是又有一股潮湿的风钻进了我的鼻孔里。现在我很疑惑,老汉难道看不到这个破洞吗,还是说他觉得我可以补好这个洞。这次的风显然非同寻常,它告诉我雨要来了。
来了,只是这场雨,只能是这场雨,顺着破洞,顺着我的耳朵,鼻子流了下来。阴冷的雨带走了我许多的体温,泡黏了我的食槽,打湿了我栖身的马棚。我不安地走来走去,抖动着身体,试图摆脱这场雨的侵袭,却无济于事。
种马早就回到了他的马棚里,随便吃了几口草料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可在这样的雨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这场雨迫使我开始思考我作为一头牲口的未来。我想了一整夜,因为一整夜都下着雨。最后不是因为我想出来作为一头牲口我的未来会怎么样,而是因为天亮了,我才结束了一夜的思考。这场雨,使我的体温和雨水一样冰凉,也使我的头脑无比冷静。虽然淋了一夜雨的我显得萎靡不振。
新的一天,伴随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临了。远处的青山在雨中灰蒙蒙的,新生的草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这些都被这个烂马棚与我分隔开了。但这些都跟老汉没什么关系,第一,他需要完成今天的工作,第二,他不用吃草。
但老汉进来时看见我的样子时,大吃一惊。他赶紧打开了马棚,走进来解我的绳子。我明白,他准备带我见兽医,或者见套大车的车夫,最坏的结果带我见屠户。这三个人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三个人,第一位使我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第二位每天来压榨我的体力,最后一位我虽然没见过,但我永远不想见到他。
在这个空档里,我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我作为人的生活。突然一声炸雷在我耳边响起,于是我在老汉解开绳子的那刹那,突然挣脱了他的束缚,一头撞开马棚的大门,从骨头里肌肉里内脏里皮毛里牙齿里等一切能感觉到的部位,压榨出无穷的动力,冲出马棚,冲出牲口圈,冲出农场,冲出村庄,冲出田野,冲向远处的青山。
我听到了老汉儿的惊呼声,村民的怒骂声,小孩的尖叫声,忽远忽近的狗叫声,以及耳边呼啸的风声。刺耳的风声尖叫着,与雨点撞击着,拥抱着,飞舞着,为我在阳光下的逃亡奏响了盛大的乐章。
但我并不回头,沉寂在骨头里血液里的激情和动力使我全身上下都热了起来,我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肆意的奔跑过了,任由泥水和狂风擦着身体而过。那些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远,远处的青山也不再那么遥远。一个声音在我心中怒吼:“草!”于是我向着草地跑去。那个烂马棚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但消失的不仅仅是那个马棚。
我眼里的世界消失了。包括马棚,包括雨水,包括狂风,包括青山,也包括我。一切都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没存在过一样。
白色,白茫茫的一片,却又逐渐出现了线条,好像是天花板。我的耳边只有一些电子仪器发出的尖鸣。但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体温41度,心率正常,初步诊断为大叶肺炎,病因不详,可能是淋雨后体温失衡导致的。喏,他醒了。”
老汉今天接待了一个谈吐不凡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一见面就表示了他对老汉的农场的赞美。他参观得很仔细,农场里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甚至指出一间空马棚里有一个破洞。老汉简直要哭出来了,他在这里干了30多年,从未有人对他的工作这么上心。
他们相谈甚欢,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只不过这个小伙子临走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那就是买下他的种马。老汉心里有很多不舍,他说这可是头好牲口,他可舍不得卖出去。但小伙子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于是这头种马就被小伙子牵走了。
小伙子牵着种马在村庄里待了很久,他们先后拜访了兽医,屠户和套大车的车夫。而这头可怜的公马先被骟掉了尊严,后在屠户那里被吓破了胆,最后被卖给了车夫为他拉大车。老汉儿不理解小伙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小伙子,这可是头好牲口啊,但小伙子只是淡淡一笑,背对着老汉儿说:“是呀,确实是一头顶好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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