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邀常娥赴月圆

我邀常娥赴月圆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

岁月抹去了心中的苔藓，却留下了擦不去的痕迹，中秋节又到了。

我过了多半辈子的中秋，偿过了无数个万里无云的‘’圆月‘’，也仰望过多少个云遮雾绕的‘’水浸月‘’。在那过往的日子里，有过温温柔柔的初恋，也有过凄凄惨惨的离愁。日子长了，渐渐的我把中秋拭擦成了平常的日子。又将那尘封多年的日子一点点的水洗在故乡的河边。

今天，我要讲的，正是几十年前发生在文教河边的《我邀常娥赴月圆》的故事。不过在讲我的故事之前，我必须先告诉大家，此常娥并非长歌善舞的宫上嫦娥。

常娥是我的中学同学，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我和她的初识是在文革初期的一个中秋的夜。

那天早上，我们所在的中学成立了红卫兵战斗队，要开一场批判大会。全校同学齐刷刷的坐在学校的操场上。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革命歌曲。‘’打倒走资派，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在操场上此起彼伏。操场四周的报栏上贴满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就这样，从‘’炮打司令部‘’开始，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在我们那个静静的小镇开始了。

在一片‘’打倒XXX‘’的呐喊声中，一位年约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被一群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押上了戏台。戏台位于学校操场的西北角，背靠文教河，右边百米之外是热闹的集市，左边五十开外是一排排砖瓦结构的教室。

那戏台本是学生做早操的指挥台，也是开学典礼时校领导做报告的地方。而从那天开始，戏台子却兼做批判‘’封资修‘’的舞台。各种不同的黑帮，黑线，黑手，黑五类等人物都将在这戏台上陆续接受红卫兵的‘’洗礼‘’。而那天上午接受‘’洗礼‘’的是一位被称做臭老九的中年。他曾经是这个戏台的一位主人。

被批斗的那位中年人被剃了个阴阳头(半光头)，双手反绑在他的背后，背上扦着一块‘’打倒XⅩX‘’的牌子。是被几个大汉押着到舞台上来的。当他被拉到舞台的中央时，后面的那位大个子红卫兵，用力往他小腿上一蹬，那中年人便扑通的跪倒在台的正中央。然后是乱箭穿心般的‘’文攻武斗‘’，‘’批透批臭，再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一位妙龄少女正在舞台的左方的角落里站着。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傻在那里。不敢直目正视台上被斗的那个中年人。因为台上的挨批斗的中年人是她的爸爸。也就是我们中学的校长，一位被称做‘’臭老九‘’的知识分子。

那女孩的名字叫常娥，她压根儿也不相信她的父亲会是一名走资派。在她的心目中，父爱如山。父亲从来就是一位善良正直的人。几十年来，一直在干教书育人的一件事。十里八村，桃李天下。没有人不说他的可躹可亲。不可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当然，以她的豆蔻年华不可能读懂什么是‘’主义‘’之类的高深学问。就她那年纪，就算是读了屈原的《天问》一千遍，也问不出这主义和那主义的区别在哪里？一切都只是茫然的不知所措。

那一天，我与常娥相距很近。我注意观察着她的一切。中等的个头，头上梳着两条羊角辫，高度160左右，圆圆的脸，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圆圆的大眼睛在眼镜底下闪烁着。身穿一条浅花格子的的确凉衬衫。一条卡其蓝的西裤。在拥挤的人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特别。只是她的头没有像仙鹤那样的昂起，始终只是九十度的低着。

到了晚上，本该万家灯火的中秋之夜，那天的月亮没有十六的圆。白云在低空悠悠的走着，月儿在云里穿行。那年头几乎没有可口的月饼可吃。所以也没有人挂记着这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人们关心的只是操场上播放的那场电影。因为只有电影场才是年轻人交流情感的地方。只要是镇里放电影，不管好不好看，年轻人都会爬山涉水的到场热闹热闹，借机撩妹撩兄，以此聊发荷尔蒙分泌过剩的青春。

我邀常娥赴月圆

记不清那天晚上放映的电影名是《武训传》还是《海瑞罢官》了。反正是一部用心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电影。同学们都吱吱喳喳的拿着凳子到操场上看电影去了。因为学校己经全面停课了。校长成了黑线，老师都成了黑帮，课是无法上了。

停课以后的校园，静悄悄的，晚上，教室漆黑一遍。这时，我看见常娥一个人向河边走去。仍然是上午开会时的那套打扮。我下意识的悄悄的跟在她的身后，跟到了河边，生怕她想不开而做出意外的事。

