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是要做菩萨的。大家都说她有菩萨相。目若青莲,低眉生慈,这都是说她好看,漂亮。张太太在晓月寺里第一次见她,好惊喜,摩挲着她的小手,慈眉善目笑起来,对妈妈说:“你好福气啊,女儿生得菩萨相。”妈妈一手牵姐姐,一手牵我,左边是菩萨,右边是罗刹。张太太只见菩萨,不见罗刹,所以欢喜都写在脸上。妈妈要谦虚,要讲美德,嘴上笑起来,牵着我的手松了,作势敲打张太太,和张太太打趣:“这么小,什么菩萨相。”张太太问:“多大了?”妈妈答:“快满九岁了。”张太太蹲下来,仰望眼前的小菩萨,双手捧着满月脸,拇指从眉毛刮下来,一直刮到唇边上,赞叹:“好漂亮啊!”我从侧面觑姐姐。姐姐听到“菩萨相”,细长眉便皱起来,似两条小蛇要在光光的额头上嘶舌相斗。我们站在大殿门口,殿内正对着我们的墙壁上便是一幅巨大的水月观音壁画。姐姐一边听着,眼珠都要转到画上去了。怎么会有菩萨相呢?画上的菩萨肥头大耳,满月脸配樱桃嘴,一心参着水中月相。姐姐不要做菩萨。姐姐要做眉目生情的人,不要做宝相庄严的人。宝相庄严的人不快乐。可惜张太太看不到,只看到一座菩萨流落到她的道场,是吉兆。张太太赞叹说:“真漂亮啊!”
张太太是妈妈牌桌上认识的密友,信佛,胖得很和善,说话也温吞吞的好听。那年她儿子二十岁,得了癌症。张太太请晓月寺的僧人做普佛法事,为儿子祈安,不见起色。张太太请小菩萨去赐福,于是妈妈带姐姐去看望他。姐姐回来跟我形容:喔,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全都是白的。而他呢?套着一件灰色衬衫躺在里面,像一条将死的蜥蜴。姐姐说“蜥蜴”,一边咯咯笑着,意思就是说“丑”。
可是奇怪吧,一夜间,张太太儿子的病突然好了,张太太却病了。连医生也莫名其妙,病灶完全消失了。好似马车走过雪地,连车辙都不见了。张太太是慢慢衰弱的,直到我14岁,姐姐16岁,她才去世。临死的时候,枯手里还抓着一串念珠,手指不断拨弄着,嘴唇却黑得动不了,似乎还有一句佛号梗在嘴里没有吐出。妈妈叹息:“为什么呢?”她再没见过比张太太更虔诚的了。张太太一死,她儿子便拿起一张准备已久的床单罩上,一刻不停送进火葬场,结束了这场长达七年之久的折磨。
正是在张太太死了之后,那尊白玉观音被迎到了我家。她儿子不信佛,她生前所攒下的佛像、佛经还有佛具都一一送给了平日的佛友。她把那尊三拃高的白玉观音送给了妈妈。妈妈将它嵌在书柜上的一个小隔间里,正合适。这是一座杨柳观音,立于莲花台上,左手倾倒净瓶,右手拈杨柳枝,作施露状。隔着书柜的玻璃看,杨柳枝上的叶片正垂着露水,栩栩如生,微微颤动。
讽刺的是杨柳枝正是用来消病除灾的。我伫立在书柜前,姐姐经过门口,好奇我痴痴的眼神,绕到我背后:“你在看什么?”我和她说了我想到的。她不相信这些,只当一个讽刺的幽默。她用男生喜欢的语气嗲声说:“嘉文,你懂得好多噢。”她闲来无事便翻我桌上借来的书,惊诧我连经书也看:“嘉文,你真的看了好多书噢。”但她自己从来不看。她只需要涂涂指甲油,打理打理头发就好了。好像这是一种天然的分工,我看书,她负责美。她说:“嘉文,我真的好羡慕你。嘉文,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姐姐说噢。”
