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父一顿饭要吃两大碗米,一盘子小牛肉,今日只吃了一碗米便回屋去了。阿二问师父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师父没有搭理他。阿二看看阿大,阿大正慢条斯理地咀嚼,眼睛只望着碗沿。
第二天晚上,师父吃得和往常一样多。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阿二夜里被蚊虫叮醒,又闷又烦冒了一身潮汗,窗外是亮堂堂的一个银月亮,阿大的呼噜声从隔壁传过来,他翻了个白眼,不想睡了。
“嘚。”一声轻响。
阿二本能的屏住呼吸,他看见师父穿着一身黑衣,像个影子似的贴着院墙,一闪,从大门里出去了。阿二等了好久,估摸师父已经走远了,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躺下。他瞪着眼睛等到天亮,也没听见师父回来。
阿大在院子里喂鸡,看阿二的房门还没开,隔着窗户喊:“阿二!”
阿二没搭腔,忽然从他身后绕出来。
阿大被吓了一跳,手一颤,鸡食盆“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阿二!”阿大是个好脾气,埋怨的话说不出口,只蹲下来赶簇拥而上的鸡。
师父的声音却从屋里传出来:“这个月的吃水,阿二来挑。”
阿大朝阿二得意地飞眼,阿二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师父的屋门,顺从地答:“哦。”
师父瘦了,一日比一日话少。自那天起,连着几个晚上,阿二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师父走出去,却听不见师父如何回来。阿二忍不住猜测师父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事。
一天夜里山中下暴雨,整座山被雨点击地闷闷作响,阿二趁着雨声掩护,远远跟着师父。师父只是在走路,一直走,不快也不慢。师徒二人在雨中默默淋着。走着走着,阿二感觉自己像是沉进了水底,眼前一切都浸润在水中,师父是一弯黑色的鱼钩,而自己,长出了鱼鳃,痒痒的,渴望被鱼钩穿破。
天亮了,师父把他带回家,两个人站在院门前,身上还在往下滴水。阿大蹲在门口排昨夜的积水,望见地上一高一矮两条湿漉漉的影子,抬头找时,两人已经不见了。他认得,高瘦的影子是师父,矮瘦的影子是阿二,他不想问,继续把院里的水向外扫。
阿二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但他已经知道了师父夜夜外出的答案---------师父老了。从那天起,师父吩咐阿大每顿饭只给他准备一碗米,半盘青菜,他夜里也不再出去绕山行走了。
2
阿大不知道阿二从哪里来,阿二也不知道阿大从哪里来。他们从混混沌沌的年龄被师父带到一起,领了各自的名字。师父不许他们回想或谈起相见之前的事情,仿佛他们的生命,就是从遇见彼此这天开始的。师父说阿大7岁,阿二也是7岁,但是阿大比阿二早来半日,“大”字理应给他。
师父白天教他们认字,夜里教偷盗之术。白天阿大还能勉强跟上,夜里的功夫却不得要领,只能学个六七成。师父从来没有责骂过谁,也没有夸过谁,阿二想从师父的脸上看到点什么,可师父看他们的眼神就像看树上的叶子,看天空的浮云,没有一丝差别。
阿大生的脸皮白净,骨架宽大,声音洪亮如钟,不像盗贼,倒像个和尚,黑瘦的阿二初次见他,嫉妒他的相貌,不肯与他讲话,别别扭扭一整天。夜里,师父教他们如何在阴影中藏身时,阿大身体笨拙,总也藏不好,阿二望着阿大的脸窘地发红,心里忽然有些骄傲的同情。日子久了,阿二心里有些瞧不起阿大,比试功夫时总留着三分力,但日常玩耍时,倒亲密起来。阿二心里明白,在这座山里,阿大是他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3
师父忽然问他们记不记得来山上几个年头了。
阿二想不起来。
阿大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布包,从里面倒出来一堆白石子,说每到迎春花开的时候,他就去捡一颗白石子,已经有12颗了。
师父把白石子捡起来起来握在手里,久久不语。
阿二知道师父要说什么了,他拉着阿大一起跪下磕头,说自己不愿意离开师父。
阿大有些惊愕:“师父不要我们了吗?”
