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个纸杯,轻轻地放在小案几上,用力撕开杯上的锡箔盖,然后端起旁边的保温杯,小心地往里渗了水,“她一定是要喝水了!”我盯着她想。
白惨惨的灯光下,那张丰腴的脸,嵌在爆米花似的头发中间,显得很白嫩,一点瑕疵也没有,就像开了美颜功能的照机拍的照。
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烫这样的卷卷儿头,我们那儿少有见到,由此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时尚,美若天仙。一上车,在杂乱无章的人群里,我就被卷卷儿头吸引了。
几分钟后,她藕节般的手,翘起兰花指,捏了一把塑料叉子,在杯子里搅了搅,变戏法儿一样挑出一叉子像弹簧一样的东西,正在上下弹跳,不住地往外冒热气。
我看了看霜儿,她见我这般吃惊,笑了笑,操着浓重的成都口音说,杯子里的弹簧叫方便面!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不用在锅子里煮的面,真稀奇!”我咽了咽口水,摸了摸皮包里的煮鸡蛋。但现在,我并不想吃鸡蛋,一提起煮鸡蛋的味儿,胃里开始翻滚。
今儿一整天,我已经吃了五个冷鸡蛋。
清早出门儿的时候,妈妈在我皮包里塞了十个煮鸡蛋,说是我两天的伙食。出远门的人带煮鸡蛋,对于我们那里农村人来说,是上好的奢侈品。
耳边传来火车哐次哐次向前奔驰的声音,我望了一下车窗,但见窗户反射回来一张张形态各异的脸,模模糊糊。有的靠着椅子张着大嘴睡得酣畅淋漓,有的站着不停地点头,艰难地与瞌睡做斗争,有的眨巴着双眼,目光呆滞空洞地发愣。
火车过道里也塞满了人和行李,人人前胸贴后背地或站或蹲或坐,显得亲密无间,两小无猜。从上帝的视角看,乌泱泱的一火车人脑袋,密密匝匝,像一群蚂蚁。
我也是站在过道里的一只蚂蚁,僵硬的大腿早就不听使唤了。
回想起四个小时前上火车冲锋陷阵的经历,令我胆颤心惊。从检票开始,每个人都跟逃命似的一股脑儿往前奔,呼朋唤友、喊爹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后面有怪兽在追赶,只要慢一步天就会塌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完全被这阵式吓坏了,懵里懵懂地跟着霜儿跑,霜儿拉着箱子飞也似的冲,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快快快,我一手捂住书包一手捂住皮包,防止它们嗒嗒地晃动,影响我的速度。然后拼了小命跟着向前冲,奔跑中嗓子眼开始发干,最后竟像吃了朝天椒一样火辣辣的要冒烟儿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上火车。
当火车徐徐启动,我松了一口气。随即一种异样的感觉刺激着我的大脑,天哪!我这是在做梦吗?我真的在火车上了!想想我的那些小伙伴连客车都没有坐过,而我已经坐上了火车。这是怎样的一种荣耀呢?
虽然挤得无法动弹,但脑袋还有空间左右转动。我兴奋地四处打量,全是跑得汗涔涔的脑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应有尽有。不管座位上的,还是挤在过道上的,在我看来,都跟我一样激动异常,似乎都在奔向美好的未来。
当兴头消退,我才感觉挨着皮包处的腰很痛。撩开一看,那里戳伤了,被皮包伸出来的钢圈头戳伤的。
皮包是爸爸的,也是我们家唯一的皮包,四四方方的皮包里装了几斤蚕豆。难道三姨家没有蚕豆?非得让我大远地给她背过去,或者是妈妈把它当着我给三姨的见面礼?谁知道呢?总之很让人费解。皮包跟随爸爸走南闯北,日渐陈旧,皮边已经磨破,钢圈断了,支出一端来,老戳着我的腰。要是妈妈知道了,她一定会说,净瞎掰,小孩子哪来的腰?
脑子里又冒出那一叉子的弹簧,口水流出来,我砸了砸嘴,决定看看外面的风景。我费劲地挪到火车车厢接头处,望着窗外。大地一片漆黑,远处的灯光隐隐约约。
我憧憬着未来的生活:有好衣裳穿,天天吃干饭,不用干很重的农活......黑夜那么长,有的是时间预演未来,一遍又一遍,但是慢慢地变得疲乏,心里空落落的。
思念是一种什么滋味?以前没有体会过。现在,第一次远离父母和家乡,脑海里全是爸爸妈妈姐姐的影子。此刻已是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兴许进入了梦乡。而我,却清醒地在奔向他乡的路上,一股淡淡的忧愁涌上心头,鼻子开始发酸,眼睛模糊了。
“你三姨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妈妈对我说,“想来想去,我们觉得你最合适!”
