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 问

老刘起来的时候，小刘还蜷着腿缩在床上，活像只缩成一团的小兔子。老刘叹了口气，扯过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小刘是老刘的孙子，在幸福小学上二年级，人小，可能干，独自一人就能上下学，老刘是幸福大街上的环卫工人，靠着微薄的工资养活自己和孙子，每天天不亮就得从床上爬起来。

正值盛夏，起床倒是不费事，老刘拿起床头的蓝色工作服套在身上，从墙角的塑料桶里舀了一瓢冷水简单洗漱下出了门。

跨上三轮，老刘站起身子使劲一蹬，三轮车嗖地冲出去老远，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晃晃悠悠地驶出小区，月光从林立的高楼间洒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幸福大街上寂然无声，街边的商铺和花木还在梦中沉睡着，月光像一床柔软的天鹅绒被子轻轻盖在它们身上。这是一条由南向北的足足一千米长的大街，白日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得抓点紧。”老刘把三轮停在幸福大街南边的路口自言自语，他跳下三轮，低头看一眼路边万年青的叶子，上面凝结着一层细密的露水，他喃喃道：“这天等会怕是要热死人哦。”

老刘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接着就从车厢里拿起扫把和撮箕从南边开始一寸一寸向北扫过去。

星月渐隐，东方发白，阳光好像从地上长出来了似的，一点一点从地面爬到了人的脸上，温度慢慢升起来，幸福大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

老刘终于把这条一千米的大街清理干净了，他不敢在原地站着休息，被抓到的话可是会扣钱的。于是他抓着扫把和撮箕在这条街上来回走动，捡拾那些上班族刚扔下来的垃圾。

幸福站的公交总是来的比较慢，站牌下面已经聚集着一堆人，像一群抢食的鱼儿一样以站牌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这其中站着一个嗑瓜子的年轻人，他挎着名贵的皮包，衣服和头发打理的一尘不染。

浑身带着馊臭的老刘走向站牌，这群鱼儿受惊一般地四散游开，只有嗑瓜子的年轻人依旧站在原地，脚下散落着一地瓜子壳。

老刘默不作声，用扫帚把地下的瓜子壳扫做一堆，再扫进撮箕。

“噗！”

又一枚瓜子壳掉在老刘刚清理干净的地上，阳光烈了，老刘瓦蓝色工作帽下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身上也冒了汗。

“噗！”

“噗！”

年轻人吐一枚瓜子壳，老刘往撮箕里扫一枚，两人动作娴熟，你来我往，像一对见招拆招的师兄弟，配合的天衣无缝。

四散的鱼儿渐渐聚拢过来，他们开始指责年轻人，有人好言相劝，也有人污言秽语，也有人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看笑话。

男子停了嘴，把没嗑完的瓜子装进裤兜，张牙舞爪地跟那些污言秽语的人对骂起来，站牌四周的空气陡然间沸腾起来，如同一锅烧开的水。

老刘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公交来了，男子骂骂咧咧上了车，这锅沸腾的水才慢慢平静下去。

被人刁难，也不是第一次了，老刘倒没放在心上。

前些天，一个身着洋装的女人非说老刘的扫把蹭脏了她的衣服，要不是有人拦着，那女人差点动手。

老刘叹口气，摇摇头，扫完最后几枚瓜子壳，转身往三轮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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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大叔！”老刘听见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他往前望望，没人，左右望望，也没人。

“难道是在叫我？我都五十多了，该叫大爷才对。”老刘想到自己的年龄，心中一酸。他停下脚步转过头，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正朝着他狂奔，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有个扛着摄影机的，还有几个打扮妖艳的小姑娘。

“大叔，我们是抖音网红，特地来慰问环卫工人的。”小伙子站住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他往后一挥手，扛着摄影机的男的赶紧跑了过来，对着他俩的脸一顿拍。

“慰问？”老刘一脸茫然。他之前听说这个词还是和赵老头聊天的时候。那天他们几个环卫工聚在一起，赵老头给他们讲环卫工人节的来历。

赵老头跟他们说，刘少奇主席曾在1959年10月26日慰问过全国劳动模范时传祥，因此10月26日就成了环卫工人节。

当时老刘插嘴问他，啥叫慰问？赵老头回答说，慰问你都不懂，就是安慰，问候，就是送吃送喝。

“是啊，咱是来慰问环卫工大叔大妈的，这是我们团队。”年轻人往身后一指，又接着自我介绍说：“我是抖音刘哥，抖音知名的网红。这大热天的，太阳毒辣，我想着环卫工都辛苦，特地来慰问一下，弘扬正气，传播正能量嘛。”

老刘心想，刘哥，这人姓刘，这还是我本家呢。

他这样想着，接下来刘哥说了些啥他也没听到，只见有人抬了箱牛奶来放在他脚下，刘哥从另一个人手上接过一瓶红牛递给他：“叔，拿着，来，咱把脸对着镜头，笑一个。”

老刘心里一阵懵，面对着黑乎乎的镜头有点手足无措，他把那瓶红牛紧紧攥在手里，脑子里还没想明白咋回事，不经意间瞥到地上那箱牛奶。

他突然想起赵老头的话，慰问，就是送吃送喝。前几天孙子小刘不是缠着自己要喝牛奶吗？当时他愣是硬着心肠把哇哇大哭的孙子拉出了商店，他那点微薄的工资仅仅够保住爷孙俩吃喝......

想到这，老刘豁然开朗了，既然是来慰问，笑一个就笑一个，老刘把脸朝向镜头，咧开了嘴巴。

“你们可得慰问快点。”老刘提醒他们说：“我们上班时间可不能休息，要是被领导看见要罚款的。”

“知道，知道。”刘哥笑容满面地安抚他说，那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露肚脐的女主播也纷纷过来跟老刘合影录像，她们把牛奶递给老刘让他抱在怀里，镜头前的老刘就露出了真诚的笑。

“兄弟们啊，今儿咱们来看望环卫工人了啊，弘扬社会正气，传播正能量，关注抖音刘哥啊，礼物往上走一走！大火箭刷一刷！”刘哥对着手机狂喊，他用力过度，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身后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的，黑社会一样的年轻人，他俩表情扭曲且夸张，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喊着：“刘哥牛逼！！！”

“家人们，我是抖音丽姐，今天咱们来看望环卫工人，我们都知道，环卫工是城市黄玫瑰，是城市的美容师......家人们，让我们一起共建和谐社会，关爱弱势群体！新进来的家人们点点关注！”

就在老刘觉得胳膊开始酸痛的时候，隆重且喧闹的慰问仪式终于结束了，录好视频的主播们像潮水一样纷纷退去，再也没人回头看老刘一眼。给刘哥递红牛的男人走上来，一把夺过老刘怀里的牛奶说：“叔，感谢你配合了啊。”

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老刘大惑不解，快步追上去问男人：“怎么？这牛奶不是慰问我的吗？”

“叔，这奶我们还用得着呢，还得慰问工地上的农民工呢，那瓶红牛送你了啊！”

烈日下老刘住了脚，傻呆在原地，笑得并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