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理应有很多无奈,孤独和痛苦,这样活着才足够血腥。
1.
是雪,是厚重的如同瀑布般的雪花层叠藏住了在山谷中的村子。田垄上伏满丈厚的白雪,村子隐没在鹅绒般的雪夜里。
阿真从睡梦里朦朦胧胧的醒来,听见隔壁的瑶香在费力的呼吸和咳嗽。他掀开毛毯,轻轻打开两人屋子之间的纸窗,瑶香蜷在火炉和毛毯之间,痛苦的皱着眉头。
“阿香!”阿真嚯的拉开整扇纸窗跑了过去,他抚着瑶香的后背,从火炉上取下热水凑到她的嘴边。
“哥哥”,瑶香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她的脸颊快要和炉中的火苗一样橙红,发际间挂着痛苦的汗珠,“不要担心”。
阿真看着怀里的瑶香,她的体温就像烧开的水壶一样沸腾着,“阿香,等着我,哥哥去请医生来。”说完,阿真快速套好外衣,趿拉上鞋子,冲出房门。
外面是寂静无声的世界,阿真的双脚刚刚踏入雪中便被埋到了膝盖,这双冻红的脚缓慢在雪层中移动起来。他嘴里的哈气升腾到眉毛上,很快凝成了白色的霜挂。静谧,又一丝不苟,大自然专心致志的做着下雪和寒冷这样的两件事。
金池医生端着蜡烛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同雪人般的阿真。
2.
瑶香还是孩子的时候是十分粘阿真的。阿真和父亲去麓山打猎的时候,总是要等瑶香没有注意的罅隙悄悄溜走,后来瑶香再大些,阿真想到了一个可以蒙混过关的兄妹游戏。他让瑶香找一个地方藏好,直到自己找到之前都不可以出来,于是每次在瑶香结结实实藏起来之后,阿真便拿着猎刀和父亲进山了。傍晚时分,山中走兽都回到了更密的树林里,阿真和父亲带着一天的成果回来,母亲总会提醒他去找瑶香,而阿真比谁都清楚,瑶香最爱藏的地方就是自己屋中的衣柜横板下,打开衣柜,妹妹便猛地弹跳出来,扑进阿真的怀里,一边咳嗽一边叫着,哥哥终于找到啦。
其实阿真都知道,瑶香每次在他走后都泪眼簌簌的看着那条窄窄的山路,盼着自己回家。这是有一天在缝补衣服的母亲告诉自己的。
第二天还是这样,和瑶香假装捉迷藏,然后带着猎刀跟着父亲进了麓山。入秋的麓山是火红色的,各式各样的植物都呈现出瑰丽的颜色,阿真在树林里看到了一头雄性的麋鹿,不过并没有带猎狗,父亲也没有要捕猎这头鹿的意思,所以阿真只是悄悄靠近,趴在溪水边的岩石后面偷看而已。
过了中午,阿真和父亲才渐渐钻出密林,走到靠近村子的山坡上坐下。村中笼着淡淡的青烟,田埂上立着牛车和爬犁。
“真累啊”,阿真小声说道,父亲喝着米酒看着自己的儿子。“阿真,你爱妹妹吗?”父亲问道,“当然!”阿真立刻回道。“妈妈、爸爸、妹妹,都爱!”父亲使劲胡噜了阿真的脖颈。
“好样的!”他这么夸道,“那么明天,你就不要和我一起来山中了。”
阿真迷惑的转过头看着父亲,“为什么?”
“因为…..”父亲沉默了很久,他的两眼看着不远处的村子,又或许看着更远处起伏的山峦,直到他手中罐子里的酒喝完,父亲拍着衣服站起来,才淡淡的说,“可能要走山了。”
3.