白玉观音来的那天,我去开门。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他抱着一个黑木盒子,一张大嘴,一双微微向前突出的大眼。就是姐姐比喻成蜥蜴的,张太太的儿子。他见到我吃了一惊,我让开,他见到身后的姐姐,又吃了一惊。他说明来意,在换鞋的时候忍不住问:“你们是姐妹噢?”姐姐听了嗤嗤笑,在她是夸赞,在我是羞辱。我说:“是的。我是妹妹,她是姐姐。”他瞧了我一眼,立马又转到别处去了。
拜访母亲故友,分发母亲遗物,我不知道在他是一种何样的感受。蜥蜴是没有表情的。只有妈妈说:张太太太喜欢她儿子了,她甚至愿意为他去死。于是我知道,没有人愿意为我去死的。他送完观音就走了。姐姐拉我去卧室盘膝聊天。姐姐说:“你看到他眼神没有?”我摇头。姐姐说:“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他都要把我吞了!你看吧,过几天他就会来缠着我了。”
姐姐等了五天,他也没有来。她总是高估别人脸皮的厚度。她不知道丑人是不配求爱的。她厌烦总有许多男生缠着她,又享受这种纠缠,失去又会失落。如果我这时候说:“他怎么没来呢?”她就会气急败坏:“他肯定会来的。”如果我说:“他永远不会来了。”她就会反唇相讥:“你呢?你甚至一个都没有。”她用尽最恶毒的词,最后反而像自己受了伤害,激动得哭了。事后又会跑进我的卧室,像抱一个玩具熊一样抱着我:“嘉文,对不起。嘉文,是姐姐不好。”
所以我干吗要说呢?既然一切都是徒劳。只是那尊白玉观音,自从它住进那小小隔间,就唤起我一种异样情绪。我说不清楚。仿佛两只豹子在草原上对峙周旋,寻找对方露出的一个马脚。下一秒,它们就要厮杀。我花越来越多的时间盯着这座观音。它是我紧张的根源,让我神经衰弱,晚上做越来越多的噩梦,一点响动也会惊醒。我梦见坐在一片突出的悬崖上,下边全是饿虎。凶狠的眼睛闪着绿光,在月光下悄然露出獠牙。我听见一点响动,醒来,赤脚走到书房,抬头望。月光隐现下,观音好似罗刹。
我不明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观音是观音,罗刹是罗刹。从观音里见罗刹,不是大正,就是大邪。然而谁明白呢?我听见姐姐和妈妈熟睡呼吸声。她们躺在平静河流底下,对水面上一切视而不见。连拜佛如此虔诚的张太太也不明白。《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但是,从观音见观音,或是从罗刹见观音,其实都一样。俗世的苦太重了,快乐却那么少,让我难以解脱,无法解脱。哪怕有人稍稍翻开那一点点皮肉相,窥探到里面腐朽的白骨呢?
我变得憔悴,脸色发黄,比丑陋更丑陋。上课时睡觉,分不清现实和梦。一觉醒来,不知为何突然在教室里。放学和徐典一起走,徐典问我两遍:“你没事吧?”我才恍惚应答过来。徐典是隔壁班丑女,鼻子比我更塌,眼睛比我更小,像用刀在脸上随意划开两缝。我说了我的紧张和噩梦,梦里的猛兽、蝙蝠、还有浮草上的白骨。徐典听了,却很感兴趣,跃跃欲试。她说:“我想去你家。”
她站在书柜前盯着那尊观音,我坐在一旁昏昏欲睡。她煞有介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她放弃了。她最后说:“也许……就像是一种磁场。就是,人的磁场被什么东西扰乱的时候,睡眠都很不好。”我让她把眼睛贴近了好好看,好好想想她的傻话。这尊观音是和田玉的,晶莹剔透。你可以深深看到里面是如何完美无瑕,空空如也。她叹了口气,乱逛起来,瞥见姐姐遗落在书房的相片,相片上姐姐坐在黑暗里,笑容比冬日阳光灿烂。
“这是谁?”
“我姐姐。”
“你从没跟我说过。”
“我为什么要说?”
