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板昨天半夜给我发消息,”早上,见到燕秀的时候,玢姐脱口而出道:“说我总是迟到,让你在楼下等,被蚊子叮了!”
燕秀一时间莫名其妙。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被蚊子叮?你什么时候让我等了?”刚来时,为她设置指纹密码的小姑娘正好休假去了。她因为路远,反而每天早上都来得很早,只能等其他同事来了才可以进办公室。好在她也不着急,等的时候就顺便点个外卖,玩玩手机,并没有当个事。哪里有闲工夫关注人家有没有迟到?而且印象中等玢姐大概也就等过一两次,当时她连玢姐的名字怎么写都还不知道。
但是玢姐的一句话却让燕秀哑口无言:“你肯定说过,不然她怎么会知道?”
为了自证清白,燕秀向玢姐解释了半天,但好像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玢姐内心里似乎始终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燕秀明白了,无论如何,如果玢姐觉得她是无意中告了密,已然是对她最好的揣测。
燕秀认为,自己虽说不是高智商人士,也还不至于会干“出卖”同事的蠢事。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头突然很闷,像是电话老也打不出去。
“没事的,我这个人呢,从来不说谎,迟到就是迟到了,她问我么,我也就承认了,没关系。个么我说今朝堵车,我让新来的同事等了我十分钟,不好意思了。”
燕秀并未期待任何人的道歉,更加感到不自在。
“老板还说,她也批评了小黄。”玢姐又补充说。
“她是诈你的吧?”燕秀总觉得哪里不对,提醒玢姐道。既然自己根本没有说过任何同事迟到的话,老板又怎会知道玢姐迟到过呢?明显是借题发挥,找借口点点某些人罢了。
“没关系的,就事论事,你们说你们的,我也不在乎的。”玢姐很诚恳地说道。
燕秀明白多说无益,也不再继续辩解。
她在脑子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拼命搜索相关的记忆,这才想起来,上班后的两个星期,老板每天必问她上班路程是否顺利。她也当是正常寒暄,也许跟老板说过,有时候车很顺,自己到得太早,结果公司门还没开,好在一楼有座位可以坐着等,就是有蚊子云云。这些话她好像也跟之前自己等了一个星期的小黄说过,因为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闲聊内容,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和隐藏意义。
但凡脑回路正常点的,都不至于刚进公司就去掐同事,燕秀又不是第一天才上班。何况平日里以燕秀大而化之的性格,也是不屑于关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别人几点几分到,除非吃饱了撑的,谁也不会去留意,更不可能热爱公司到了发痴的程度,一上来就“当家做主人”,肩负起考勤的重任。再退一步说,万一燕秀哪天自己也不小心迟到了呢?这话又该如何去说?谁会傻到给自己挖坑?
这真是哪跟哪啊?燕秀越想越气,窝了一肚子的火。
这种复杂的心理活动已经和她平素里大大咧咧,从不拐弯的性格大相径庭了。
燕秀刚来就职的这家小公司,连上机动的员工,总共只有六七个人,女老板几乎每天都是中午才进到小小的办公室,手里拎着一会要吃的饭菜。她是怎么知道员工迟不迟到的?燕秀无从得知。
总之,老板不在的时候,大家就摸摸鱼,嘎三胡。老板一来,就很少有人再说话了,办公室里总是一片寂静。
当天,老板来了之后,找燕秀说事。关上小单间的门后,燕秀特意委婉地提起此事,再次申明只是自己来得太早,并非同事迟到让自己等,同事没必要因为自己被怪罪。然而老板只是不容分辨地快速打断她道:“哦,这个没关系,玢姐一直有这个问题,我是要说说她的,我还说了小黄,没关系,这个是必须得说的。”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燕秀生怕再被小黄误会,于是见到小黄时赶紧又去问他:“听说老板半夜给你发消息,批评你迟到让我等了?”
没想到那个刚毕业就被招聘进来,已经兢兢业业工作了两年的大男生一头雾水地回了一句:“没有啊!”
“没给你发消息说这件事吗?”
“什么也没提啊!”