金池医生盘坐在瑶香的睡铺前,他的手若有若无的搭在瑶香的脉搏上。
虚浮,如若无物。是这个冬天,也是瑶香的生命迹象。阿真缩在一旁的毛毯里,眼睛片刻不离这两个人。金池医生稍微睁开了眼睛,灰绿色玛瑙石般浑浊的眼球在干瘪的眼窝中转动了片刻,张开嘴又闭紧了嘴。不大的炉火在柴禾间跳动着,阿真感觉自己的双脚也在隐隐的鼓动,像是有什么马上要从血管中涌出来一样。
“石虎,它能够延续瑶香的性命。”金池医生轻轻说道。但紧接着他又自嘲般的笑了,他摇着白须白眉,“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阿真从毯子中猛地钻出头。
“找到石虎,不可能。”金池医生看向阿真炭火般急切的双眼,“现在去找,更不可能。”
“为什么!”阿真披着毯子猛地站了起来,瑶香在昏迷中皱着眉头。
“石虎是一种长在石头间红色果实,上面有像老虎面孔的花纹,不管多严重的病人,只要吃了它就能起死回生。但是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它。”金泽慢吞吞的说道,“更何况现在,下着大雪。”他的眼睛移向窗外黑夜中灰蒙蒙的雪瀑。
“要走山了。”间或很久,天边仍然没有一丝光亮的时候,金池打破了漫长的沉默,阿真低着头,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个词。他知道,但还是不太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森林中似乎有狼群,阿真听到了一声声不算真实的嗥叫声。金池告辞了,瑶香在迷糊中抓住了阿真的手。
“阿香。”阿真的额间冒出了一层密实的汗珠。炉火闪动着,阿真的影子温柔的跳动在瑶香的发间。
4.
阿真出发了。
田垄那头的山峦间终于溢出了一丝金光,然后灰白色的积云从山的远处被渐渐的掀开。雪终于停了,留下了被风刮的冻硬的雪壳。阿真背着猎刀和白酒,以及一些粗面的粮食进了麓山深处的山腹地带。
咻咻的风声。雪地里浮起涟漪状的波纹。山路变成了无人踩过雪地,一脚踏下去吃到大腿。阿真比前一天晚上还要艰难的行走着。远处的针叶林中,一头壮硕的雄性麋鹿若隐若现,他低头找着冻硬的草皮,白色的烟雾在树林深处升起,这头麋鹿的影像变得模糊起来,阿真不敢靠近,他沿着窄窄的山涧一路向更深的地方走去。
长在石头间的红色果实,表面有老虎的面部花纹。阿真专心的幻想着这种植物的样貌。瑶香暂时拜托给金池一家照料,阿真的担心却没少一丝一毫。
妹妹的性命。阿真突然想起和父亲的对话,“妈妈、爸爸、妹妹,都爱!”那个时候丁点也不知道,原来爱和性命都是如此深刻的东西。然而容不得阿真半点的马虎和草率。
麓山的腹地是茂密的被风刮的几乎倾斜的杉树林,刺眼的白茫茫的厚冰凹凸的铺到悬崖边上。一只假寐的雪豹伏在树干上,白额吊睛。阿真猛地停住了往前的脚步,而就在同时,那只雪豹也悠悠的伸长了身子,尽管眯着眼睛,它也看到了呆立在原地的阿真,轻盈的从树干上窜落在雪地上。
和雪地以及远山融为一体的皮毛颜色,阿真的汗毛瞬间倒立起来,他知道,这是它准备伏击猎物的动作。
5.
父亲从那天进山开始,再也没有回来。阿真和瑶香每天都在进入麓山的山道口眼巴巴的看着,等着父亲的身影从山林里显现出来。家里唯一的一只猎狗被父亲带走了,还有一把阿真从来没见过的弯刀。父亲走之前,仍然带了一罐酿好的米酒。母亲在冒着白汽的蒸笼后低着头,默默切着一把细细的小葱。临走之前,父亲来到阿真和瑶香面前,他拉着他们的手说,“阿真,会好好照顾阿香和妈妈吗?”
