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其实并不喜欢十二月的南方,阴嗖嗖的,冷得很。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外面兵荒马乱,据说日本人快来了,有钱的都跑了,没钱的也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的邻居都走光了,只剩下我。最近这一星期,我喜欢坐在阁楼上望着窗户外面的街道,发呆。
傍晚的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蜡烛找出来,在阁楼上头点燃。这里原是有灯的,后来坏了,现在连我家里都只剩下一个走不了的老嬷嬷,所以我只能借着蜡烛颤抖的光来看清周围。今天晚上,连最后一支蜡烛也已经燃尽,它颤颤悠悠,最终化作一滩热水,像是冰冷的地面上,掉下的几滴滚烫的泪。
我于是在窗边蹲下,借着窗外幽幽的淡光,眯着眼睛,用力划开一根火柴。“咔嚓”伴随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微弱的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那影子清瘦,长发披散着,并不整齐,窗子缝里溢进来的冷风,把那一丝火柴的微光调戏得乱晃,我的影子也在墙上跟着乱晃。幽幽的夜里,像是一只寂寞的女鬼。
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我也喜欢在黑暗的阁楼里点燃一支火柴。
2
我叫张嫣,生于民国二年的夏天,是个小镇商人的女儿。我的祖父是一位非常严厉的人,父亲那时候却软弱而浑浑噩噩。我的母亲刚嫁进张家就迫不及待想生下一个儿子,所以我,作为一个让我母亲险些在这个家里失去地位的女儿,从小能够感受到唯一的快乐,或许也就只有被关在黑黑的阁楼上面,点燃一支又一支火柴,自娱自乐。事情的起因是母亲瞧不起软弱而无所事事的父亲,小姑总是有意无意冷嘲热讽母亲生不出儿子。从我三岁记事起,直到十一岁时我的弟弟出生,母亲总是把所有的脾气都撒在我的身上。她每次恼了,都喜欢打我,打完了耐不住我哭,就把我关进阁楼里。我那时常常蹲在阁楼里声嘶力竭地大哭,哭完了,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上发呆,有时候,也会坐到窗边去,看看外面的街道。
那时候家里的阁楼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的,一走进去就能闻见厚厚的尘土味。那味道似乎能够透过鼻子,瞬间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像路边安静的老人拉着二胡,幽幽的,带着陈年的味道,给人很踏实的感觉。后来,我常常躲在阁楼里,划开一支火柴,看着它无比热烈地燃烧,再迅速地熄灭,最后一缕烟味都散尽了,像是从未来过。
我从小性格古怪,不爱与人说话,样子冷冰冰的。
直到我被送入女子学校,我依然是班里那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从未有人打扰过的怪胎。
不过从中学开始,我因为相貌出众而逐渐成了男校里的明星。即便是在我们学校,女孩子们看我的眼光也变得不同了起来,我当她们之所以这样,全然是因为嫉妒。她们嫉妒我,不仅因为我长得比她们漂亮,还因为,我的未婚夫。
他叫冯书扬,他祖父与我祖父是好友,我们俩自幼定了亲。冯书扬是那种安静儒雅的贵公子,他有时候会在女子中学放课后到学校外面接我,然后和我一起坐车去我家里坐坐。我不喜欢冯书扬,他总是坐在外公的书房里,谈论一些所谓大事。我母亲也在拼命地讨好冯书扬。母亲看冯书扬的时候眼里充满着憧憬与欣喜,所以我不喜欢他,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的审美定然是不能和母亲一样的。我一直觉得母亲是一个看似穿戴优雅,实则粗俗不堪的人。从她总是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从她既拉不住不学无术的父亲的心,又招架不住话里带刺的小姑的嘴,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和女婿那里就可以看的出。当然,我最看不起的是,她总是把那股莫名的恼火发泄在我的身上。
我不是个喜欢表达情绪的人,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总是默默地忍受一切。我讨厌冯书扬,讨厌他笑的时候如沐春风的样子,更讨厌他总是笑着听完母亲的赞赏,一边点头一边回过头来含情脉脉注视着我的样子。这让我错觉,我和母亲是一类人。我讨厌这种感觉,所以连带着讨厌冯书扬。尽管他的儒雅帅气在女中里颇受女孩子们推崇,尽管我从他的眼神和行动上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我。但那又如何?我定然是与他们那些俗人不同的,那时我总是这么想。
3