我心头一震,想当初上头有了哥哥和姐姐,好字形成之即,我这个意外却不识时务地来凑热闹。因了外婆的坚持,我才得已来到这世上。
“现在,你们又一次不想要我了?!”
“不是,三姨那边的条件好,将来你有个好奔头。我们这里太穷,整日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也挣不了几个钱。”
一个暑假里,收割完稻谷的当天,霜儿来了,妈妈跟我说了这些话。
看情形,爸爸妈妈和三姨早就商量好了。
霜儿端着一张银盘脸,流海自来卷,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在背上扫来扫去。刚刚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听妈妈说,从小学起她就跟着她大姐到了成都,这次回来迁移户口,完事后直奔我家带我走。
她大姐和我三姨在十几年前,一同结伴去成都,都在那边安了家落了户。
我摸了摸被稻谷叶子割满了细条伤痕的手臂,再揽镜照了照非洲人般的脸,心想,如果在那边不用这样辛苦,做三姨的女儿也挺好。
人在漫漫的进化过程中,形成了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然的话,人为什么都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呢?
可是,现在坐上期盼以久的火车,我居然有些后悔了。我宁愿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干重活,甚至觉得妈妈揍我的这种行为也不可恨了,一切富贵荣华我都不想要。
谁叫我没出息呢?9岁的我,为什么要想爸爸妈妈?
火车喘着粗气持续向前,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我们到达了成都火车北站。
带着乡土的脚第一次站在大城市,我怯怯地打量着周遭。挨挨挤挤的都是房子,街道上人来车往,一派繁华。最突出的特点是骑自行车的人比走路的多,这真叫我大吃一惊。我们那里很难见到一户人家有自行车。走路的人也都昂首阔步,兴兴头头的样子,像是赶着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霜儿去买大巴票,叫我守着行李。我正入神地四处张望,忽觉得我的书包在被拉扯,一回头,几个小年青鬼鬼祟祟地一哄而散,再看书包,包扣已经打开了。我吓得够呛,拉起行李就跑。
其实书包里面除了几本书,啥都没有!
和霜儿一起上了大巴车,我从容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从容二字何处来?得先说说我昨天上客车的经历。
当我告别亲人上得客车,车上有空位,但我不敢落坐,我不知道哪一个位置是我的。我傻傻地站在车上,紧张地直哆嗦,车上的人都盯着我,传达出一种“瞧,这姑娘没见过世面”的信息。霜儿连忙拉着找一空位坐下说,这个是随便坐的。我囧的无以复加,脸很烫。
现在,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知道车上的座位是随便坐,所以显得从从容容,挺直了腰板。客车驶出了城市,在田野的道路上急驰。
我不知道三姨家在哪里? 原以为是在城市里,现在看来,应该是成都附近的一个什么乡下,想过好日子的愿望化成一个肥皂泡,越升越高,啪的一声破了!
妈妈说的条件好,我开始怀疑。真不知道妈妈安的什么心?
强烈的虚荣心使我失望到了极点。
车窗外面一马平川,一眼就能毫无遮拦、长驱直入地望见很远的地方,见惯了起起伏伏的丘陵地形的眼睛,像被解开缰绳的野马,一下子豁然开朗了。金色的阳光中,收割机正在田里收割稻谷!这种画面,我只在书上见过。如今真眼瞧见,有些难以置信。
一路上新鲜事物接踵而至,眼界大开,让我吃了一惊又一惊。可是隐隐里,我还是思念着我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
到达三姨的家,已是下午,三姨正挑一担粪去浇菜。
不知怎地,看见那一担粪,这两日来对爸妈的思念像一股洪水冲闸而出。我蹲在院子里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我要回家。显然,我这一举动,把本是惊喜万分的三姨一秒钟打入冷库,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
霜儿过来劝慰说过一阵子就习惯了啦!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习惯不了,刚才下车的时候,我听见和你招呼的那些人的口音,很奇怪,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的哭声连绵不绝,三姨不敢过来,和霜儿在一旁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半天。最后三姨轻言细语的说,回家的路途遥远,走一趟也相当不容易。等过了年,就送你回去!
虽说归心似箭,可事已如此,只好这样了。
我给三姨的见面礼,不是那一皮包蚕豆,是我这顿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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