阿真点点头。瑶香看看父亲又看看哥哥,一脸不解。
“好。”父亲重重捏了一下孩子们的手,“芳里,我去了。”芳里是母亲的名字。母亲没有做声。然后父亲拿着仅有的两件东西,头也不回的进山了。阿真跑到母亲身边,他看到母亲仍然低着头,只不过紧紧闭着眼睛,沾了面粉的睫毛上挂着成串的泪珠。
“妈妈。”阿真不知所以的叫道。瑶香也围拢过来。
“吃饭吧。”妈妈转过头擦干了眼泪,温柔的笑道。
田垄中的作物被收割干净了,火红色的麓山变成了暗红色,又过了一段时间,连最后一抹红也挂不住,从枝叶间掉落下来,麓山和村子迎来了那一年的冬天。瑶香的咳嗽变得严重起来。阿真半夜经常能听见母亲起来拍打妹妹背部的声音,还有倒水的声音,炉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东方既白,村里人忙碌走动的声音,母亲帮妹妹起床穿衣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却唯独没有父亲的脚步声。
父亲从阿真和瑶香,以及母亲的生活里消失了。金池医生上门的频率变多了,他和母亲一同坐着,叹气的时间比较多。一年复一年,母亲忙忙碌碌的身影也蹉跎下去,纸窗那边慢慢只有瑶香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妹妹忍不住的哭声,母亲这个角色终于也从阿真家消失了。
收拾母亲的遗物时,阿真找到了一封母亲写的信,信中寥寥几个字,揭开了阿真心中疑惑的事情。母亲写道,爸爸在去给瑶香采药的途中遇见了走山。每十年,便会在四季交替的时候出现走山。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机会找到那味药材。而走山,就是麓山山神让大山行走的意思,遇见走山,谁都无法回去。
6.
冬天祭拜山神的活动开始了。村民把一年中多余的谷粮拿出来,把酿好的米酒盛满木桶架到山脚下。麓山山脚顿时变得格外热闹,金池打开纸窗,一路抬着祭礼的村民在金黄的余晖中行走在田埂中央。更远处,众人唱着祭祀的古老歌谣。
麓山,神明保佑的土地。
麓山山民,神明的子嗣。
炊烟,粮食兮;庙堂,子孙兮;四季,山神转身兮;走山,走山,吾之恐怖兮;昌盛,巍峨不动兮。
麓山,神明所在的土地。
麓山山民,神明的拥戴。
众人如痴如醉的唱着,跳着。金池转头看看面如死灰的瑶香,她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祭礼的气氛。
阿真还是盯着那片白皑皑的雪地,咻咻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冷,肆无忌惮的冷。从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那头雪豹好像消失了踪影,没有发起攻击,也没有胁迫阿真,好像就随着风声一同悄悄的没了。阿真犹豫着迈开了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又开始了。直到悬崖旁边,山体的断层形成了斑驳的石层,每一层都薄的如同刀片,上面挂着透明锋利的冰棱。在一片耀眼的白色中,阿真捕捉到了一个不同的事物,离他不远,他费尽的移动过去,在石层的夹缝处,他看到了一个破旧的酒罐。
冷,还是冷,但和刚才不一样了,他走近了那个酒罐,实在是,眼熟的要命。阿真的眼睛一热。好像看到了父亲站在悬崖旁,想要攀到对面的石壁上,又好像在石壁更上面,伸出了一个红色的果实,孤零零的坠着。
而母亲的信,那个关于走山的说法。阿真握着酒罐,苦笑着流出了热泪。他很想告诉母亲,父亲根本没有遇到走山,那都只是不真实的传说,山民间流传的愚不可治的传说。
咻咻的风又刮了起来。呜咽呜咽,阿真的眼泪哽在了喉间。
呜咽呜咽,他听见了背后雪豹低沉呜咽的吼声。
7.