师父把石子放进阿大手里,说:“这些年你们下山取来财物,每每得手,喜不自禁,也有被跌跟头吃了打的时候。但是你们从来没有畏惧,因为你们向往山下的生活,碰破头也要去耍一耍的。现在还没有人认得你们的脸,你们可以从我这里拿了钱下山去,过平常人的日子。”
“师父你呢?”阿二问。
师父摆摆手:“我年轻时露过相,人多的地方去不得。”
阿二看看师父被烧伤的脸,十二年了,仍然如一团洗不掉的血污。
“我们不能留你一人在山上。”阿二说。
阿大已泪涕满脸,只重重地点头。
4
师父心里清楚,阿大和阿二都想下山。
他年纪大了,心也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放他们走。但是他若就这样放了,自己年岁渐长,无论去哪没个人陪着,恐怕熬不过几年。两个徒弟也是清楚的,他们今日若答应了走,只怕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情义在生存面前,如同一粒盐融进河流,心中略苦,却不可改变奔流的方向。
最终,师父命他们下山三日,谁得来的银两多,便可出师下山,永不回头。留下的那个,将跟随师父四处云游,可得到师父全部真传。
阿大面容戚戚,望望师父,再望望阿二,对结局已有分辨。第二日天色未明,阿二便收好行装出门了。阿大望着他瘦瘦的身影,心里竟涌出不舍。
阿二是谁都管不住的,师父若想留他,也只能留住一时,太机灵的人到底是不太可信。阿大人拙心善,此刻倒成了师父眼中的珍宝。阿大甚至猜测,是不是十二年前,师父选中他时便做好了今天的打算,功夫不必太好,听得使唤就行。过去师父的种种不苛求,竟是有这般用心。师父是想给大家个体面,让两人比试一番,留下的那个心里委屈但嘴上说不出什么,走了的那个走得风光,还能念些旧情。
不过是晚走十年、二十年,师父迟早要死的。阿大心里头一次冒出对师父大不敬的话,他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鼻子细汗,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下山去了。
5
阿二在心里算了算今日的收获,感觉胜券在握。下午他在街上看见了阿大跟在一个手上套着玉扳指的人后面,阿大也看见了他,面色一沉,马上把眼神移转回去。
师父授艺不苟言笑,阿二却在偷盗方面极有幽默感。有年冬天,城里来了个有些名气戏班子,引得的人们都携家带口来看,阿二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被挤在后面,两手抱着肩膀生气。他也是喜欢这热闹的,台上的人把脸一画,穿上五彩的衣裳,就有了另一个世界。他本不想在这里偷些什么,可这会戏看不成了,便动起了心思。他的眼睛在这几十人身上溜了一遍,最后定在刚刚把他拨楞到一边的大汉身上,这人并不富贵,穿着粗布棉袄,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
散戏时大汉发觉后背发凉,转身朝后面看,人群却笑炸了窝,原来是被开了天窗,后背的棉袄教人四四方方割去一大块,露出贴身穿的白布衫。大汉气恼,却寻不到恶作剧的人,天冷,又不能把衣裳脱了,只得忍气穿着破了大窟窿的棉袄,一路飞着棉絮回家去了。
这等好笑的事情阿二也只能晚上回去说给阿大听,那时两人身子小,挤在一张床上。阿大笑的肚子疼,眼看洪钟般的声音要冲破喉咙,阿二把带回来的“四方棉花”一把拍到他脸上,两人闷闷地乐到半夜。
阿二摇摇头,让自己专注些,不去想这些往事。
6
阿大是阿二唯一的“朋友”,但对阿大来说,还有一个人和阿二一样重要,也许比阿二还要重要。
按照师父的要求,两人数年来都是一同下山,每月下山三日,只准带衣物,身上不准拿一毫银钱,分头行动,再一同上山,先回来的那个人一定要在山脚下等着。
阿大每次都要来的晚些,得的物品钱财也少些。有那么几回居然是空着手回来的,一脸狼狈。阿二气得跳脚,只得从自己的包袱里匀出一些给他,赌咒发誓再下次绝不帮忙。
阿大赔着笑脸,掏出一小包红豆饼放到他手里。
阿二一直觉得阿大是手上功夫差,才屡屡失手,从来没想过阿大是拿下山的机会做了别的什么事。
阿大的功夫的确不如他,但是生的一张忠厚慈善面相,穿的也干净朴实,叫人没有提防之意。阿大得手的财物并不比阿二少许多,只是他每次都留下一小份,给阿英。
7
阿英的大名叫祝绣飞。家住城东面的石头巷里,家里除她外还有两个女孩,她是老大。孩子多了难养活,生在穷人家里免不了被买卖的命,阿英十一岁时被祝家买去当小姐的使唤丫头,来时只有乳名英儿,主人见她长得秀气,赐名绣飞,因为已经签了卖身契,便也跟着姓祝。
阿大敢翻入祝宅偷窃那年14岁,阿英16岁。到底是第一次进入深宅大院,阿大有些胆虚,误打误撞进了丫环的房间,阿英未睡熟,隐约看见有人从窗户爬进来,吓得牙齿打颤,喊不出声来。阿大围着屋子转一圈,发现没什么可拿,正欲走时,看见了阿英瞪大的眼睛。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把匕首抵在了她的喉咙。
他从未伤过人,但此刻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危险,刀子既然亮出来,就难收回去了。
阿英挣扎不动,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出来,顺着阿大的手流到刀上。
阿大问:“你能不喊吗?”