她在河边的那片野菠萝后面的绿草地上坐了下来，远远的我听到了一位女孩的抽泣声，声音在月光下低吟浅诉，像北风摇曳竹子时发出的咝咝声，在潺潺的溪水边若稳若现。

我慢慢的靠近了她，我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因为我无法讲清楚她父亲的问题，也无法知道这场来势汹汹的革命运动其动因是什么？就像古人面临一场超强台风，不知道风有多大？会刮多久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助。

我走近了她的身边，俯身给她递上了一条手帕，一条小方块的白色带花的手帕。这种手帕在那年间的年轻人中几乎人手一条的装在裤袋里，擦鼻涕擦眼泪擦食物，反正擦什么都会用到它，没有什么特别。

那年头治安相对较好，所以对于我的到来她并不十分在意，也丝毫不用提防，只是哭声突然的停了下来。

‘’同学，你哭吧！把心中的不痛快通通倒出来，我陪你。白天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校长受到了不白之冤。他是你的父亲，你更应该明白他是无辜的，既然是一场运动，总要有人当霸的。在这个风囗上，猪也可能飞上天。风头过后一切都会好的。‘’我学着大人的口吻极力的想安慰她，但我自知懂的也不多，说服不了她，只是顺着她的情绪圆场了几句。

‘’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长大，也许长大后很多事情我们就懂了。此时此刻，你爸最放不下的也许就是你了，你要振作起来，在同学面前强装欢笑。‘’我继续安慰她说。

也许是听了我后面的那句话，她提起头来看看我，‘’哦，班长呀，你怎么也在此呀？我没有哭，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些人，平时我爸对他们那么好，而他们对我爸下手却是那么狠。‘’她愤愤不平的说，心中却是满腹的委屈。

‘’电影我看不懂，就到河边来走走，偿偿月，吹吹风，听到了风的声音，水的声音就走过来了，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我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的月亮好像不是很圆，浸在水里了，没有去年的亮。‘’我打了个圆场，漫无边际的说。

说话间我便顺势的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慢慢的我和她有了暖心窝的谈话。她也渐渐的破涕为笑了。那一晚，草地上的草心几乎被我俩摘光了。直至电影散场时我们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去，并约定每周的周未都到这地方来交换消息，了解运动的后续发展，尤其是关心校长的命运沉浮。

从那以后，我总是魂不守舍的游荡在河边。即使在校园里逛，我的眼光也总会时不时的寻觅着她的身影。甚至做梦时也有携着她的手一起飞天。就像嫦娥奔月一样。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初恋吧？或者只是一种特殊的喜欢？

在那个河边约过两次会后，校长已经没事了，那几个红卫兵的头们已经张罗着到北京大串联去了。他们的胃口也变大了，目标已经瞄准了省里最大的走资派。也许是校长的官职太小，已经微不足道了。他们不想和校长玩下去了。

从那天开始，学生们开始了全国性的大串联。各种各样的战斗队，司令部相继在红卫兵中出现，红卫兵所到之处，免费吃住。好一派欣欣向荣的大气象。

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人们开始奋走相告，陆陆续续的传来了各地揪出最大走资派的消息，尤其是，有人在天安门城楼被主席接见了。消息无径而走，更增加了红卫兵们忧国忧民舍我其谁的自信。

我邀常娥赴月圆

好几周见不到常娥的影子了。我寻觅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每个周五，我照例如约的走到那个河边等她，连续数周，没有见到她的踪迹。直到第四个周五我才在老地方见到了她。她告诉我她母亲病了，是得知她爸被批斗的事情后病倒的，她这几周都是在家中照顾母亲，说这话时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我发现她成熟了，也坚强了。那天我们还约定好一起徒步去串联。

我们的串联很简单，因为没有钱加上海南人缺少御寒的衣服，我们只好选择环岛一周。

启程那天正好又是中秋，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激动。因为除了县城以外，长了这么大，我们哪里都没有去过，这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第一次出远门。

第一天中午，我们从各自的家里出发，在文教市的桥头集中。一边举着旗，一边唱着歌，意气风发的走了二十多公里。傍晚时份，走到了县城。住进了红卫兵接待站。

到达县城时，己是华灯初上。明月挂梢头。嫦娥在桂花树下向我们闪来浅浅的笑，我们对月欢呼，对影成双，只是少了月瓶吃。那天晚上，我们在县城的戏院的后台上美美的睡了一觉，也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第二天一早，又开始向琼海进发。我们一行六人，都是同校生，也都是平时较友好的一拨人。我们计划环岛一周。琼海是我们的第一站。