我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和女人,是我六岁时候在门缝里无意中偷偷看到小姑和管家抱在一起在房里窃窃私语。可我第一次对男人感兴趣,却是在16岁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的老车夫刚刚去世,换了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每天放学的时候我都要站在学校对面等好久才能看见他拉着个小车缓缓地跑过来。
那天比平时都要热,夏天,闷闷的,一场大雨将至未至。我站在学校对面等车夫来,看着对面学校里的女生一个个的都走了。天阴沉沉的,灰色的云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倒叫人生了许多不耐烦。我看见旁边有个小铺子,上面的牌子写着“冰镇梅汤”四个字,便走了进去。
“你好,这是卖酸梅汤么?”店里只坐着几个人,我走到柜台前,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他正在倒弄着,听见我叫他,转而回头看我。
他长得很好看,有一对好看的梨涡,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暗夜里的星辰。他的皮肤是那种小麦色的,与我平时认识的那些奶白小生不同,他的胳膊上有鼓起来的硬邦邦的肌肉。他的额头上有汗,回头一边看着我笑,一边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拭着。“这位小姐,我们不是写着呢,‘冰镇梅汤’,不卖梅汤卖什么?”说着,他挑挑眉,玩笑似的看着我。
“你……”我先是皱了眉,又过了一霎功夫,昂起头,做傲慢状,“我要一碗冰镇梅汤。”我用很不耐烦的口吻与他说话,不过是个卖梅汤的,就是皮相不错,也不至于这么调戏人。
他看我不耐烦的样子,倒是忽然笑得更灿烂了,明朗的笑在这个阴沉沉的闷热傍晚,像大海里翻滚的波浪般让人心神晃荡。我却没有晃荡,我把身子一侧,目视着门外的风景,故意不把他放在眼里。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转身去盛酸梅汤,心里有股气憋着,闷闷的。
“小姐,小姐。”过了一会儿,他轻声有礼貌地喊我,“您的酸梅汤。”
我故意装作出神的样子,没有搭理他。
“小姐,您还没付钱呢。”他耐心地站在一旁。
我却忽然慌了。我上学从没有带钱的习惯,却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我装作在身上翻找的样子,一边故作镇定,一边在头脑里狂想着当他知道我没有带钱的模样,感觉心里憋得气更多了。可任凭怎样,手上没钱的我总归是理亏的。
他似是能看透我心思般,“小姐,找不到就不用找了。要是没带钱,就记我账上吧,算我请你,你这么漂亮。”他冲我眨眨眼。
我不理他,继续在身上翻找着,尽管我明知道不可能找出来。可是转念一想,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找下去。我抬头看他好笑地看着我的样子,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那碗冰镇梅汤,用我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把一大碗梅汤灌进肚子里。“咕嘟……咕嘟……”喝得太猛,连嗓子都被冲得生疼,从喉咙到肠子快要结成了冰棍,然后把一只空碗搁在桌上大步流星地迈出了店门。我迈出去的时候腿都是轻轻发抖的,我这算不算是霸王餐呢?嗯,应该不算,是他答应了要请我的。
我从那铺子里出来,就看见家里的车夫正在一旁等候。我一般是不与他说话的,那天却问了他身上有没有带钱。我从车夫那里得到了一些零钱,像是一团火把在快要熄灭的时候重新燃了起来。我重新迈进那家店,挺直了高傲地走到他对面。掏出一张钱放在他面前,“不用找了。”然后转身,傲慢地走开。
憋了好久的一场大雨终于来了,空气里卷起一股泥土腥味,人也变得清爽安心了许多。我坐在车上看着外面变换的风景,有一些雨丝挂在我身上,凉凉的。
4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能听到隔壁里弟弟嘤嘤的哭声以及父亲的咒骂,也能听到母亲袒护时的争吵声。窗外的雨还在继续下,屋子里也泛着一股潮味。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布料里纠缠的一股霉味让我安心地进入梦乡,梦里,我似乎又见着了白天时候那个笑着调侃我的少年。
那天以后,我几乎每天放学都去喝一碗酸梅汤。一开始全然是为了在他的面前高傲地走过,向他展示我的傲慢以及优雅。到后来,我才渐渐发现,他果然是不同的,不同于父亲表面上懦弱沉默实则腐烂暴躁,不同于祖父的严厉,也不同于冯书扬外表英俊儒雅实则古板无聊。他就像是夏天里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给我燥热的生命注入一个清凉的梦。我至今仍然记得,我们相识两个星期以后的那个下午,那天店里人比较多,我忽然问起他叫什么名字。他先是没有听清,茫然地望着我,叫我再说一遍。
我张大了嗓子冲他吼:“你……叫……什……么……名……字?”