阿英不答,只顾着流泪。
阿大又问:“我马上就走,不伤你,你能不喊吗?”
阿英哭的更厉害。
阿大无奈,捂在她嘴上的手软软撤下。
“别喊。”阿大收刀时说。
阿英没喊,却一股劲朝他撞过去,阿大向后一闪身,没留神刀锋在阿英额头蹭了过去,血登时就涌了出来。
阿英惊惧过度,奋力一扑后晕倒在地。
阿大翻窗逃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了人,只是一路狂奔,他的感觉自己的手心始终是粘腻的,沾满了阿英的眼泪。
阿英在天亮前苏醒,慢慢从地上爬起,人还是晕乎乎的,回床上躺下便睡过去。第二天起来望见地上有血,赶到镜子前一照,脸上全是干了的血印子,形容可怖。她仔细洗了三次,盆里才没了腥气。她像往常一样做活,旁人问她头怎么破了,她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指甲大一丁点,不碍事。
阿大在祝宅外守了一天,没听到宅中有慌乱,天一黑,就回山下与阿二汇合去了。这是他第一次空手而归。
8
一个月后阿大扛着一把锄头,把脸抹成灰土色,混在祝宅里种树的人中间。阿英和他错身而过,他感觉心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腿都是软的。阿英不认得阿大,但阿大认一眼就认出了她。两片薄嘴唇,额头右边上一小块刚长肉还微微发红。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次大费周折来祝宅不是为偷什么,就是为了看看她。他听旁人唤她“阿英”,她答应着,声音很低微。
又过数日,阿大去点心铺子里挑最贵最好吃的几样买了一兜子,趁着夜黑,丢到了阿英的屋子里。他原想给阿英留一些钱物,又怕旁人误会了,给她招来事端。他丢下东西就藏进了屋外的花丛里。阿英似乎是没察觉,并没有起来点灯查看。
阿大被蚊子咬了一身包,等了半天也不见屋里有动静,又跑到窗户前伸头去看,刚把窗户掀起一条缝,就听见阿英低低的声音:“我知道是你。”
阿大的手僵住了,不知是进是退。
“你来做什么?”阿英问。
“送点心。”阿大老实应道。
“为什么要给我送点心?”
“把你额头划伤了,对不住你。”
“点心送来了,为什么不走?”
阿大噎住了,半天才回:“不知道。”
“那天的事,我没说。”阿英说。
阿大红了脸,更为自己失手伤了阿英觉得惭愧。他缓缓将窗子放下,说:“我走了”,转身跑掉。
他知道他跑不掉,他的心被阿英捏住了,这一生都跑不掉。
9
如果在没遇到阿英之前,师父让阿大留下,阿大便留下,让阿大离开,阿大便离开。那时他是没有魂魄,没有欲望。如今他不能听任安排了,他要赌一把。
两年前,阿大拿钱赎出阿英,将她安排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她自由了,抱着阿大的脖子说盼着能与他长相厮守。
阿大把师父的决定告诉了阿英,阿英拿出这些年帮阿大存放的钱,交到他手中,,她原以为阿大会欣喜,没想到等来的是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不。”
她愣住了,脸色微怒。
阿大叹息:“若阿二这些年也藏了财物呢,万一我一去不回,你如何生活?”