燕秀似有所悟,回头也告诉了玢姐。她以为,这下大家应该都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谎了。
一场关于迟到的罗生门于是暂告一段落,似乎并未影响到同事间的和谐与信任。此后大家依旧该说的说,该笑的笑。
2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周五。燕秀又像往常一样,提早来到了办公室。其实早也不算太早,毕竟离上班只有十分钟了。
一想到明天就是周末了,心情也是大好。
她刚把挂耳咖啡挂到马克杯上,准备去倒水,以为可以悠闲地边喝咖啡,边等其他同事到来,这会一抬头,颇感意外道:“咦?老板,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老板今天不知道为啥也一早就到了,和燕秀几乎是前后脚。最近她来办公室的时间似乎越来越早了,也给燕秀布置了更多的工作。同事间的闲谈也变得越来越少。
“哦,我在外面有个会。”老板友善温柔地答道。最近她对燕秀照顾有加,一会给她点零食,一会又送她举办活动剩下的小礼品。燕秀也因此投桃报李,在同事们都不想说话之时,搭理老板几句,显得一团和气。这倒不是她刻意逢迎,即使对待陌生人,她也是这样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
但是老板终究是老板,是发工资的那个人。
燕秀赶紧悄悄地在微信里提醒同事们,老板今早破天荒地出现了,暗示他们早点过来。
可是,其他同事都已经到了,老板也出去了,偏偏前两天都来得很早的玢姐还没有影子。
最后,玢姐终于出现,正当燕秀替她松了口气的时候,她却突然对燕秀说了一句:“我刚刚出电梯的时候碰见老板出去。她说,你又说你在等我们了。”
“什么?我什么时候说的?”一股怒火从燕秀心中升起。“一早上我们总共也没说到五句话。”
第一次是被老板当枪使,差点让她一来就与同事产生嫌隙。第二次,不知道老板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当做开玩笑似地对同事强调了一遍,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而曾经在五百强做过HR的玢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事纷扰,又曾是老板的“私人朋友”,似乎断难相信刚认识的燕秀只是个简单的女人。她这次甚至直接表达自己对于燕秀的怀疑:“是不是你说的,我反正不知道。之前我们几个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自从你来了,老板就知道谁迟到了。”
听了这话,燕秀更是感到无语至极。想当初,老板背地里对燕秀抱怨玢姐开会爱玩手机的时候,燕秀还冒大不韪地替她顶撞过老板:“玩手机很正常。现在这个社会,谁不需要时不时看一看手机呢?”当然老板是不会轻易服输的。她不仅立刻不容分说地否决了燕秀,后来开会又特意当众批评了玢姐。
“怎么可能?她还一直对我说张舫总是来得很早呢,那时候我还没来,她又怎么知道的呢?”
“那么说是我说的咯?”感觉躺枪的张舫立刻不满道。
老板可真是个高手。简单两句话,就能让人百口莫辩,越描越黑。爱玩心机的人一直都把别人都当傻子,其实别人又何尝不是低估了他们?老板为什么就不能知道或猜到员工背地里的所作所为呢?她连燕秀桌子上的每样东西都一清二楚,心思又何止一般的细?要说粗心也是燕秀粗心,来公司这么久都没有注意过别人的桌子上有什么。
她并不是不能理解老板整顿纪律的初衷,以及精心策划的制衡策略。可是,就事论事不好吗?她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是,为什么非要把她这个新兵蛋子推出去成为箭靶子呢?难道这就是小公司做事的独特风格吗?
她一向反感办公室政治,从不选择站队,也因此只能默默从事着底层工作。没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己再次被硬生生拉入一滩浑水。
她恨不得立刻找到老板当面质问,把这件事摊开来痛痛快快说个明白。
可是当她说出这样的冲动时,同事张舫却在旁冷冷地说:“不要私底下说,开会的时候你就可以说了。不然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都说了什么。”
猛然间,燕秀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除非她刚来就不想在这里做了,不然这种会上公开怼领导的事情就跟怒宣辞职是一个效果。即使实在想说,也得冒着风险,格外小心措辞。然而即便再小心措辞,也会触碰到老板敏感的神经以及最看重的权威。
“行啊,那我就在开会时说呗,反正我又不等着交房租,大不了拍桌子走人。”
说完,燕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黄,生怕又误伤了谁。只见小黄埋头工作,继续沉默不语。
玢姐和张舫还在继续推测:“她今天这个点来就是想抓人的咯?”
