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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盏孤灯底下熬过那四年半,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寂寞:每夜看着那些正儿八经的名家名作,把旧时代的苦水当做眼前的甘露。有那么一个瞬间,有那么一种满足感,然而物质上的丰富仍然难以填补精神上的空洞——这是后知后觉的寂寞。
最难熬的是凌晨五点,瞌睡上来了。我不敢轻易睡去,怕耽误了工作,于是又和瞌睡虫打起仗来。打开手机上的音乐播放器,把音量调高,让那些旋律成为我的“战歌”。这一仗,我又胜利了。
我感化了寂寞,我俘虏了瞌睡,我是夜晚的勇者!
熬过那四年半,孤军抗战胜利了,夜晚不寂寞了,我有了伴。
既然找到了大部队那就什么也不用怕。坐在北边的老周四十六七岁,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龄:我二十多岁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他四十多岁看起来也像三十多岁,我显老,他显小,于是总觉得我俩差不多大。“老周长得真后生呀!”那些阿姨们时常发出如此的感慨。老周不光是脸长得“后生”,心态也一样。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在手机上打“枪战”,组了一群队友。他的技术很不坏,我亲眼见他一手翻着对样本,一个手打“枪战”,把那几根手指头拆分开来,灵活运用。他一会儿看看本子,一会儿看看手机,竟然没有“挂掉”。所以我说:“老周真是个高手!”
老周爱喝一点小酒,恰好他的小姨子就在贵州怀仁的茅台镇开酒厂。他的小姨子时不时地给他寄一点酒。他将小姨子送酒的事常常挂在嘴边,将寄来的酒视作宝贝,每天绝不多喝,绝不轻易给外人喝。老周有时候挺小气,比如这个时候。人们总会用小姨子来调侃他:“时间都去哪儿了?”有人唱道,“到小姨子那里去了!”有人立马接下去唱道。他本人只是笑,绝不反驳。“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支持的小姨子。”这是他自己说的原话。其实其中并没有什么风流韵事,老周从不把它当回事。
坐在老周南边的是阿黄。阿黄与我同龄,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人们说他长得像华少。阿黄并不姓黄,他姓张,只不过在名字中间带着一个“黄”字。而人们之所以叫他“阿黄”是因为这两个字在土语里同“阿旺”谐音。“阿旺”,犬也。给人取小名是当地人的一种文化:你若去村上找朱建芳,十个人里面九个不知道,“朱建芳?有这个人吗?”仿佛他们村上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姓朱名建芳的人。然而若是问起“三毛”,“哦!三毛啊!倒数第二排靠路边的就是!”然而朱建芳就是三毛,三毛就是朱建芳。这一种文化使人们忘却了生生父母起名的不易,一个个的成了“干爹干妈”。不过好在阿黄并不介意,除了我以外都是阿黄阿旺地叫。
阿黄的地位忽高忽低,他的岗位缺人的时候,经理也是阿黄阿黄地叫得分外热络;他的岗位不缺人的时候,经理便直呼其名,连阿黄也不叫了。于是人们有时候调侃他:“阿黄成了‘宠物狗’了,成了‘藏獒’了!”有时候调侃他:“唉,阿黄从‘藏獒’变回‘土狗’了呢!”随着阿黄地位的忽高忽低,这两种调侃的声音起伏不定。阿黄的心态很好,从来也不生气的。
我和阿黄虽然年龄相仿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喜欢看网络小说——常常一边吃饭一边看,把饭粒洒在桌子上。有时候也打牌,有时候也打麻将。我既不打牌也不打麻将,看的是鲁迅老舍,这些都是令他感到头疼的事。我俩求同存异,倒也相处融洽,从来没有吵过一句嘴。
坐在阿黄南边的是老孙。老孙五十多岁,头发全白了,看着有七十多。老孙和我最要好,简直称得上是我的“老友”。他已经做了爷爷了。
