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日初升三 云起
长城,居庸关。
内城之中,有一块方圆数里的校场,入口之处陈列的数十排兵器架上插满了木制枪槊矛戈。场中现如今一对对的士兵相互搏杀,因踩踏而硬化的雪地在冬阳的普照下闪出耀眼的反光。
“哈哈哈哈……怂包软蛋,再来比过!”一粗壮大汉肩扛一杆木枪,四下睥睨,“还有谁敢来!”周围兵丁个个鼻青脸肿,揉肩搓背,一时之间竟是不敢上前。
远处暖阳里两人斜倚围墙,斜着眼看场中热闹窃窃私语。
一人道:“周勃,你说你也不比这樊小子弱啊,怎么就不爱出风头呢?”
另一人笑着摇摇头道:“现下有樊哙出头不是挺好的,就连那些军官见了咱哥儿几个都有几分忌惮。夏侯婴啊,差不多得了。”
夏侯婴急道:“你这个怂脾气!你说你人挺能耐,怎地脾气这么怂?”
周勃也不恼,笑了笑走向校场中间。
夏侯婴急忙跟着,道:“诶,你去哪啊?”
“比划比划吧,典校该来了。若是发现你我在那晒太阳,又得干苦力。”
此时门口忽地闪出一人,黑衣黑靴,面色冷漠。周勃和夏侯婴对视一眼,心想大糟,他们识得此人是将军身边亲身护卫犰狳,被他撞见二人偷懒,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犰狳却看都不看二人一眼,一抬手抽出一杆木枪,徐徐走向场中的樊哙面前,道:“我来会会你。”声音嘶哑,却十分厚重。
樊哙一看是犰狳,心中暗喜,是你小子!老子正愁没机会报初来之时那一搠之仇呢!今日你倒送上门来了,看不把你小白脸打得乌龟变王八!手中暗暗蓄力,脚下一蹬便向犰狳突刺而去。这樊哙虽生得粗壮,动作却异常敏捷迅速,木枪转瞬便到犰狳喉头。犰狳心喜,好家伙,上来便是锁喉,又准又狠,是上阵搏杀的好材料!却也不慌不忙,只向旁侧一闪,木枪转个圆,便绷到了樊哙手腕。樊哙手上吃痛,一下放了枪。周围看热闹的兵丁见樊哙出丑,总算解了被揍之气,顿时哈哈大笑。
犰狳也不追击,只冷冷望着他。樊哙恼羞成怒,猛地踢起木枪向犰狳抡去,又快又狠,劲风随着破空之声当头压下,镇定如犰狳竟也感到头皮发麻,连忙横枪格挡。樊哙心中大喜,一把木枪怎挡得雷霆一击,看不把你脑袋开瓢!却听“喀嚓嚓”一声,半截木枪急转飞出,远远插在校场门柱上兀自“当啷啷”振动,竟是由于木枪承不住过快的速度自己折断了。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樊哙差点闯了大祸,如若将犰狳打死打伤,不仅他一人性命不保,在场诸人也难逃罪责。
犰狳心下倒也松了一口气,看这架势,今日难免死伤,怕是要触及军法。只是此时收手岂不面子全无?看那樊哙心中仍是气恼,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接着比试了。
樊哙丧气地将半截木棒扔到地上,道:“小子诶,适才那是爷爷兵刃不趁手,待我找件趁手的家伙!”