她知道我什么意思。她揣着照片,叹息:“你姐姐真漂亮。”这种叹息都是限量的,否则会毁了我们的生活。但是头一次,她转身平静地盯着我,声音仿佛拨弦似的,带着一种微微的哀伤:“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和你姐姐一样漂亮。”
“怎么会,”我有些吃惊,觉得好笑,“你再比下看看。”
我和姐姐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模板。她是美的模板。
“现在不会不代表将来不会。是亲姐姐吗?是吧。就连基因都有很多是一样的。只是有些在她身上已经表现出来,在你身上还没有。”
我没有反驳她。不是说我不知道如何反驳她,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反驳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哀伤。她站在那里,哀伤像水一样包围着她,在这间书房里逐渐上涨,将我们溺毙。我太急躁和羞怯了。我匆匆说:“永远不会的。”
那天妈妈和姐姐一直到很晚都没回来。我才记起妈妈说要去北京出差一周。我从冰箱里找了两个鸡蛋,煮开水的时候一同煮了,吃了。睡眠的缺乏让我食欲不振,镜中的我活脱脱一个饿鬼。我守着孤零零的房子入睡,想到整个家里只有我和那座狰狞的观音便觉得恐怖不堪。但我还是慢慢睡着了。梦中我潜入一个地穴,水从岩石上滴滴答答落下来,从背部透入骨髓。
那具白玉观音将我从地穴唤醒。背部汗湿了。我听见一些响动,翻身下床,循着声音走出卧室。响声是从书房隔壁的姐姐卧室传来的。她甚至连门都没关,专等我来发现这神圣的遗迹。
姐姐半躺着,白玉胴体缩藏在凌乱床单之间。那个男人背对我,背上分明的肌肉野兽般律动,波浪向上收束,于结实脖颈处戛然而止。是猎豹,而姐姐是羚羊。好似游戏一样。猎豹进,羚羊退。猎豹再进,羚羊再退。游戏令人发笑,于是粗重的喘息和轻浮的笑漂在房间的表面,碎成无数细小的泡泡点缀在一地月光上。直至退无可退,猎豹一口咬住羚羊胸膛,两只野兽便同时发出欢愉的呼救。
我不知怎么,我站在那,一动也不能动。我想哭。那门缝是那样窄,而姐姐是那样美。越是被粗鲁对待,姐姐的动作越是美。似乎张开的双臂,压抑的快乐,微微紧皱的眉头与闭着的双眼都是为了承载那计划好的粗鲁而预备下的。是痛苦也是快乐,而我永远也不能。是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只是姐姐施舍的不是色身。姐姐施舍的是美。是美将这房间点燃,又将我熄灭。
我知道姐姐是故意的。第二天她和善地拉我到卧室,进行姐妹间的小密谈。她说:“嘉文,昨晚你都看见了吧。不好意思哦,姐姐不是故意的。”我顺从点头。她说:“嘉文,你不要告诉妈妈噢。嘉文,你不会告诉妈妈吧?”我摇摇头,傻傻说:“姐姐,那个人是谁啊?”她掩着嘴笑了,好像将秘密包装成一个礼物,看我顺从收下而开心地笑。甜甜谈话的秘诀就是,两个人都要装傻。她说:“这是一个秘密,以后再告诉你。”她的快乐达到了。我以为结束了。但她拉起我起身欲走的手说:“嘉文,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我摇头。她说:“嘉文,你不要骗姐姐。说好了,姐姐有什么事都告诉嘉文,嘉文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姐姐啊。”我说:“我真没有。”她从背后摸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肖睿,隔壁班的班长。她说:“嘉文,姐姐不是故意的。姐姐去你房间找内衣,不小心就看到了。”我说:“这不是我的。”她说:“嘉文,对姐姐你就不用装了啊。姐姐都明白的……”她说着说着笑了,笑得小小浅浅的,像一把把小刀。我真的生气了,一把夺过照片,跑走了。
课间我去找徐典。徐典没想到我会课间找她。丑人是不配拥有课间的。我亮出照片问她:“这是什么?”她吓得夺过照片藏到袖子里,环顾四周:“怎么在你这里?”我说:“昨天姐姐在我房间里发现的。”她攥攥袖子里的秘密,摸摸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丢在什么地方了。”我说:“你真的喜欢他?”她犹豫一会,很不自然点点头,像最阴暗的一角被我捉住了。我说:“你从没跟我说过。”她立马反问我:“我为什么要说?”