他望着我,眼眸里含着我能读懂的温柔,“金……招……我……叫……金……招。”
我冲他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只手绢,写上“张嫣”两个字,递给他。他接过手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张小姐。”然后笑呵呵地把手绢小心叠好,收起来。直到两个月后,我俩正式开始相好,我才知道原来两个字里他只认得那个“张”字,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唤我“嫣儿”,这个连我父母都不曾唤过的名字。
我俩的恋爱如雨后的春笋般疯长起来。认识他,并与他相爱,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过的疯狂事。那种快乐,就如同向乱世里的暴政突然宣战,说不出的畅快。没错,我甚至把它当成我对我母亲,以及祖父的一场宣战。在那个天气无比潮热的十六岁的夏天,我觉得我就像是停靠在码头的一只船,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金招身上有我不曾经历过的一切。金招的父母在他出生以后就不在了,他甚至都没有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金招记事以来就是跟着时常神智不清的祖父,直到十四岁那年,祖父老死了,他便跟了现在的师傅,在女中对面靠卖酸梅汤为生。金招除了下午在店里帮忙张罗生意,晚上的时候他会沿着街市乱逛,或者是坐在院子里望着星星发呆。金招的祖父原是木匠,金招有时候也会偷偷地做几个漂亮的玩意儿送给我,不过那时候我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躲在某个角落里聊天。有时候是在教室里,有时候是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里,有时候是在某个茶馆或者小吃铺子里。金招常常找各种理由骗他师傅,在我放学以后陪我出去玩儿。我也学会了瞒着家里在外面逛或者干脆逃学。好在我平时总是一副安静又冷漠的样子,所以很多情况下即便我不在大家也没有发觉。
就这样,我和金招终日沉溺于彼此的小世界里。我觉得,他就像一只鹰,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广袤的蓝天里。认识他以后,我再也不喜欢和冯书扬那样的人说话了,就是见面也不想。我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望着夕阳在金招好看的面庞上描摹出光彩的轮廓,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倾听他蹦跳有力的心脏声,抬头看见他小麦色的喉结滚动着,低头深深地呼吸一口他身上混杂着一丝汗味的男性气息。那样的岁月里,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蓝天的一部分,一样地诚实,一样地自由。
5
那便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候呵,年少不更事的我抱着拥有坚实胸膛的他。那时我以为,面前这个强壮的男子,就是一只鹰,有强而有力的翅膀,可以为我挡风挡雨,庇我安康。有时候也会抬头望望天,也会产生某种莫名的怀疑。会幼稚地转身问他“你爱我么?你究竟是爱我的什么?”即便是陷于迷惑的时刻,心里也是充满着感激与依赖的。像飘扬的旗帜,偶尔会有不确定地摇摆,偶尔会缠在柱子上发呆,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迎风招展。
后来,我十七岁的那一年,冯书扬走了,他被送去英国念书,走的时候还专程去看了我。我站在一旁听他和祖父的对话,心思不由地飘到了金招那儿,还被祖父又是一番批评。
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剪了短发。是那时候流行的学生发式。我以前最恨的便是和别人一样,但是为了讨金招开心,我还是剪了当时最流行的发式。当我以短发清爽的模样出现在金招的面前,傲慢地昂头一笑,“你看,我美吗?”他便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然后猛地将我揽入怀里,“美,美,真美。”
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我在往后的时光里反复地思索着,感觉那是冥冥中注定了的。物极必反。当某种快乐霸占了人的头脑,当某种繁荣盛极一时,当某种恋爱像烟花一样以最华美的姿态绽放,那么,距离一切消逝的时刻也就不早了。
我和金招的浪漫爱情故事一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的秋天。那阵子天天下雨,窗户外面一直都是“唰唰……唰唰……”缠绵不休的雨声。祖父在书房里不住地咳嗽着,一边咳嗽还一边拿着个算盘敲打着,父亲常常夜不归宿。小姑从婆家里跑回来在饭桌上张牙舞爪地与母亲对阵,弟弟总是喜欢与我搭讪从而寻找自己的存在感。我常常吃饭吃到一半便跑进厕所里呕吐不休,当我躲在被子里吃完不知道第几颗梅子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但我没有料到,不妙的绝对不仅于此。
祖父把我关在阁楼上三天三夜,我一直在里面蹲着,做无声的抗议。直到我听送饭的嬷嬷告诉我,金招来找我祖父,他正跪在书房里,我再也按捺不住,冲下楼去。
我与金招跪在一起,祖父拿着拐杖,要把他打死,打到一半,忽然停住,恶狠狠地瞪着我。他忽然拿起花瓶砸向了我,我本能地躲开了,屋子里“乒林乓啷”一声巨响,母亲带着弟弟冲进来,母亲把我护在了身后,她朝祖父大嚷着“你把她打死了,以后谁嫁到冯家去?”我冷冷地望着母亲护着我的手,事到如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在祖父面前不再顺从,居然说出来的是这样的内容。我望着跪在地上的金招,他也看向我,目光忽闪着,充满着不确定,那里面再也没有我能够读得懂的温柔。我觉得他变了,当然,变得最多的,是此刻狼狈不堪的我。我的生命里的暴雨在那个时刻才刚刚开始,像山洪一般,吞吐着我年少时拥有过的本来就已经很少的快乐。
