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雍城
辰侯为雍逮,遇士与语甚阔达,遂定天下之志
晨霜结落烛灰,天光如水濡的墨迹,暗蓝中透着黑沉。诡异,魅惑。公非由望着学宫漆黑的城墙,心中忽而冒出了这两个词。
“梆梆梆梆”,木槌敲击竹筒的声音将他的思绪从天上拉了下来。守夜人打了早更,就意味着又一天的开始。
公非由叹了口气,正了正挟着的几册竹简,快步走入了长廊的黑暗中。
雍城,原秦国都城,不过,已然是百多年前的事迹了。当年秦公屡战屡败,函谷关以东尽入人手,遂引为国耻,迁都边陲栎阳以示寸土不再让的决心。于是便留下了这座老城,还有那些没落的贵族。秦统一天下后,始皇帝搜罗天下书册输往雍城旧宫,后经李斯议,辟旧宫为学宫,进天下士人于此讲学,凡七国贵族经查验后均可入学。
一时儒、墨、法、阴阳,各家高士云集,颇有欣欣向荣气象。
缓步走到向心馆,公非由忽地一震,哑然苦笑,看着结满冰霜的铜锁,还是不由地伸手抚了一抚。儒门,已如那个烽火狼戾的战国,化为云烟了。他想起了那个洒扫向心馆的中年人,不知为何,此刻他想起的不是向心馆主持子秣老先生,而是那个一俯一仰,从容不迫,就连洒扫学馆这种平常事都能做出一番风韵的中年人。
“嘶~”屋脊上落了一大片积雪,正中向心馆园门口的学生头上。他忙乱地拍打着发上肩上的落雪,神色慌张。
公非由施了一礼,道:“秦地今年的雪倒很充足啊!”
“啊,哦,确实如此。”那人也还礼道。
“魏豹。”公非由径直走出园外,心头却如蛆虫啃噬,他仍记得,子秣先生步入坑中的那份从容与不屑,也记得那人倚恃秦兵时的耀武扬威。看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说也奇怪,曾经的士人风气凝聚之地,如今却全然沦为蝇营狗苟与卑躬屈膝。
干禄,公非由忽地自嘲迂腐,看来还是境界不到啊!人各有志,哪来高下之分。只是,风起云涌之际,什么能够恒古不灭?
棉布硬底的靴踏在冻实的青砖地上,响起急凑的“橐橐”声,来人神色慌张,一把抓住公非由宽大的棉袖。
“公非兄,啊,大事不妙!”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抬头看了看向心馆半落的牌匾,眉头一皱,扯起公非由就走,“如今是何等境况,你竟然还敢在此地徘徊!”
公非由一任他拖着,缓缓道:“子房,怎么如此气急败坏?不似学宫中人。”
子房拉他到一处僻静地方,从怀中掏出一袋钱币塞到他手中,道:“继焚坑之祸后,奸吏无所生事,又将目光置于此学宫之中。
昨日晚间,我观魏豹私自外出,怀疑他有小人居心,于是便暗中跟踪,发现他将你去岁制造的木凤雇人抬到了县尉住所。”
“哈哈哈,”公非由洒然一笑,道“那我岂不是要青云直上了!”
“唉!祸事祸事!魏豹何许人也,怎可为他人做嫁?你趁现在赶紧离开雍城吧!晚了,恐怕性命不保!”
公非由神色忽地凝重,长叹一声,道:“雍城学宫,已然不复往昔。六国贵族,恐或凋零殆尽。也是时候离开了,子房,你为人爽朗正直,然匹夫之勇不足恃,好自为之吧!”
子房心下凄然,道:“不知与兄可有再会之日。”
公非由豪然道:“北风摧城之时,便是你我相会之日!”
公非由将简册放于书室后,回到自己的住所,将他在学宫五年来所写的书册札记与所造的机簧巧器搬到了庭院。
他抬头看看天,正好,日上三竿。“似此臃溃之地,你们也待腻了吧。”一把火,正如那个烽火狼烟的乱世,也如那些温文尔雅的君子,化为了灰烬。
他想,他的心血值得这样的结局。
“也是时候了呀。”他侧耳倾听着,仿佛响应他的动作一般,杂沓的脚步声进了庭院。
“是他,他,他会妖术,你们可小心一点!”魏豹藏在一个魁梧的差役旁边,指着公非由大喊。
公非由笑着,振了振衣袖,道:“刚刚好。”
狭小黑暗的牢房,虽然是冰天雪地却也凝固不了腐臭的味道。
公非由倒是想得开,也不在乎牢房地面冰冷,席地而卧。心中默默诵着九宫八卦,推算着早春来临的确切日期。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传来了凄厉的惨叫。狱卒们无所事事,整日拿死囚牢找乐子,剥皮抽骨,极尽残酷之能事。
“上不仁不道,奈小人何?商君啊,商君,你穷途一哭,五马分尸,岂不是报应?”
“哼哼,小子何知。竟敢于此对商君评头论足?”隔壁牢房里传来苍老的声音。
公非由猛地坐起,道:“不意此地逢高友!看来我运气也不是坏到家嘛!哈哈哈!”
只听那人冷哼一声,道:“商君为秦国开万世之基,继诸家之往,开法家之来,实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人杰。你是何人,在此妄议先贤!”
“哈哈,先生之言,其错有二。”
“强词夺理,你且说说。”
“先生之错,一在秦国万世。二在商君之贤。”
只听隔壁铁链发出沉重响声,道:“你倒说说,怎么个错法?”