那天回家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好几次想开口,但是……有什么东西决堤了。她被水浸透了,在路口尽头我稍微捏捏她手她就哭了出来。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我知道。”我让她伏在我肩上,匆匆靠到路边花坛。她什么都不用说我就明白了,只要看看这张折来折去的照片,就能看见她许多个夜晚,是怎么对着这照片幻想一种不可能到达的幸福,我们共通的幸福。“我告诉你一个方法。”我说,“想着他所有的缺点,暗示自己讨厌他。”她还在啜泣:“我好恨这种生理变化。真的,我好恨。”
妈妈终于看到我。她拈一根筷子搅蛋花汤,漫不经心:“嘉文,你这几天休息不好哦?是不是趁我出去,都疯玩了?”我摇头,姐姐在下面踢我的脚。妈妈说:“那怎么做熊猫了?”我犹豫一下,吞下口里汤:“是那个新送来的观音像。”
“观音像怎么了?”
“我怕。”
“观音是来保佑我们的,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妈妈说。
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姐姐的爱在晚上如何撕裂我。三天的狂欢,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每天按时响起的是客厅里的踢踏舞,从客厅一直跳到卧室。而我是舞会旁观者,永远无法走近舞池一步。姐姐仿佛很愧疚,对我说:“嘉文,真对不起,姐姐要你撒谎了。”好天真,仿佛我永远都还是小孩子,永远不会撒谎。她不知道这话很伤人,无意伤人比故意还恐怖。我只能云淡风轻说:“没什么。”好像是我自己选择做小孩子,不去参与大人们的事情。但事实是所有人都在长大,而每个人被设下的禁区都不一样。姐姐在禁区里对我呼喊:“嘉文,真对不起。”好像堕落的是她,差点害了我。真不知道应该是谁羡慕谁。我天真地看着她,用最纯洁的语气问了她一个问题:“姐姐,你为什么要跟楚楚做爱呢?”
楚楚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姐姐和楚楚在一起的时候容光焕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书上写的,性的力量。但为什么非得是楚楚呢?楚楚多大了?二十六七了吧?二十六七了,在动物园工作,能有多大本事呢?姐姐要上大学的,要像鹤一样远走高飞的。姐姐这么聪明,不会想不通这一点。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再找不出,除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动物园的气息让姐姐着迷!啊,我第一次闻到那种味道,我就知道了。他抱着姐姐,跌跌撞撞闯进客厅,我正坐在沙发上。那股味道一齐涌进来了。猫的发情,狗的发情,万树在春天的骚动,万物都在流淌。就是这种污秽下流的味道。那会他连动物园的制服都没有脱。他是故意的。他把一整个动物园带进了我家。猫和狗在吊灯上交配,老虎和狮子在茶几上撕咬。姐姐兴奋得快晕过去了,他把姐姐一把压在沙发上,看见了坐在旁边的我。
“呃,”他把兴奋收起来,只剩下肮脏和污秽,“这是你妹妹?”
“嘉文,”姐姐从他身下努力探出头,温柔对我说,“你去卧室里做作业。好吧?”
我作业早就在学校做完了。我朝卧室走去,听见一整个动物园都在我身后咆哮。
我知道我有一天会把那座白玉观音打碎的。就像深海的宝藏给窃取的海盗下了永生的诅咒一样,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错。不平等,它站在那么高一个位置,从书柜上俯瞰我。不值得,它白玉无瑕,美丽无双。我悄悄咬徐典的耳朵:“你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吗?”徐典摇摇头,疑惑看着我。那时她还喜欢肖睿。我把她的面纱揭开,那些伤痕就全暴露在我眼前。我们看着肖睿在放学后的球场踢球,挥洒金色的汗水,青春洋溢,美丽无双。但我们不敢停下。我说:“你干吗不让自己死心呢?”