听他言辞不敬,犰狳怒火燃起,道:“好!”心中杀意大盛。
樊哙在校场转悠几圈,忽地在门外栅栏前停下,“嘿”一声,竟将一根海碗粗的木刺生生拔出。他拈在手中舞了舞,大感满意,便朝犰狳走去。旁侧周勃和夏侯婴连连对他使眼色示意他收手,他只作不见。今日不把心中恶气出了,以后如何在军营立足?想着便舞动木刺向犰狳杀来,虎虎生风。
犰狳看他凶恶,紧握枪柄,双手一抬,将木枪架起,这是“破军”之姿,犰狳以这一式绝技不知屠宰多少敌人。樊哙猛地跃向空中,抡着木刺直掼而下,此招若中,犰狳便被穿胸钉在地上。却见犰狳枪尖移动瞄准樊哙,向前一登而起,如同贯日长虹,此招若中,樊哙必开膛破肚。
电光火石间,一块长长门板斜刺里旋来,木屑飞溅处,将两人重重拍倒在地。两人愤然对视一眼,意欲起来再决死战,还未爬起却又各自挨了重重一脚,仰天躺倒。
此时周围的兵丁早已散得不见踪影,校场之上只剩下三个人。犰狳起身一看,发现来人缁衣乌冠,剑眉入鬓,颔下微留短须,正是蒙恬将军。他急忙起身,单膝跪下,不敢说话。旁侧樊哙恼了有人搅了自己报仇良机,大骂道:“他奶奶的,是哪个不长眼的搅了爷爷们的好……”看见来人器宇不凡,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不知不觉把声音低了下去。
“嚷够了吗?”
两人一跪一立,不敢应答。
“打够了吗?”
犰狳低声道:“禀将军,够了!”
“有力没处使吗?那本帅就给你俩派个差使,去岭下伐一千硬木,后日午时交工。”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重重一哼。
居庸关马厩。
秦军以骑战扬威名于天下,因而对于战马的照料上,甚至高出人一级,骑兵的的待遇也是异常丰厚。
此时业已入夜,长城几许灯火与天上寥落星子交相辉映,远处刁斗声声,在这寒冷之夜更显出一股凄凉之意。隐隐约约间,几缕埙声飘忽而来,使人心生悲切。
庞大的马厩之中,豢养着三千良驹,个个神骏非凡,筋肉虬劲,都是主人的爱宝。可是到了豢养人的眼里,恐怕就是另一番样子了。偌大的场地,众多的马匹,粪臭之味铺天盖地,虽然每日清理可仍然恶臭难当,当然,这在苦人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不可忍受之事。
一瘦弱少年奋力地提着一桶污水,从过道中间走去,“哕哕”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手上龟裂,血纹横陈,却也不敢稍歇片刻。记得初来的时候,打翻一桶水便被打了三军棍,三个月过去,伤处仍然未能痊愈,走路至今还一瘸一拐。走到马厩稍后位置,他停了下来,扶起脚凳,拿出毛刷,准备为战马清洗梳毛。
闻听人声,那马厉声长嘶,双目凶恶,四蹄交错颠动,马唇微启,露出森然马齿。少年神色复杂,摸摸右肩伤处,半是愤恨半是害怕,那是刚来马厩时被这马咬的。
少年旋即回复平静,面露谄媚,轻声道:“马大哥,是我啊!我来伺候你了。”
那马渐渐平静下来,少年登凳而上,为它梳洗,并不时按压背上筋肉,那马极是受用。少年心中气苦,不想人竟不如马,还得向畜生献殷勤。他也不敢停留,洗刷完毕后,赶紧向下一格走去。还有二百九十九匹畜生待洗,且前三十匹俱是这种乌龟王八蛋!殊不知这前三十匹是三十个百夫长的坐骑,是昔日秦西草场的马王。也正因其不好伺候,管马厩的欺他年幼才派他这活。
少年正欲下凳,听到背后脚步声起,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一擐甲将官,那人斜看他一眼,他赶紧撤了板凳,立于一旁。将官解了缰绳,牵马欲出,似是想起什么,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忙道:“小人姓刘,叫,叫……”
“有话快说,不要放屁!”
“小人名字叫,二傻子。”
“哈哈哈哈……”将官不禁大笑,上马穿廊而去。
总帅厅。
蒙恬负手立于一旁,心中大为兴奋。早间北方传来消息,戎狄盟主已然身亡,其子尚且年幼,必将发生叛乱。这正是北征的天赐良机。日间与公子商讨,公子亲自修疏请战。蒙恬连夜派遣千夫长赴咸阳递疏,有了公子相助,北征必不在话下!