一个敢与盗贼为伍的女子,心必然也是硬的,她没有坚持。阿大把她搂在怀里:“还有两天,我自己想办法。”
阿英紧紧贴在他的肩膀,她不敢说出自己的腹中已经有了另一个生命。
9
很快到了回山的时间。
阿二把驴子拴在树上,在山下等了阿大一会儿。春天已过,阳光变得毒辣,晒了一天的花草像被抽走了精气,哀哀地垂下头,空气里漂浮着暖烘烘的气味,成团的蚊虫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打转。驴子把树皮啃掉一块,露出树白森森的筋骨,阿二踢了驴一脚,骂道:“不是个好东西!”他不知道这话是骂驴还是骂阿大,或者是骂自己。等与不等都是一样的,这次他不会匀一份给他。想到这里,他骑上驴子快快地向山上走去。
阿二当着师父的面把驴身上驮着的包袱一个一个解开,师父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示意他收起来。两人坐在院中等着阿大回来,月亮升起来了,月光洒进院子里一片雪白。等得越久,阿二心里焦躁,他担心阿大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趁着这三天时间跑掉了。师父捏着他俩作案的把柄,两人也立过誓约,若私逃,罪证将被交予官府,这是公办;生身父母会因其丢掉性命,这是私办。阿大若逃了,那今日的胜利将失去意义。
阿二关于家乡最后的记忆是一棵树,自己随一群顽童爬树,他爬得顶快,三两下蹿到树上,粗砺的树皮擦破了他的手掌,一点薄薄的皮肉翻起来,没流血,但是很疼。师父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那时他的脸刚刚受伤,比如今更狰狞,像从地狱来的妖魔,树下的孩子吓得怪叫着跑了,他伏在树上不敢动弹。
师父把他从树上拎下来,问他想不想学飞檐走壁的功夫,他的声音平缓柔和,与容貌极不相称。阿二浑身战栗,说想回家。师父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家在哪里。阿二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家在哪里?自己家住在···他想不起来了。师父说,既然不知道家在哪里,那就随我走吧。阿二觉得自己很眼皮睁不开,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师父把他抱起来,不知道睡了多久,像做了一场梦似的,便来到了这山上。
阿大的来历他一无所知,但是可以猜测,与他的情形并无二致。阿大真肯舍了自己的父母性命,浪迹天涯吗?或许不会,难道是被人捉住了?不可能。阿大虽然身手不佳,但是为人谨慎的很,鲜少有被认察觉的时候,倒是自己挨了几次打。阿二正胡思乱想,师父站起来回房去了,背影十分疲倦。
他不知道,就在今日清晨阿大便回了山上,他跪在地上哀哀地乞求师父能放他离开。他说自己学艺不精,不配得到师父的真传,以后留在师父身边也难堪大用,求师父开恩,想办法留下阿二。
10
又过了三日,阿大还是没有回来。
师父将阿二叫到跟前,问:“你有什么打算?”
阿二很灰心,说:“愿跟着师父。”
师父把手指在茶杯了蘸了蘸,问:“你可想学真本领?”
阿二点头,忽觉得下巴冰凉的一痛。
师父说:“阿大不会回来了,我们也该走了。”
阿二磕头退去,水最柔弱无力,师父竟然能以水滴为弹丸伤人,他知道自己若敢逃走,必死无疑。不如安心在跟随师父,把功夫学到手,再做打算。
第二天,师父教他白天睡足觉,收拾了衣物,带了极少的银两,两人趁着夜色离开了。
11
阿大的尸体被埋在花丛中。
那日师父一再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让阿二代替他留下。
阿大惭愧地点头。
师父说:“我没想到有一日会留不住你,你知道师父脸上的伤从何而来吗?”