站在一旁的弟弟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声音之响亮,如同扯破夜空的疯狂闪电。花瓶破碎的玻璃渣刺进了弟弟的脚里,大片大片的鲜血,决了堤般地涌出来。祖父在一旁捂着胸口昏了过去。
日子乱了,真的乱了。
6
当我跪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们把我严厉的祖父装进箱子里葬掉,当我翻遍这座小镇上的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金招。母亲望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弟弟的腿残了,大夫说以后都好不了了,只能拄着拐杖度日。当我看着一大群人压着我那不学无术的父亲冲进家里讨要赌债,当我们被从那座我已经住了整整十八年的屋子里赶了出来,秋天冰冷的雨打在了我的身上。可我竟然以一种奇妙的坚强活了下来,我轻轻地摸了摸小腹,那里,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那里,有不一样的感觉。他充满着未知,所以让人向往,让人渴望,让我不由地想把一切的一切都托付给他,我想,我会有一个孩子。他若是个男孩,有朝一日便会像太阳一样,照亮我暴雨的生命。
我离开了,当掉当年与冯书扬定亲的镯子,得了一笔钱,去了南京。
在那里,我生下了与金招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张易寒,“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宁愿那个与我生下孩子的人是奔赴了战场,是死在沙场上的好男儿,顶天立地。
我没有什么能耐,在南京安顿下以后便没有钱了,生下了易寒,却没有办法养活他。我空有一身被磨砺得差不多的大小姐脾气,空有美貌,却再没了其他安生立命的根本。我雇来的嬷嬷劝我找个人家再嫁了,可我不甘,我不愿如同母亲一般庸俗而苦痛地在挣扎中度过半生。我宁可沉沦,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像一只飘摇的舟子,拼命找寻着可以投岸的地方。
我开始化很浓的烟熏妆,我把烟卷夹在手里,拿出一根火柴,“咔嚓”一声,像小时候一样点亮它,如同在黑夜里燃起一丝光亮,我把短发烫成卷卷的,我穿着妖娆的裙子,周旋于各式各样的男人之间。我看着我的孩子渐渐地长大,渐渐地,可以说出一句“妈……妈……”。有时候,我会坐在阁楼上,望着窗外的世界,静静地抽完一支烟,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也常常独自躲在阁楼里,偷偷地点亮一支火柴,就着那时微弱的光亮发呆。
可是呵,过去的故事就像那刮走的大风,连尘埃都被卷走了,我又能奢望它留下点什么呢?更合况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7
我想,我都差点忘了,那可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先是军阀乱战,后是日本人入侵。从我出生开始,这天下似乎就没怎么太平过。人这一生也如同这战火纷呈的人间般,往往是离散苦痛多,团圆欢乐少,更合况是我这样生来便娘不疼爹不爱之人呢。可即便是如此,我的回忆里也占据着大片的欢乐时光。这或许是人特有的一种快乐方式吧。
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我带着儿子回了家乡。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准备动身的时候听说她病了,很重,我抱着最后见她一眼的心回去的。最后看见的却是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地安静了。
印象中的她,不是一副计较的妇人样子,便是一副在祖父面前装作顺从的样子。母亲生前不过是有两个心愿,一是我能嫁个大户人家,她得个好女婿撑腰;二是弟弟将来能有出息。我抬头看着站在远处一瘸一拐的弟弟,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有种对不起她的感觉。那时候觉得她特俗气,浑身沾满了自私自利,即便是后来我到了南京,初时也是怨她的。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倒是觉得自己的身上也不免渐渐沾上了许多护犊的俗气。
我回那时念书的女子中学,在对面的冰镇梅汤里喝了一碗。那时候都没有好好尝尝它的味道,光顾着与金招打情骂俏。易寒望着那只盛满了红汤的碗发呆,轻轻啜了一口,便不再喝。我也觉得,它有点酸。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我还是能一口气把它全喝完了的。或许那时候它是甜的吧,可如今,物是人非。
我带着易寒,从那铺子里走出来,沿着长长的街道,路的尽头,是那时候的我家。我带着易寒,走那时候我和金招一起走的路。
毫无预料的,身后有声音喊我,“张……嫣……”那声音,我在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把它找出来,反复地确定着也不确定。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冷了,头顶有雪花扑簌簌的飘落,我抬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8
“张……嫣……是……你……吗?”那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一片又一片的雪落在我仰起的鼻子上,感觉湿湿的,让人想哭。我拉着易寒,停住在原地不动,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易寒回头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念出我名字的人,再回过头,看见我眼角滚落的泪。这是易寒第一次看见我流泪。“妈妈……你怎么哭了?”