“将军。”犰狳叩门而入。
“差使办完了?”
“嗯。”
“心中不服?”
“没有,只是不明将军为何为了一小小兵丁亲自出手。”犰狳脸色忿然。
“哈哈哈……那你又是为何为了一小小兵丁出手呢?”
犰狳一时语塞。
蒙恬转过身来,语重心长道:“那樊哙是个好手,只是太过蛮横,目无法纪。本帅也是为了挫挫他的锋芒,再者你二人生死相拼,我若不出手,对于我军都是大损失。你将来是要做将的,眼光要放大一些,不要因一时意气行事。”
“末将知道了。”
蒙恬看着这个心腹爱将,不觉好笑,他知道犰狳心中是相当快活的。从小便跟着自己磨练,在军中滚打,练得一身破阵武艺,却从未遇到过看得上的好友。如今他对樊哙刮目相看,甚而放下架子去找他,可见是想交这个朋友。只是,犰狳这个臭脾气实在令人头疼。
“将军笑什么?”
“没什么,天色不早,你去休息吧。”
肯特山下,鹰巢南帐。
夜色苍茫,大风乱旋,卷得各帐帘子飘鼓不息。不知是谁在拉着马琴,曲声悠扬悱恻,诉说着不尽的哀怨。
纵横草原的一代君王逝去了,一个英雄的时代落下了帷幕。
此时,帖默尔·禽翳·帕尔什斤端坐帐中,看着帐下的众人,心中悲痛难抑,日间父亲尸骨踏着光与火走向了长生天。扎璜·薛禅·彭庞卡晚间便尊自己为单于,邀来大萨满和撒、兀真额仑诃、穆寒·禽率·帕尔什斤共同商讨明日盘庚大典事宜。
扎璜站起身朝着众人鞠躬道:“以上所言,就是大合罕临终前交代我的事情。诸位,草原的安定与否全在于明日单于是否能顺利继任大合罕。”
众人点点头,额仑诃淡淡道:“扎璜,我的朋友,你是雄鹰的翅膀,当年你是第一个率领部落帮助帕尔什斤的单于,数十年来,危难再大,你都不离不弃。如今大合罕归去长生天,鹰巢只剩我孤儿寡母,你本可以取而代之。可是你却仍然对帕尔什斤忠心耿耿!我今日就坦诚相言,即使你明日取代了帖默尔,我帕尔什斤也没有怨言。”
扎璜忙离席解带挂颈,向着帖默尔拜了九拜,抽出随身短刀向腕间一划,鲜血汩汩而出,颤声道:“我扎璜与帕尔什斤共存亡!雄鹰是我的亲兄弟一般!”
额仑诃忙站起对着帖默尔道:“帖默尔,从今日起,札幌·薛禅·彭庞卡就是你义父。去!拜见义父。”
帖默尔心中绞痛于父亲刚刚离去就要再认义父,又因扎璜的忠心甚是感动。起身走到扎璜面前,将其扶起,抽出随身短刀在腕间一拉,将鲜血滴入扎璜伤口。然后拜倒呼了一声义父。扎璜连忙扶起,道:“好孩子!扎璜拼死将你扶上大合罕之位!”
清晨,东天的寒日只偷放一道红光,便映得天空血红。松河自贝加尔湖直通向南,河畔是从鹰巢去往随云的必经之路,期间不乏崇山峻岭,可胜在有水源可用。
此时一骑匆匆向南赶去,奔跑如飞,那人却还觉不快,连连夹着马肋。突然一枝冷箭射出,正中马颈,马还未及吭声便向一旁栽倒。套马索齐齐扔向那人,霎时间便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河东侧山巅上,一人裘皮大袄,负手敛袖,望着东方朝阳。身后一人奔上山,鞠躬道:“抓到鹰巢出来的一个骑兵,说是大合罕死了。”
那人“嗯”了一声,也不回头,看向天空万千云层,鲜红如血,是何等瑰丽,心中气魄陡增,不禁放声长啸,声震得远方山谷的数只苍鹰扑棱棱慌乱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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