“我做不到。”
“那是你不够努力。”
“我还要怎么努力呢?”她又要哭了,我没想到她这么脆弱,“我做不到。”
“你可以去告诉他。”
“喔,那我会死。”
唉,谁不想做一个傻气兮兮的人呢?就像有人在走廊上表白被人听到,路过的行人都停下起哄,两人露出腼腆笑容。聪明都是被逼出来的。羚羊跑得没有别的羚羊快就会被豹子吃掉。聪明的羚羊不会给自己设下想象中的豹子。小心了,徐典,你的豹子很快就要追上你了。
那尊白玉观音好像会呼吸似的,偏居书房一角却又洞察世事一切。我仰看她而她对我笑,这笑好像是对地上所有一切的默许。我默默从书房走出来,透过未关的卧室门看见姐姐裸体盖着毯子横陈在床上。露出的边角白皙如玉,就跟那白玉观音一样。她翻了个身,毯子从身上滑落,于是我看见那白玉里暗藏的血丝。
“他打你了吗?”我摸着被玷污的白玉,青色的紫色的烟霞。我的稍稍触碰似乎都能引起丝丝疼痛。姐姐俯躺着,轻轻嘶声,而后摇摇头。
“那这是什么呢?姐姐,你不要骗我了。”
喔,她抬起头,眼里早就含泪了。
那些资料在哪里,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甚至不能肯定它们到底有没有。喔,肯定是有的,不然姐姐怎么会确信无疑,她一定是看过。如果像姐姐这样美,肯定要爱惜羽毛。白玉要是有了裂痕,价钱可是大跌啊。可我心情却一下舒缓起来,甚至有些虚惊一场的开心。白玉有了裂痕才让我觉得亲近。我问姐姐:“他用这些照片威胁你干什么呢?”姐姐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开心。她太伤了,跟兔子一样担惊受怕:“我想和他分手了,他才把照片拿出来的。他叫我不准拒绝他。他打我。”
喔,我把姐姐洁白的身体拥入怀里,摩挲光滑脊背上的疼痛。我慨叹说:“姐姐,我要是像你一样漂亮就好了。”
“嘉文,”姐姐抹干眼泪,不解看着我,说了一句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句真心话,“要是可以,姐姐宁愿把自己的漂亮分给你。”
“真的吗?”
“真的。”
姐姐那时太伤了,不明这句客套话会给自己带来多大伤害。而我一下就似懂非懂了什么,全因那具白玉观音在隔壁偷听。墙壁消失了,耳朵竖起来,听世间一切心声,观世间一切苦难。是了,我轻轻放下姐姐,她瘫在床上。我说:“姐姐,你睡吧。姐姐,你好好休息吧。”
姐姐谎报头疼,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我和徐典放学走在学校长长的主干道上。徐典打量着我的脸,很不确定地说:“我觉得你眼睛变大了。”我讶异说:“是吗?”树影落在人脸上,很容易造成一种错觉。徐典按住我的肩膀:“你别动,让我看下。”她一动不动盯着我眼睛,太严肃了。过了一会儿,她说:“真的,真的变大了。”我说:“也许昨晚没睡好吧,眼睛肿了。”她反驳我:“眼睛肿了会变小的。”我说:“不,会变大的。”我们走出学校,她拉着我在一辆车的车窗边停下。弧面窗上映出我扭曲的脸。即便是这样,我也再不能否认了。眼睛一开,连眉毛也变得清秀些了。
“我说了变大了,”她看出我承认了,“我说了的。”
她说得好像是个预言一样,信誓旦旦又哀伤无比。我不明白她身上为何总带着悲伤的潮水。我抓起她潮湿的衣角问她:“变大了又怎么样呢?”
“你在变漂亮。我说了的。”
“这怎么可能。”
“你自己也看见了,你为什么还要否认?”
“但是这个什么也说明不了,”我说,“你为什么总这么认为?”
她抿抿嘴唇,叹口气。我抓住她滑滑的肩膀:“你怎么了?”
“你在变漂亮。”
“但是你怎么了?”
她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还不懂吗?我都……”她顿住了,接着问我,“如果有一天,我变漂亮了,你会怎么样?”
“如果你变漂亮了,我……”
天,我到现在才明白。我安慰她:“这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她摇头:“这本身的影响就够大了。”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说:“我当然知道。”我说:“可是这也不一定。”她说:“你看着吧。”
变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散。最先是眼睛,然后是嘴巴,眉毛,最后才是鼻子。鼻子想要变得又高又挺。几个敏锐的女生注意到了,课间凑到我的桌前,她们问:“许嘉文,你去整容了吗?”我让她们摸摸我的脸颊,捏捏我的鼻子,让她们看清这变化真实不虚。她们说:“许嘉文,这都怎么搞的?许嘉文,你告诉我们吧。”
姐姐听到我回家开门关门的声响,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她看起来很不好,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洗脸。姐姐说:“嘉文,你去阳台上看看有没有我干掉的内裤,给我拿一条进来好不好?”我惊讶问她:“姐姐,你这几天都没有上学吗?”姐姐摇摇头,费力咽下一口口水,看起来像感冒了。我从阳台收了一条内裤进去,看姐姐坐在床边将两条消瘦的腿戳进内裤里,看姐姐臂膀上新添两条裂痕。
“他刚走,”姐姐声音沙哑地说,“妈妈不知道我没去上学。”
“他都不让你上学了吗?姐姐,这不是你的错……”
她打断了我,鼻腔里塞了一大团鼻涕:“他没有,是我自己没去上学,他听我没去上学才来的。”
“你身体不舒服吗?”
