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欧洲访学时,我曾经两次到访马德里,因而有幸遇到两位丽人。严格来说,她们都不算土生土长的马德里人,一个是异国他乡而来的打工族,另一个是如水上流萍的背包客。她们并不认识彼此,我却时常觉得有一丝奇妙而细微的线,将她们牵系在一处。
第一次去马德里的时候,是身不由己。那时我的护照连同挎包一起,在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街被人给抢了(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叙),不得不去位于西班牙首都的中国领事馆补办临时旅行证。
从圣地亚哥出发之前,房东热情地给我介绍了一个她的同乡朋友南希,叫我一定去找她借宿。
坐着夜间火车慢慢摇到马德里之后,我先循着三毛的足迹去了一趟有名的旧货市场,在一长串的义乌小商品摊位前看了场热闹。等到傍晚时分,抵达南希指定的地铁站,等她露面。
马德里城西的枢纽站,我把包背在身前,俩手插在侧边兜里,背朝砖砌扶手,打量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车站高高的穹顶下,人群嘈杂拥挤。身后的扶手电梯像地下长龙的尖嘴,把一个个圆的瘦的颜色各异的人像豆子一般吞吞吐吐着玩闹。
南希出现在视线内的时候,我们几乎一眼就发现了彼此。一个是站在人群边缘东张西望的东方女孩,一个是人群中脚步慢于旁人而且寻寻觅觅的南美面孔,整个车站,再也找不出另外两个这样的人。
南希的外形和我的房东很像,个子娇小,身材姣好,但气质上截然不同,房东是热辣美女,而她看起来斯文内敛。
我随她坐上了出城的火车,这才知道,她虽然在马德里工作,却住在城外小镇。火车上都是和她一样的通勤上班族,拥挤却不喧哗,在窗外穿梭不停的树影中安静坐着消化这一天下来的疲惫。
坐在南希身侧给我一种很安定的感觉,她并不冷漠,也不过分热情,似乎把初识的我当故交,想到什么就聊几句什么。
抵达小镇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镇上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还亮着,人群安安静静地四散开来,隐入寂静黑暗的街道,如一滴水入了墨汁,循着看不见的轨迹融入其中。
正是干冷的冬夜,脚下偶尔有几片枯叶,踩上去脆脆地碎掉。我们穿过几条街道,狗吠声响起又消失。在一座看不见全貌的小屋门口,钥匙咔哒一声响,屋内灯光亮起,映入眼帘的是暖黄色的墙壁和棕色地板,沙发前铺着彩虹色的麻布地毯。两室一厅的出租屋小而温馨,收拾得非常整洁。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鸡肉。
“吃了一点”,这时肚子咕噜响了两声,我俩相视一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来一个面包顶不了饿。
南希煮上通心面,煎香鸡肉,把番茄酱加入热油,用绿色的硅胶铲在小火中缓缓搅拌。酸甜的香味弥漫开来,出锅成一碗热气腾腾的通心粉。在油锅中炒过的番茄被激发出一股独特的香味,鸡肉嫩得要弹起来,裹满酱汁的通心粉筋道弹牙。
饱餐之后,她拿出提前备好的洗漱用品,将我安置在舒适的客卧,大床很软很暖和,我在漆黑陌生的小镇睡了舒坦放松的一个好觉。次日一早离开时,天还没亮。在小镇住了一晚,我却连它的全貌都未曾窥得。
通亮的火车穿过黑暗,伴着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抵达马德里。我们同鱼贯而出的上班族一起涌入车站,在人群中郑重地道别,各自奔向前方。
这一别就是经年,再未得见,余生只怕也难重逢。然后这短暂的邂逅,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头。她来自南美,我生于东方,跨越山川海洋,隔着人山人海,我们相聚于异国他乡。如同两条直线,有且仅有这么一个交点。
在这短暂的交汇中,她慷慨地给了我难忘的温暖,一间温馨的居室,一碗美味的饭食,足以驱散寒冬长夜,抚慰一颗忐忑不安的流浪的心灵。她的友善,我无从报答,除了一句多谢,一根廉价的红手绳,再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她。
带着这份遗憾,第二次访马德里时,我没好意思再去打扰工作繁忙的南希。那时刚结束秋季学期,我给自己策划了回国之前一个月的穷游之旅。马德里就是这趟旅程的起点。我需要从这里取了旅行证,才能搭乘飞机抵达后续的站点。
这一次我选择了市中心的一家青旅入住。那时欧洲还很流行大通铺青旅,一个房间放上挤挤挨挨的双层铁架床,男女混住,可以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青旅里面一般有一个公共厨房,供穷游族自己做饭。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对铺的她,一个来自美国的旅行作家安妮。
安妮是典型的白人面孔,五官立体,金色长发随意松散地束在脑后,皮肤不似印象中的那般白皙,好似岁月流年与异域风雨在她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细纹,覆上了一层略黄的蒙版。
在此站之前,安妮早已流浪数十年,手持数本盖满出入境戳和签证章的护照,依靠写作的收入和网友资助在世界各地旅行。因为一直单身,且家中父母有兄姐照顾,她直言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加了她的脸书账号,看到她在主页上发布的合影,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照片中尽是不同肤色与五官的温和灿烂的笑容,背景也常是家居环境。一有机会就借住粉丝家中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既让她节省旅费,又能轻松收集当地的素材。
真奇妙,我跟着三毛的足迹而来,却意外地遇见了另一个“三毛”,她们有那么多相似,以笔为马,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地闯荡世界,活成我向往的模样。
我只在马德里逗留两天。这两天时间,除了出远门取旅行证,其余时间就在青旅附近探索。青旅附近是鼎鼎有名普拉多博物馆(Museo Nacional del Prado),即使没有深耕欧洲文化,也会被壮观宏伟的大理石建筑和色彩纷繁的艺术品震撼。
我喜欢用脚步丈量城市。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偶尔坐在街边晒晒太阳看看书,或者找一间街角的咖啡吧,写写画画,也和擦肩而过的旅人交谈。有时安妮也会同我一起。我们俩,像是旅客中的两个异类,一点儿也不急于去著名景点打卡,倒像是两个本地的闲人。
离开之前,我在铁架床上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箱子里露出一双亮蓝色的凉鞋。这是我的第二双鞋,是我从圣地亚哥出发之前,室友赠予我的,本来预备着后面去加那利群岛时穿。
安妮在我对面和我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交代我后面的旅途要注意安全,和她保持联系。我低头看到她脚上的鞋,那是一双磨得已经露脚趾头的灰色运动鞋,也是她目前唯一的一双鞋,不知已经走过多少路程。相比之下,我穿的鞋好好的,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安妮,这双鞋送给你。”我把鞋递给她,在她夸张的惊呼和感谢中笑出声来。那一刻,我想起了南希,她在我腼腆道谢的时候,是否也如我此刻一样内心流过一股暖流呢?
我知道我是无法回报南希了,但也不再觉得遗憾,她的友善和慷慨化作了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当我把力所能及的帮助赠予安妮,以及旅途中遇到的每一个需要的人时,这份力量便又增生了一分,永不枯竭。
她的善意,我还给安妮,也会还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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