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往事

有一个回忆场景偶尔就会出现在我的回忆里。

那是2007年的春天，也可能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也可能是2008年的春天，或者夏天，或者秋天，毕竟时光荏苒，又有谁可记得清。我与彭云锋几经周折，终于得以进入东莞厚街溪头工业区的一间名叫太空梭的电线厂。

原本我们是从家里上到深圳，准备进富士康的，到了深圳后富士康不要人了，我们只好另谋厂路，我们最向往电子厂，因为电子厂工作轻松，但多数电子厂都是只招女工。我们找了几天都找不到厂进。彭云锋有亲戚在东莞厚街，于是我们离开深圳前往东莞，到了东莞靠彭云锋的亲戚的邻居的帮忙，才进了这间电线厂。

上天对于我这样弱小无助出身贫困的孩子总是格外眷顾，我被安排到一个开机看线的岗位，具体工作是看着十几台机器把十几根细如发丝的线绞成一条依然细如粗发丝的线绞绕到一个大轴上，绕满了就停机把轴从机器里卸下，然后，把轴驱滚至秤台秤重后写上信息标签即可。

只要那十几台机器绞绕的线不断，或者线用完了要换线，其余大部分时间基本上是可以爱干嘛干嘛的，逍遥快活得让人绝对不会怀疑人生。唯一的缺点是机器声音太大，两个人面对面说话也要很大声才行。

那时候手机的主要功能还是打电话，没什么好玩的，所以有时我会拿出工作台下面的标签纸，翻到背面，用笔写上一行行脑海中记得的一些唯美诗词，例如：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什么的。

整个车间除了一排排绞线机，就只有我一个人，跟不绝于耳的机器响声。

有时我会走到隔壁的车间，找一个人聊天。

他姓杨，比我应该大上十岁，在这里做了挺久了。他穿着青蓝色短袖衬衫，深色长裤，黑色皮鞋，坐在绞线机旁边，看着车间尽头的门口，或者看着车间开头的门口，又或者看着绞线机运作的情况。看到有机器断线了，他便立即起身走到机器前按下机器上的红色停止按钮，等到机器里的线轴停稳后打开护盖，抽线、穿线、驳线，娴熟利落而稳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老司机开车。他笑的时候会露出上下两排牙齿。

他会教授我一些工作上的方式与技巧，告诉我如何在工作中更有效地偷懒。

有一次的聊天中，不记得是聊什么内容了，我说到“孤注一掷”这个成语，他提醒我说这个成语我念错了，不是念“孤注一郑”，应该念“孤注一至”。

不记得做了多少个月，我不想做了，原因也不记得了，嫌工作辛苦？应该不是，嫌工资低？有可能，嫌这里无聊不好玩，长安乌沙有张永林跟陈浩波两个同学，过去那边更有意思？也有可能。

我跟课长提出辞工，课长让我再做一段时间，可以让我正常辞工。辞工按照惯例是不可能的，不止这个厂，其他的工厂也是这样，绝对不会批准员工的辞职申请，要批准的话也行，等上一年半载就可以了。这显然是逼员工“自离”的，就是不要押着的一个月工资，直接离去。此前我已经在两间工厂自离了，只有一间工厂不是自离的，因为是被炒的。被炒都好，能领完工资。

所以课长说可以让我正常辞工，使我高兴而激动。

我说：“要是上头不肯批呢？”

课长说：“不怕，我就跟上头说你这个人做事不行，就可以了。”

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太好了！

课长又跟我说，说我勤恳老实，他是不舍得我走的，但看我这么年轻，不想让我的青春就耗费在这里，因此帮我正常辞工。

我跟杨说，我很快就要走了，然后存了他的手机号码，我又问他要家里的电话跟QQ，他说有手机号码就行了。

我说：“只有一个手机号码，要是以后我联系不到你怎么办？”

他露出惯有的笑容，说：“联系不到就算了。”

这是什么话？我实在无法理解他这样的友情观，什么叫联系不到就算了？大家志趣相投，惺惺相惜，酒逢知己千杯少，情与义，值千金，当然要保持联系，友谊万岁，友谊天长地久，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好基友，一辈子啊。他这薄情寡义的话语，实在令人无语。

后来，我渐渐地理解了那句话。

联系不到就算了。

这是他成熟之年说的一句话，是我青春之年听到后不能接受的一句话。

这个回忆场景偶尔就会出现在我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