公非由整整乱发,不由甩甩不存在的广袖,朗声道:“秦国,自襄公而至庄襄王而至始皇帝,也不过区区三十世,何来万世之有?”
“哼,鉴于往而不知今。如今秦并六国,天下定一,长城已筑,何愁传不到万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非由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先生,空长年齿,不长见识。秦于今,劲力已消矣。内患未平,外患又起,想千世万世,难啊!”
“空谈空谈!你可解说一番?”
“索性时日冗长,我便与老先生解解闷。且举一例,秦之治,吏治也,焚坑之后,又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吏,小人儒也,专才也。
若说秦处战国之世,六国环伺,地僻民稀,重法重爵以驱民,此乃争胜之良策。然,天下一统,则势已变。法家不言‘势异则备变’吗?
如今之势,乃天下求安。安民,在教化在仁术,在专权得势。如今,吏有教化之权而无教化之能,况法吏例来苛酷,必然与民势同水火。
长此以往,吏的势力大张,横亘于朝廷与百姓之间,则皇帝与朝廷便成摆设。
六国虽灭,民心未附,生变是迟早的事。况且北方戎狄汹汹,朝廷人才凋敝。秦,传千世而万世,不难吗?”
隔壁默然良久,道:“那第二错呢?”语气中竟有难掩的欣喜。
“第二错不也包含在第一错中了吗?商君人杰不错,贤则未必,否则,又怎会为天下百姓留下如此猛虎呢?”
“此言差矣。商君非圣人,又怎能智算千古。岂不闻矫枉过正?不过正不能矫往,当年商君渭水论囚,渭水尽赤。他非嗜好杀戮,而是要正秦人之心。
他甘背千古骂名,也有使秦大出于天下的自信。只是他之法治,乃草创之法,多权宜。时移世易,便多有不合用。
后世陋人,无此见识,苛责狼毒,遂使商君蒙不白之冤!”说着竟哭了起来。
公非由不禁心生悲悯,低低叹息,道:“引领天下之潮流者,又岂惧庸人之褒贬?先生此言,使学生豁然开朗。学生狂妄。”
那人哭了良久才停,道:“年轻人甚是聪颖,有老夫当年一半的气概。只是你身陷囹圄,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公非由心中一怔,老一辈的大才若非亡故,便已隐居山林,实是想不出还有何人会被囚禁在这雍城大牢里。听那人身上铁链,想来锈蚀已久。此事甚奇。
不由试探道:“先生是法家的?”
“鄙陋鄙陋!天下学问本为一体,何家之有?你年纪轻轻便犯我当年的蠢错!该打该打!”随即响起了拍打声,竟是那人在拍打自己。
“先生切莫如此!是学生鄙陋,万不敢使先生代学生受过!”公非由忙劝道。
“呔!你何过之有!我是大错特错,误此终身!不知,不知她还是否在人世?”声音竟是不尽的温柔。
公非由如鲠在喉,知道这老先生是至情至性之人。人生于此,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劝的了。
“你怎么不作声?”老人问道。
公非由知道这人囚禁已久,内心实是寂寞,道:“先生是高人,学生年轻识浅,有诸多疑问不解,还望先生指点。”
“好好好,我指点你!不过,你可不要再给我喝毒酒了!”声音竟是有些恐惧。
公非由心中大震,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脑海。
狱中的岁月总是要漫长一些。幸运的是,狱卒们见公非由是个文弱的人,除了抽过几鞭子外,并不怎样摆弄他。
公非由时不时会和隔壁的老人聊天,越聊越心惊。此人学问见识如江河湖海一般,又于黄老法家的见解最为鞭辟入里。
二人讲法家的势与术便讲了十天。
公非由听着老人侃侃而谈,忽然想到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傲视王侯,不由脱口道:“先生可是韩国公子?”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韩国已经不存在了,我也不是什么公子了。”声音中透露着无奈与悲凉。
公非由只感觉心脏在胸腔狂乱地跳动,直欲破开顶项,冲上云霄。
没错,此人必是韩国公子,法家大成者,韩非!
“晚辈公非由,拜见韩非子!”他声音竟有些哽咽。
“公非啊!我的故人也有个姓公非的,嗨嗨,嗨嗨,真是好有趣啊!”老人的声音却是越发虚弱了,“这也是天意怜我,临终之时,使我得遇故人后裔。”
“是晚辈三生有幸!”
“如此,我一生所学不必跟着我入土了。我本学于黄老,怎奈年少无知,思有偏邪,遂有刻薄之论。你若有生机,当有用之之时,不要离却中正之道。”韩非忽地苦笑道:“人之天资有限,行事立身,又怎可不偏不倚。罢了,一切自有天意。”
公非由知道韩非被长久囚禁于此,内心孤独苦闷,得遇自己相谈甚欢,欣喜至极,心力渐衰。遗憾是自己自始至终都不能见他一面,不由问道:“先生可有遗憾?”
“啊。若说遗憾,我只是遗憾生于韩氏。不能为国有所匡正,不能为家有所树立,不能为情有所坚持。当初我羞于陈说,故对外假称口吃,也正因此,李斯暗下狠手,害我至此。然而,终不能怪他……”
良久,隔壁没有声音传出。公非由知道,韩非终究是走了。
正自神伤时,牢门打开,两个狱卒把他拖了起来,道:“时辰到了。”
公非由又是苦笑又是欣慰,不想自己与韩非子竟是黄泉中的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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