阿大茫然。
“多年前,我与人打斗,失足跌进火堆。与我交手的人是你的父亲和哥哥。我打不过他们,又受了伤,我说我愿意改。他们将我留在家里,一年后,我养好伤,在府中干些扫地,提水,泼粪的活。”
阿大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
“后来,我趁着你父亲与哥哥外出,我纵火烧掉了整座宅子。我怕他们会来寻我报仇,所以带着你一路向南,躲进这山里。”
阿大的记忆忽然活过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去年冬天我得到消息,你的父亲病死了,我养育你十二年,本来想风波能平息,你我也不必再为过去的事情计较,但是你的哥哥居然向着这边开始寻找,我老了,单独面对他,我没有胜算。”
阿大的恐惧忽然像冰融化一般消散了,他说:“所以你收下两个徒弟,一个当筹码,一个做杀手。”
“你想为家人报仇吗?”师父冷冷的问。
阿大知道自己的生命马上要结束了,他说他不愿意做仇人手中的筹码,成为妨碍哥哥复仇的绊脚石。
师父迅速地一拳将他打倒,然后用那柄染过阿英额血的刀子,插进了他的胸口。
在睡梦中的阿英感到额头一痛,她惘然地捂住那块已经变得光滑的皮肤,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悲哀。
12
阿二跟随师父四处游荡,师父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呆超过两天,总是急急地赶路,像是被什么事催着。
阿二不敢问,甚至不敢露出猜测的神情。他本以为师父是要去阿大的家乡,履行背叛师门的惩罚,那些天他对阿大的恨意燃烧到了极点,他甚至想要亲手杀了阿大的父母,有天夜里他梦见自己提着剑,刺穿了两个无力挣扎的农人,那两个人皮肤都是白白的,样子和阿大很像,醒来后他的恨意忽然就消失了,他明白了他恨的不是阿大的背叛,而是自己的虚伪。自己当初之所以不跑,是因为心里有满满的胜算,这胜利的背后一样是默许了阿大来做牺牲品的。他想起了阿大与他最后那次相见,沉重的一瞥,好像是绝望。
阿二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能让阿大置父母的性命于不顾,狠心地逃走。有一天他在路过一家点心铺时,嘴里有些馋,于是停下来买了两包红豆饼,味道不如阿大带给他的香糯,他记起来阿大给他带的红豆饼总是用油纸包得很仔细,上面印着一个花戳,好像是“祝”字。
也许就是这个“祝”字,阿二猜,想对方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子,如果阿大真的带着她一起逃了,现在会去哪里呢。
师父不停地催促向前,他觉得疲倦极了,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13
阿二告诉师父,他隐约察觉到一直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不快不慢,死咬不放。
师父的沉吟半晌,说:“这些年我也累了,既然躲不掉,那就试一试,赢了,就不必再躲,输了,也不用再躲了。”
阿二问:“那人是谁?”
师父说:“一个要我死的人。”
阿二明白了,这人与自己并无仇怨,他说他愿意代师父与那人相谈,是否一定要以性命相见。
师父说:“我的性命他是一定要取的,你去试试他的武艺,他不会伤你。”
于是,阿二停下来等那个人。
阿二以前向阿大吹过牛,他说自己某次偷窃时时运不济挨了几棍,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后来他拿着刀回去报复,割掉了打他的人的右耳,鲜血淋漓。
阿大半信半疑,问为什么只割一只耳朵。
阿二说,因为还要留着一只耳朵,听他臭骂一顿。
阿大就知道是假的了,无奈地笑。
阿二想今晚如果要能逮住这人,就割掉他一只耳朵,然后臭骂他一顿,谁让他害得自己整日奔波不得歇息。
来者马蹄声沉重,显然也是非常疲倦。阿二抑制住自己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恐惧,强迫自己直视对方。
居然是个女人。
阿二右手拉开袖箭,不敢放松。
对方望着他,眼神中没有杀意,小声说:“我是祝绣飞,阿大是我丈夫。”
阿二放开了绷紧的弓,惊奇地看着她。
“阿大死了。”她的声音很悲哀。
阿二感觉胸口像是挨了沉重地一拳,头脑鸣鸣作响。
阿英说她等了七日,没有等到阿大任何音讯,她冒险去到山中,发现屋中空无一人,只有阿大的衣物还整整齐齐放那里。
“我来是为了给阿大报仇。”
阿二苦笑,他看出祝绣飞没有什么本领,她一路追赶,不眠不休,身上散发出酸腐的臭味,人也瘦得不成样子。
“如果你再跟着我们,我就送你去地底下见你的丈夫。”阿二转身离开。
阿英盯着阿二的背影,犹豫一下,骑马跟在了后面。
走出几里地,阿二被惹得不耐烦,挥手发出一箭,钉进马腿,马嘶鸣一声跪倒在地,把阿英摔在一旁。阿英弃了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阿二又放出一箭,“嗖”地从阿英耳边飞过,阿英的脚步还是紧紧跟着。
阿二干脆停下来,阿英就在他身后站着,也不走了。
“别去送命了,回去吧。”阿二说。
阿英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情,她说:“你这个胆小鬼,我盼着你师父也能像杀死阿大那样杀了你。”
“为了一个女人背叛师门,他该死。”阿二言语也变得恶毒。
“你真是你师父手底下的一条好狗。”阿英气极。
阿二没再心软,他射出第三支箭,打在阿英的左肩。他意外地发现,他露出杀意后,阿英用一只手护在了腹部,他收起了第四支箭,恶狠狠地说:“今日看在与阿大昔日的同门情分上,饶你最后一回。”
阿英绝望地哭泣,没有再跟上来。
14
阿二将自己的衣服划破,装作十分惊惧的样子向师父诉说自己的遭遇。
他说原来对方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十分年轻,功夫了得,她说留我一条命回来向师父报信,说给您七日时间,他们就在十里外的七福客栈等着,陈年旧账该了结了。
师父脸色大变,气息不匀,他急急地问:“那男人武艺如何?”