“嘉文,”她拍拍床,让我坐下,哑声说,“你帮姐姐看看,姐姐是不是变丑了?”
我端详着姐姐的脸。小脸躲藏在蓬乱的长发下,虽然憔悴很多,但仍然美得让人心动。耷拉下来的眼睛显出一种忧郁之美。眉毛、嘴巴、耳朵,都很完美。只有鼻子,我不确定是不是感冒的原因,伸手碰了碰,感觉鼻翼扩大了很多。
“是吧,嘉文,”姐姐没有挡住我碰她的手,“你也觉得姐姐变丑了吧?”
“没有……”
姐姐摇头,坚决地说,“今天早上我照镜子,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说不上来。感觉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脸。然后我摸到脖子,就是这里,你看。”她把睡衣领口拉开,露出泛红的胸脯,指着双乳中间往上的一块部位。“就是这里,”她信誓旦旦,“这里原来有一颗痣的,现在没了。”
我不知道怎么让她解除这种疯狂的癫想。我只能不断地否定,再否定,像一只啄木鸟徒劳无功地啄着虚无的空气。我要走了,姐姐拉住我。她哭了:“嘉文,我变丑了。嘉文,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嘉文,我要怎么办才好?”
妈妈问:“嘉文呢?怎么不出来吃饭?”我说:“喔,姐姐说不舒服,就进房间了。”妈妈诧异:“她怎么了?怎么不去医院?”我说:“姐姐说,睡一下就好。”妈妈说:“但是不吃饭还是不行。”她走到姐姐卧室门前,一下一下,笃定地敲门:“嘉欣,你睡着了吗?嘉欣,你怎么了?”姐姐不吭声,我知道她在的。
我越漂亮,徐典和我越远。放学徐典不是躲我,就是早早一个人走了。偶尔,徐典说:“大家都说你整容了。”不用徐典告诉我,我自己也听得到这些风言风语。但徐典看我的眼神也是疑惑的。我说:“我没有整容。”但这不是一个理由。那时我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我说:“徐典,你想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吗?徐典,我现在告诉你。”
姐姐越是害怕,越是不敢去上课。她抓着我的手说:“嘉文,我到底怎么了?”我说:“姐姐,你应该好好地打扮一下,把头发修剪了。”在我的帮助下,她洗了澡,理顺了头发,从卧室里出来光明正大坐在梳妆台前。她太害怕了,营养很不好,腕骨更突出了些,我抓着都有些硌人。我给她梳头发,一梳就掉了一大把。姐姐放任头发掉到地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努力撑开眼睛。她说:“嘉文,你帮姐姐看看,姐姐的眼睛是不是变小了?”
“是有一点。”我诚实地说。
“还有鼻子。”她顺着眼睛往下摸,“这不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不是这样的,它没有这么平,也没有……”
“啊,”她突然尖叫一声,捉住我的手往她脸上凑,“嘉文,你来摸摸,你来摸摸。”我摸了半天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说:“嘉文,我的骨头都变了。嘉文,我的颧骨移位了。我说为什么,我的脸现在看起来,比原来宽了一些。”
我领徐典回家,家里静悄悄的。我说:“嘘。”要徐典轻声一点,别吵醒了姐姐。我带着徐典蹑手蹑脚上了二楼,溜进书房里,而姐姐就在隔壁。我带她仰视那白玉无瑕的观音,说了那次离奇的事故。
她开始有些犹豫,但几乎立即就相信了。也只有我们才这么容易相信奇迹。变化太显而易见了。我不再需要留着厚厚刘海,坑洼不平的额头早已变得光滑饱满。
“但是,”徐典犹疑不决,“难道我要再找另外一个人,而且还是漂亮的,然后……”
我点头。
“我会变漂亮,但她……”
“所有事情都有代价。”我说。
“不,”徐典说,“这太不公平了。这完全是骗人。”
“难道之前就公平了吗?为什么人和人生下来就不一样?如果有天你要饿死了,你还会管会不会骗人吗?”