老孙是分公司经理的舅舅,技术科的这些人往往都和上层领导有些亲戚关系,被人们戏称为“皇亲国戚”。可是谁也没有半点架子,谁也不倚仗着什么权势,即便是处在“领导”的职位。老孙的脾气很好,从不和人争辩一句,正应了那句话:最好的争辩就是避免争辩。他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真像一位稳重的老者。他有什么手机上的疑难杂症都来向我“请教”,我自然很乐意效劳。他的解锁密码我都了如指掌。“呀,怎么被你知道的?”他一脸惊讶地问,“你解锁的时候我瞄一眼就知道了。”我十分淡然地答。托他的福,我“精通”手机这件事声名远播,以至于全厂范围内凡是遇到问题无法解决的都来找我了。
最令老孙头疼的不是手机问题,而是他的小女儿。他的小女儿不肯去上学,一心想着做直播。有一回,他把我请到了家里,托我给他的千金修电脑。折腾了半天,发现配置太老,于是我便像医生开药方似的给他写了一张硬件清单,“就照着上面的配置去组装一台,不贵,足够用了。”我交代他说。老孙感激不尽,还给我买了一碗面回来做早餐。过了将近一个月,我忽地想起这件事,于是问老孙:“你女儿直播做得怎么样了?”“早不干了,上学去了!”老孙笑着说。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好在这一页翻过去了。看得出来,老孙十分疼爱他的这位掌上明珠。
老孙偶尔拿一点零食来分享,最出名的是他家的酸柚子。他家的酸柚子把老周酸得龇牙咧嘴,把阿黄酸得连吐带骂,把因好奇而品尝的每一个人都酸掉了牙。到最后只剩下我俩受用——老孙嗜酸,我百味不拒,我们又成了“饕友”。
于是,虽是夜班却也不再冷清,几个人闹哄哄的,彼此都不感到寂寞。
可每当到了凌晨四五点,每个人的瞌睡虫都不约而同地爬上来了。这时候才好看呢!看看那边的老周,把小姨子和手机游戏都抛在了脑后,把脑袋埋进了柜台下面的角落里,像沙漠中的鸵鸟似的;看看阿黄,整个人向后仰去,十分巧妙地把脑袋靠在了椅子靠背的一个角上。可不用担心他脑袋疼,这小子聪明着嘞——他在中间垫了一本书。他的瞌睡什么时候醒,这本书什么时候掉,比闹钟更准时;要说谁的排场最大,老孙当仁不让!他将经理的椅子搬过来,把两张椅子拼在一块儿,整个人便向后倒去。一眼看去,他脚架桌子,头枕布堆,洒洒脱脱,怡然自得。有一回经理来早了,“咦?我的椅子呢?”老孙跳起来,笑嘻嘻地给他搬过去。第二天他照例那么睡大觉,只是睡前多了一句交代:“经理来叫我一声啊!”
我也不用再熬着了,或靠在桌子上,或靠在椅子上,做梦。反正有什么事还有他们三个,谁都乐意帮一把的。有一回我梦见从高处掉下去,整个人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惊出一身冷汗,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到了早上六七点钟,士气高涨,每个人似乎都很亢奋。老周唱了起来:“一寸光阴么一寸金啊……”唱得有模有样。人们都说老周将来退休了还可以去唱经,“有挣不完的钱哩!”好像从他的嘴里会跑出来金山和银山;阿黄垫在脑袋上的书本或许已经掉下来过两三回了,此时他已经让本子回归原位,在手机上看起小说来了;老孙屁股底下的那张经理的椅子也已经还了回去,可以不必担心经理再管他要椅子了。老孙怡然自得地对着那几块麂皮绒样本,稍微偏了一些红,稍微偏了一些蓝都不要紧,反正最后漂洋过海到了老外那里都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我也不闲着,扫地拖地统计机器的用水量,够忙一个早上了。
我们都在为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欢呼,我们终于击退了梦魇,迎来了曙光!
可是,技术科的夜更像是一个美梦:平和,融洽,安宁。
那是我熬过的最美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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