阿二摇头,说男人一直默然骑在马上,一言未发,一招未动。
师父颓然,长长地叹气。
阿二说:“师父,我们拼死也要和他们斗一斗,徒弟不愿意再躲了。”
师父说:“若阿大在这里,我们就多三分胜算,可惜现在只有你我。师父从今日起,将毕生所学精髓传授于你。你要勤加练习,七日后助师父一臂之力。”
阿二叩首,说愿生死追随。
恐惧足以让人丧失理智,尤其是被压抑多年的恐惧,阿二没想到师父会那么轻易地上当,让师父隐匿在山中十二年的人,原来就是师父的死穴。
阿二学得很快,师父教他的都是暗中伤人的招数,招招毒辣,师父一日比一日焦躁,步伐也屡屡出错。他与师父试招,仍是低眉顺眼,不敢露出半点杀机。
第六日夜里,阿二侍候师父睡下后,悄悄翻上了屋顶。他伏在屋顶,就像儿时伏在大树上一样,他恨把自己从单纯无虑的生活中带走的师父,他恨师父居然杀死这些年与他相依为命的阿大,他也恨把阿大抢走的祝绣飞。这次,他决心不让自己的命运被任何人牵住。
他向院中抛落一片瓦,当啷一声。
师父是老江湖,听到动静伸手就去拿剑,剑已经被阿二拿走。他摸了个空。
师父失了武器,又拿不准来者的身份,更不敢贸然出来。
阿二享受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从屋顶跳下来,向屋里放一支冷箭,箭头淬有剧毒。
师父看到箭,知道自己受骗,暴喝一声,从屋里冲出来。
阿二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悬在这一瞬间,师父向外冲时门上掉下来一片白花花的硬物,本能地放出暗器去挡。
阿二没有迟疑,趁着这个时机,迅速准确地射出最重要的一箭,师父躲避不及,箭射中了胸口。
阿二转身疾奔,毒性发作还需要一些时间,尽管师父已经受伤,若真追上来,自己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一开始他脚步沉稳,后来他也不管方向,发疯似的乱跑起来,他感觉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楚,唯有精疲力竭才能发散干净。
天亮时他回到住处,门口散落了一地白色的石子。好身手,他暗暗的夸赞,在慌乱暴怒中竟然还能将这些石子一一打落。
师父倒在床边,身旁散落了一堆药丸,身子已经僵冷了。
阿二徘徊多日,仍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忽然想起来世上还有一个祝绣飞。
他把师父的剑扔在祝绣飞面前,告诉她自己已经替阿大报仇。祝绣飞颤抖着拿起剑,她说:“我和阿大都自私,对不起你。”
祝绣飞讲了很多关于阿大和自己的事情,阿二听着,把这些年失掉的那些时光都一一补上了。
祝绣飞给了他一包红豆饼,上面印着一个“祝”字。
阿二吃着饼,觉得这世间有太多不属于他的甜蜜和温暖,呆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多余。原先拼命想下山的心忽然就变得可笑了,他告别了祝绣飞,独自回到山上,决心在此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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