阿真不敢回头,他的脸上吹出了煞白的泪痕,一部分风来自悬崖下倒刮上来的冷风,一部分是雪豹猛然起跳时带起的细雪。雪豹猛地跃了起来,石层的冰壳上好似升起了它淡黑色的影子。阿真就地一蹲滚了丈远。再抬头,那豹子又看不见了。阿真也伏在雪地上,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猎刀。
伺机而动。只有咻咻的风声,还有阿真眼泪未干的双眼紧盯着周围。豹子低沉的吼声就在耳边又说不清在哪儿。光滑的冰壳反射着阿真一个人的倒影。他慢慢向后退着,把那只破酒罐掖进了衣服里。直到他快要退出那片腹地的雪原,他才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见了。而在他眼前的,是那时偷看麋鹿的溪涧,那颗巨大的岩石上,一颗红色的果子摇摇欲坠的挂在上面。
阿真走了过去,那颗红色的果子上生着老虎头般的花纹,无叶无萼,他轻轻一揪就揪了下来。瑶香的命好像就和这石虎一样被他稳稳的揣在了怀里。阿真从心里感到幸福。
也是同时,四散的水花在他耳后爆炸,紧接着他就被扑倒了。雪豹嘴里的生肉味儿冲向了阿真的鼻子。然后毛茸茸的脸裂开了血红的口子,豹子的牙刺向了阿真的脖子和前胸。阿真抱着豹子直滚落进旁边的溪水,溪水上结了不厚的冰壳,哗啦一下随着重压坍塌了一串。胳膊上的衣服被爪子撕裂成了布条,阿真腰间的猎刀被反着握在了手里朝着这位大山神明的脖子划去。豹子又呜咽了一声,紧紧压着阿真的身体再次咬向他的脖子。
从阿真身下流淌过的山溪染成了红色,豹子的嘴和雪白的皮毛也染成了红色。猎刀深深的插进了神明的侧脸,而神明的利刃也将阿真的肩膀咬了一个对穿。直到良久,阿真挣扎着从溪水里坐了起来,推开了身上一动不动的神明。
又下雪了。很快麓山里就像没人来过一样。
8.
阿真疲惫的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从肩膀流出来的血在衣服上凝固成了一片片的冰壳,脖子上是血肉模糊的口子。他路过了和父亲坐着的山坡,那里离村子渐渐的就近了,仿佛可以模糊的看到祭拜结束后的村民正在往家走。那时候父亲坐在山坡上问他,“阿真,你爱妹妹吗?”,他记得自己飞快的回答“妈妈、爸爸、妹妹,都爱!”
好累啊。阿真呼出一口气,牵动着伤口也刺痛起来。他随手抓过一把雪向肩头和脖子呼了过去。回家的路似乎变得漫长起来,他从包里摸出一罐米酒,是父亲每次进山都要带的米酒,喝了一口,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了那颗石虎。瑶香正等着那颗朱红色的果实。阿真加快了脚程,放眼望去,村子还是在不远处,好像看得到金池医生家的房顶了。阿真握紧了石虎,伤口疼的厉害啊。
“阿香,要等哥哥回去啊。”阿真在心里念到。还要给母亲烧封家书,要写上自己找到了父亲的遗物,等来年雪融化的时候,再去找找父亲其他的东西。阿真这么想到。
不远处的村子静静的窝在麓山山坳间,此刻的雪逐渐变得密了起来。回家的路仿佛是走不完的,阿真想要坐下来歇一歇,再一口气走回去,可想要瑶香,他决定最后再奔跑起来。
一步,两步,阿真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了,他撒开了双腿在山路上飞奔着,金池医生家就在不远处。山路逐渐变得平缓,好像马上就要进到村子中了。阿真心里的幸福就像要爆炸一样,直到,麓山在他背后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地面剧烈的抖动起来,树林发出了不能承受的摩擦声,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山底破土而出。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像摔倒了,视线变成了竖着的画面,村中的房子向右边排山倒海的倾斜了过来。
是雪,然后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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