“你……”那个男人忽然扑上来,抱住了我,我终于忍不住也转身抱住他,大声地抽泣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在一个人的怀里,放声地大哭。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够好好的哭上一场,像是一场暴雨已经下到了最大,那么以后,会不会渐渐地雨停了,太阳出来?
即便是那时候和金招恋爱,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抱在他怀里哭过,那时候最多的,是抱着撒娇,抱着笑。
“哭出来,全哭出来就好了。有我呢,有我呢……”他抱着我不断安慰着,语无伦次。
“冯书扬……”我喊他的名字,记忆里,上次喊出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是我八岁的时候?还是十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太久,久得我都已经看不清了。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我不爱吭声,被母亲打了,身上有伤也自己忍着。冯书扬总是找各种理由去我家里,然后偷偷地帮我上药。那时候,我常常疼得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冯书扬就会轻声地安慰我,我一边用袖子在眼睛上狠狠地揉搓,一边倔强地说着:“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我只是讨厌你。”冯书扬便望着我,笑着摇头。
或许吧,其实我本不讨厌冯书扬,只是那时候母亲和祖父都觊觎着冯家的事业,便把我当成了达到目的的筹码,我偏不遂了他们的愿。
9
真好,我半生的零落过后,当我在这滚滚红尘中翻山越岭,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背后,轻轻地喊出我的名字,轻轻地走上来,温柔地抱住我。像是淋了好久好久的大雨,终于有人从背后为我支起一支伞。
那时候日本人已经打进了中国,在一步步朝我们逼近着。我与冯书扬决定先去南京避一避,我们买了火车票。冯书扬提着重重的箱子,嬷嬷带着易寒走在前面,书扬跟在我的后面。那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灾难,火车站里堵满了人,有票的,没票的,所有的人疯了似的往火车上挤,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火车开动前挤上了车。书扬把行李放在架子上,我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易寒呢?”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易寒呢?”我的头懵懵的,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忽然大喊“易寒……我的易寒……在哪里?”没有,没有,我看过了,所有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没有他们。
书扬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听着,我现在下去找他们,你就坐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坐在这里。”我当时已经六神无主,完全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只是呆呆地冲他点头,呆呆地看着他跑下了车。
“易寒……我的易寒……”我的嘴里还是默念着,列车缓缓地开始前进了,书扬和易寒,都没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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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我是如何回的南京公寓,我爬到阁楼上,那里还残留着上回走前落下的几个烟头。
我其实并不喜欢十二月的南方,阴嗖嗖的,冷得很。外面兵荒马乱,连南京也据说不再安全,有钱的都跑了,没钱的也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的邻居都走光了,只剩下我。
坐在黑洞洞的阁楼上,我燃尽了所有的蜡烛,连火柴也燃尽了。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书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西方,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望着黑黑的墙壁,呵呵地笑了。
冷风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撩过皮肤,钻进骨头里,一直冷进心里。
忽然,窗外响起了好多好多噼里啪啦的响声,像过年时候家里放的鞭炮。我忽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正月十五的傍晚,我站在角落里看书扬在放鞭炮。他点着火,边跑边喊着“张嫣你看,张嫣你看!”
那窗外的噼里啪啦声变得越来越大,我仿佛看到了火光,然后,看到远处的房子烧了起来,在这寒冷的夜里,像太阳,照亮了黑暗。世界变得亮亮堂堂的,仿佛黑暗里点燃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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