一觉醒来，落叶知秋，变天了，小雨一阵一阵的下着，听说是遇到了热带低压。云在空中走的很快，树叶在空中打旋。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行军背包，背包里有被子和要换洗的衣服及其它的用品，背上挎着一个绿书包，腰上还掛着一个行军水壶。身上披着雨衣，脚上穿着解放鞋。我们要学做当年的红色娘子军，风雨无阻的走在铺满沙砾的路上，只是因为下雨，雨点无时的打在我们的脸上，感觉有点痛，因为是逆风而行，走的好慢好慢。

几次问路目的地。老乡们都说只剩下铺零路了，结果从早走到晚也走不完那铺零又铺零的海边小路(文昌方言：一铺即十里)。直到灯火阑珊时分，我们才走到了长坡镇，累得够呛的我们，连澡都不洗，就倒在长坡中学教室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又要继续赶路，可谓马不停蹄。常娥个子虽然比较瘦弱，但也表现出了娘子军的坚强，始终没有掉过队，我对她总是刮目相看。

那次的环岛串联，我们在路上走了一个月。从月亮湾走到鹿回头，又从鹿回头走到了尖峰岭，再从尖峰岭走到临高角，然后从海口回到了家。在路上，我们同学几人互帮互扶，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有时也偷摘路边的甘蔗解解馋。一路博击风雨，虽苦犹乐。因为一路上有美女相伴。还有常娥那甜甜美美的歌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中传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歌声无时的在海边盘旋，在山间回荡。

一路上我们斗志昂扬，有唱不完的励志歌，还有那鲜红的青春荡着我们的双桨。使得我们‘’爬山过岭抄近路，劈荆斩辣不喊累。‘’常常是，我帮常娥背背包，常娥帮我洗衣服。心里满满的全是同志加兄妹般的阶级感情。

有人说，一起旅行能看懂一个人的人品，我们却在串联中体现了一个集体的扶携和执子之手的温暖。从那次串联回来之后，我和常娥的感情逐渐升温到了沸点。我们约好不论有多忙，每年的中秋之夜都要到老地方聚一聚。

我邀常娥赴月圆

就这样，中学毕业后我们仍然能够年年中秋赴月圆。在那河边的那块绿草地上依偎在一起。每一次她的头都忱在我的大腿上，衣着单薄，长发及腰。发梢间飘着山茶花的香味。多少次她含情脉脉的让我摸着她的头，却不让我去摸她的腰。让我闻她的香发，却不让我吻她的香唇，面对着她那香气四溢的玉体，也不敢心生雅念，即使死缠烂打也没有跨越雷池半步。就这样我们默默的彼此牵掛着，在稳忍中度过了高中的三年。

回乡后，由于相隔较远，各种运动不断，除中秋之外，我们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直至有一年的中秋之夜，我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常娥要嫁人了，嫁到千里之外。那消息如五雷轰顶，瞬间把我炸晕了。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但又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她真的要嫁人了，嫁给在新加坡打工的一位远房表哥。这是她母亲的决定。从一开始，她母亲就反对我们的交往。因为我只是一位农村‘’吊丝‘’，家里也贫。于是曾有人告诉我，‘’撼山易，撼她母亲难。‘’果不其然。

我邀常娥赴月圆

那一夜，我踏着月色，悄悄的来到她的窗前，已看不到她的影子在窗帘上的可爱。房子的灯没有亮，听说她已经和表哥住进了机场的宾馆，等待着飞往异国的灯红酒绿，迷虹灯艳了。也就是说明天她就是别人的新娘了。她的头从此将拥在别人的怀里了。

接着我又走到了那久违了的河边，在那块曾经温存的绿草地上坐了许久。看那碧空下的云卷云舒，圆月在云中穿行，听那青蛙在田里歌唱，顿觉月白风清静夜寒，就像嫦娥在桂花树下感慨‘’碧海青天夜夜心‘’一个样。于是我在想：假如当年我能勇敢一点，乘着她那炽热的爱，将她拥在怀里，亲了她的嘴，摸了她的腰，吃了她的豆腐，将生米煮成熟饭，煮熟了的鸭子真的会飞么？她还会成为别人的新娘么？答案只能是呵呵了，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假如？！

我邀常娥赴月圆

玉颗珊删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唐：皮日休

事隔四十多年，今年的中秋，月亮还是一样的圆。嫦娥仍将桂花飘飘洒酒的散落人间，只是她已经不再寂寞了！也不用应悔偷灵药了。因为明年的秋天，也许是中秋的夜，有人将要从我们家乡的那个卫星基地到宫上去探望她了。只是不知道那位曾经和我走过山道弯弯的常娥，她在他乡还好吗？

                            Lin Daojin

                2017年国庆-中秋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