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带我离开这座城市。”卧室的床上，妻子缩在我怀里小声说道。

“怎么了？”我有些困，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伸手搂住她问道。

我发现她在瑟瑟发抖。

“不对劲，好多东西不对劲，周围的一切不对劲。”妻子将脑袋埋进我怀里，然后紧紧抓着我的睡衣说道，“整座城市都不对劲。”

我打了个呵欠，感觉自己想睡觉，于是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你看，我不是还很正常吗？”

“整座城市都不对劲。”她说着，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修改道，“除了你。”

我有些茫然。

“带我离开这座城市。”她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再次哀求道。

我看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动摇了。

“那我们这个周末出去吧。”我考虑了下之后工作上的安排，接着说道。

“不能明天就走吗？”她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道：“这样不太好吧。”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妻子忽然激动了起来，一边大喊着，一边挣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还什么都还没发现！”

我愕然地看着她。

然而就在我考虑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她说着，背对着我重新躺了下来。

“你只是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她最后小声地说道。

卧室里安静了下来。

我沉思了片刻，往她背后靠去，然后伸手搂住了她。

睡魔袭来。

昏昏沉沉中，我能闻到她发间的香味，还能听到她压抑着的小小啜泣声。

然后我便沉沉地睡去了。

我申请了一周后的假期。

虽然也可以直接申请第二天的假期，但是这样子所有工作安排都会乱套，同事们也都没有缓冲时间。于是我深思熟虑后，还是申请了一周后的假期，而且为了让妻子尽兴，我一口气申请了加上周末一整周的假期。

这天，妻子忽然不去工作了。

她来到了我工作的单位附近，找了个公园的小长椅，从那里，刚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我，甚至我整个单位的动向。

然后她在那个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天，除了中午吃饭，一秒都没有离开。

我难以理解她在干什么，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脆弱和神经质。但是多年的陪伴让我对她充满了信任，我从还未成年的时候便开始爱她，相信她，乃至于成了习惯。

于是，一下班，我便去了公园，妻子仍旧坐在长椅上。

黄昏中，我坐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伸手搂住了她。

“怎么了？”我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温柔地问道。

“我在观察你，还有你的周围。”她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有着莫名地悲伤，然后轻轻将脑袋靠在了我的肩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有些满头雾水的不安。

妻子抬起头，用认真地表情看我。

“你的身边，除了你，没有人在动。”她对我说道。

我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望向单位，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房间里，还有我熟悉的同事尚未离开，仍在单位里工作，偶尔也有人站起来，或者走出去。

“这不是还有人在工作吗？”我看了一会，有些失笑，感觉妻子在吓我。

“只要你注意不到，就不会有人动。”她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看了一天，跟你没有接触、你感觉不到的人，一下都没动。”她补充道。

我看着妻子认真的表情，但依旧难以置信。

“…不合理。”我迟疑了一下，对着妻子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再说，你不是看着吗？”

她默然无语。然后看着我，默默地哭了。

“带我离开这座城市吧。”她昂着脑袋，看着我，哭得梨花带雨，“陆，现在就走吧，我们离开这座城市吧。”

我抬起头，看着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感觉有些为难。

“先回家吧。”我最后还是拒绝了妻子的哀求，伸手搂住她道，“我们回去再慢慢说吧。”

她没有说话，但还是跟着我上了车，然后坐在我身边，默默流泪。

“我爱你。”她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道。

回到家后，妻子忽然开始变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不过与其说不对劲，不如说她忽然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恢复，比不对劲还不对劲。

她如过去一直以来那般进了厨房，料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餐，忽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陪着我吃完了一顿让人忐忑不安的晚餐。

她甚至绝口不提要我带她离开的事情，就像是她从未说过一般。

我就这样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然后在迷茫中上了床。妻子如往常般睡在我身边，将娇小的身子缩在了我的怀里。

我搂着她，然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我爱你。”

她的身体忽然微微僵了僵。

“我也爱你。”我听到了她声音里小小的哭腔。

我愣住了。

第二天，妻子如往常般早早起来去公司上班。

我拎着公文包，独自站在门口，沉默了许久，最后却是决定去妻子工作的地方看看。

开车一路前行，到了熟悉了地方，前台却没人招待。于是我长驱直入，来到了妻子所在的地方。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妻子一人独自坐着。我忽然反应过来，发现这座楼安静地宛如死域。

“攸。”我站在门口轻声叫她。

她转过头，脸上满是清泪。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沉默良久。

“走吧。”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拉着她从位置上起来，“我们离开这座城市吧。”

她看着我，安静地流泪，没有说话。

我用力抱住了她，然后感觉她轻轻地将脑袋搁在了我肩上。

“走吧。”她轻轻说道，“那我们走吧。”

轿车在马路上缓缓开着。

我从路边经过，看到卖早餐的大妈正和路边的清洁工聊着天，然后再过一会从后视镜里看去，两人一动不动地宛如雕像；我在十字路口拐过弯，然后停在远处远远望着，却没有看到新的车开来；我将车停在广场中央，周围的人彼此喧嚣，而远处的人却慵懒地如同已经懒得表演了一般。

妻子坐在我身边，安静地如同睡着了一样。

我一踩油门，穿过人群，冲上马路，然后拐进了单位旁边的公园里。木头的长凳依旧在那，从那远远望去，熟悉的房间里，一个个人影纹丝不动，原来不过是泥塑土偶。

我终于明白了妻子到底看到了什么。

小小的车子开在离开城市的路上，如同洪流中的一叶扁舟。

我默默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然后忽然将车子停到了路边，拔掉了车子的发动机。

“攸。”我轻声叫她，“原来只要我们不看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动啊。”

她没有说话。

“攸，原来一切都是准备好的戏码啊。”

“攸，原来都是假的啊。”

我沉默了许久。

“攸，我想我应该是爱你的。”我伸手将她拉进了我的怀里，然后紧紧搂住了她。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啊。”她靠在我身上，安静地流泪。

“我们离开这座城市吧。”我轻轻拍着她的脑袋。

她看着我，然后掏出了一把小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蓝色的血从伤口留缓缓流出。

“可是，我已经无法离开这座城市了。”她看着我，眼里满是哀伤。

我没有说话。

“要是我一开始就无条件地相信你就好了。”

“要是我在此之前就多关心关心你就好了。”

“要是我早点对你的事情再上点心就好了。”

…

我在脑海里想了想去，却觉得没有什么话值得说出来。

于是我用力地将她搂在我的怀里，然后从她的手里接过了那把小刀。

锐利的刀锋划破我的手腕，从中流出蓝色的血液。

啊，我也被困在这座孤城里了啊。

【孤城 全文完】

注1：原文发表在《绘影》杂志上。

注2：文章的灵感源于“骨头社的EVA”，02年的动漫《 翼神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