“这不一样,”她反驳,“你姐姐知道吗?”
“不知道。”
“那她……”
她正躺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暗无天日,沉浸在梦和现实的交界处,在浑浊的河里浮沉。
我问徐典:“你还喜欢肖睿吗?”
“我没想好,”徐典仿佛很受震动,“我不知道。”
徐典走了,她没看到我姐姐。她这么聪明,看到我就应该知道姐姐什么模样。我们一直相反,到现在也相反,只不过南极和北极掉了个头,全世界动物都心慌了。有天我回家,姐姐倚在卧室门口,看见我就哭了。她扬扬手里一个信封还有U盘,对我说:“嘉文,他再也不会来了。”我给她理发、洗澡,扶她坐在镜子前边,看她日渐歪曲的面庞,跟魔术一样。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不会再想和姐姐上床了。
“那个观音是怎么来的?”我问妈妈。妈妈不知我什么意思:“张太太送给我们的啊,那天你不是也在吗?”我说:“张太太又是从哪弄来的呢?”妈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啊呀”一声:“不会真的不吉祥吧。哎呀,死人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
妈妈要我收了白玉观音去退给张太太的儿子。我坐出租车穿过大半个城区,在一条出租车进不去的小巷前下车。污水横流的巷子最后引领我到了一片老公房居民楼。张太太的儿子在他家见了我。房子里没什么家具,是一个人独居,到处都散落着他各式各样的深色衣物,很安静。他蜥蜴一样鼓胀着眼睛,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比看上去更沉默寡言,我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他回忆了很久,直到看见那只黑木盒子才想起来。那座白玉观音不是张太太从寻常路径买回来的。晓月寺扩建,张太太出了一大笔钱。推平后山的时候,从土里挖出来这座白玉观音。观音埋在土里,却一点土沁色都没有。张太太很惊奇,花了一笔钱,压低消息,偷偷把观音买了回来。
没人知道那座观音为什么埋在土里。不是墓葬,看不出年代,张太太甚至疑心是晓月寺僧人坑她一笔,但玉质是真的好,张太太就一直摆在家里了。寺里有流言是这么说的,那座观音应该一直埋在土里,它是要镇着什么东西的。
我要把观音还回来,他不肯收,说这白玉观音害死了张太太。
“为什么?”
“你是妹妹还是姐姐?”他突然问我。
“妹妹。”我说。
“那么你应该懂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看着我,却意味深长地说。
徐典离开之后,我悄悄走进姐姐的卧室。姐姐背朝天花板,埋在厚厚的被子里。我抚摸姐姐的脊背,听她虚弱不堪地开口:“嘉文,你救救我,好不好?”
“姐姐,我怎么救你?”
“我会死的。”
“你好几天不吃东西了,当然会死的。”我说,“我扶你起来,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都听到了。你刚刚和谁在外面说话?你不还给我,我会死的。”
“姐姐,你怎么相信这个?”我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神?我都是骗她的。你起来,吃点东西,妈妈每天都为你担心,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扶姐姐起来,姐姐挣扎着不要我扶。我一松手,她又陷在松软床垫里去了。若是不认识姐姐的人现在来看,会以为自己见到一个饿鬼。头发凌乱又稀少,瘦得不成人形,肩胛骨高高突出。而将陷在床里的脸反过来一看,啧啧,更是恐怖。合不拢的嘴巴露出森森白牙,眼睛通红深陷血丝,耳朵尖尖,宛如一只罗刹。
我说:“姐姐,你不要我扶,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姐姐,你好自为之吧。”
我不知道后来在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有谁会想去罗刹的地域一探究竟呢?有一天,我从被礼物塞满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封信,信是来自隔壁班的班长肖睿的。我没有像曾经的姐姐一样,恣意拆开,然后再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挥霍她应得的青春岁月的一切。我仔细地看了看那封信,然后将它折起来,重新塞回信封里。等到放学,我早早来到隔壁班,堵住正低头从教室里匆匆走出的徐典。我不由分说拉过她,穿过众人的眼光走到僻静小路上,把信交给她,玩味她阅读时脸上变化的神色,如同此刻天边变化的晚霞一样精彩。她看完了,把信交还给我。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我要怎么做?找谁呢?你们班还是我们班的?一定要发自真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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