燕秀却已无心再听下去。她突然意识到,将来这种愣头青的拍桌子行为,不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更是会让自己显得像个纯粹的傻子。想了想之后,她反而变得越来越冷静了。就是孙悟空在这里,大概也要不得不收起自己的金箍棒来。
眼下,她已俨然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告密者。本来她只知道这里一定会有好戏看,却没想到就连自己也被安排了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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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叽叽喳喳的摸鱼聊天,现在突然被改成了静音模式。
偶尔有人在说话,但只要燕秀走过,那压低的声音就会瞬间消失,像是被吸进了空气里,似乎大家都自觉达成了某种默契。
原本喜欢约好一起走的几个同事,也都开始了“单飞”,或者刻意避开燕秀。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无人再敢跟她搭腔,燕秀感受到了明显的被孤立,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今天,燕秀又是第一个来到公司的人。电脑屏幕上是她想了一个晚上写好的辞职信。鼠标闪烁,正在等待她敲完最后一个回车键。
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离开这种是非之地了。
本来也不急着交房租,来不来职场都无所谓,但如果做得不开心,又何必为难自己?
唯一的顾忌是介绍她来的伯乐,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要做得稳定、长久。她也真的以为小公司很重人情味,就像伯乐说的那样,从来不主动开人。来了以后才知道,他们的确不开人,人都是自己离开的。
很快就要到上班时间了。此刻只差按下一个发送按钮,燕秀就将成为又一个留下潇洒背影的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主动离职,所以历来是拿不到赔偿金的。
就在这时,一向晚到的玢姐却一改常态,第二个来到办公室。其他同事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
“我今天来收拾一下东西就走了啊。”看不出玢姐脸上有任何的不悦。她像往常一样喜气洋洋,精神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中了彩票。但看到她确实是在收拾办公室的物品,燕秀才想到她是真的要离职了。
“真是的,玢姐,你也不请我们吃个饭再走。”张舫打趣她道。
“请什么请?”她一瞪眼睛,还是以往的风格:“我本来就没打算和你们天荒地老!”
“怎么?什么时候的事?”燕秀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又犯了个大错。因为大家明显都不吃惊,只有自己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我跟你讲啊,燕秀,”玢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说:“我拨侬留一句忠告啊,以后哪,说话还是要小心点,不然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做人终究会吃亏的。”
燕秀一时气结,呵呵冷笑了一声,低下眼睛盯着屏幕,不再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与人之间单纯美好的关系被轻易丢进了垃圾堆,变得脏污不清。为什么真相就摆在眼前,人们却依旧冥顽不化地选择相信谎言?
她盯着自己的辞职信,突然有些想点“取消”的冲动。既然公司里已经没有了误会自己的人,还有必要辞这个职吗?她不禁抬眼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玢姐。
玢姐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拿起来看。
“又是骚扰电话,烦色特了!”她咕哝了一句,直接点击挂断。
可是,就算没了玢姐,燕秀想,照样还会有王姐张姐,一样会有诸多的勾心斗角、挑拨离间。
谁说老板脑子不清爽,不擅长管理?鹬蚌相争也可由渔翁教唆。现在的结果,不正是她想要达到的吗?否则就会是大家铁板一块,背地里一起说老板的不好了,而她让所有人闭上了嘴。新人正像沙丁鱼中的那只鲶鱼,搅起骚乱,带来氧气。燕秀实在是佩服这样复杂的机心,老板不愧是老板。
世界上最莫测的是人心,但谁都有权利选择如何做人,做怎样的人。燕秀所信奉的,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的理念,而不是把自己培训成老板这样的人。自己何必还要浪费时间陪这些人玩到底呢?本来就不是一个路数。
想了想,她还是点了“发送”。点完之后一抬头,竟然发现玢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走了。办公室里依旧是鸦雀无声。
很快,等自己也离开之后,只要老板不在,办公室大概又会恢复往昔的热闹说笑吧,她想,但是没了燕秀,还会有赵秀钱秀……这个办公室还会继续上演许许多多的好戏。她知道老板一定会有这样的本事,但她已经没了看戏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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