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2日凌晨12点,妹妹发来了视频的请求,我点开:“这么晚了,还找我。”
她带着和往常不太一样的语速跟我聊了一会,然后说:“姐,我要结婚了,你回来吧。快五年了,你也该回来看看啊。妈她......”
“我知道了,我尽快安排行程。不早了,睡吧。”合上电脑,望着落地窗外的城市,妹妹说我来新加坡五年了,是啊,现在想想,连那个五年前,唯一一个在机场,哭哭嘀嘀给我送行的姑娘就要嫁人了,时间怎会过得不快?
一星期后,我交接完在新加坡的工作,就搭上了回广州的航班。落地白云机场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慌张的气息袭来。上一次离开这里,是五年前,如今回来了,我还是习惯性的紧张。
我家住在佛山,离白云机场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没有告诉妹妹具体的回国时间,一是怕几年不见,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二是怕,妈也来。我没有约车,拉着行李踏上广州最拥挤的三号线。从我十五岁第一次来广州念高中,三号线在我印象中就是这么拥挤,以前是,现在也是。
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的心就紧得越发厉害,按了门铃,是妹妹来开门的,她见到我,还是冒冒失失的样子:“呀,姐,你回来啦,怎么不告我呢?在广州下的机?我接你去啊......”家里冷冷清清的,在亭子旁的龙眼树枝都长到了二楼的走廊里,我往屋里看看。妹妹笑了笑说:“妈和邵姨她们在二楼打麻将。”
我看看妹妹,是比我会长脸蛋,标致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就是性格咋咋呼呼:“都要嫁人了,还这么屁屁登登。”妹妹拉着我上二楼,妈见到我,打麻将的手顿了一下,瞟了我一眼,轻轻地说一句:“回来啦,先把行李房屋里吧,厨房还有点吃的,让你妹妹拿给你吧。”她的眼神和语速一样,没有什么情绪。
妹妹拉着我进房间里,我想我们几年没见,也该好好叨叨。她的话题八九不离她丈夫,脸上的幸福感也能够看得出她多盼望自己的婚礼。妹夫的一家都移民到吉隆坡去了,婚后,妹妹自然也要跟着丈夫到那边去。她拉着我的手说:“姐,你回来吧,家里就剩妈一个人了。”其实回国之前我已经把新加坡的工作辞了,我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但我没有告诉妹妹,因为我也没有自信,和母亲建立一个和谐自然的母女关系。
我和妹妹讲到这,都沉默了。屋外传来了妈和那三位阿姨的声音:“哎哟,蓝太,怎么还没听过你还有一个大女儿啊?”
:“她一直在外面读书,后来到新加坡管理大学念硕士,就留在那工作咯。”妈说我的时候,语气里总有着炫耀感,可我还是觉得那声音离我很远。
:“那你真是好福气喽。”
:“好什么啊,就希望她多赚点钱,给我这个妈享享福。”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明显提高了很多,而我这么多年,总不喜欢她这样。
妹妹的婚礼定在12月底,晚上的时候,妈把我和妹妹叫到客厅,她拿着一个首饰盒,从里拿出了一个玉镯,她捧着玉镯对我们说:“这个镯子是你爸结婚的时候给我的,只有一个,现在妹妹结婚,我就先给妹妹,姐姐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习惯她这样的家长里短,每当她这样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抗拒的力量逼我说不中听的话来:“我无所谓,反正我结婚也不会和人说。”
我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但是妈和妹妹都不说话了,气压有点异样,还是妹妹给我解了围。妈最后提议:“婚礼那天,我们三个都得去修烫一下发型,我去参加别人家的孩子结婚,她们都穿一样的衣服,烫一样的头发,可养眼了。我们可不能落伍咯。”
我是对这个提议表示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无中生有。我对妈说:“难道我也穿婚纱吗?戴个大金镯子?那就让别人对你上眼了吗?”我说话,一直都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放到我和妈的关系里,就足以点燃燃点。
妈把手镯往沙发上一摔,指着我说:“你这么不情愿,就不要回来了......”妹妹拉着妈,又替我解释,又安慰妈的,我窝着一肚子火,索性甩了门回到房里,留着她和妹妹继续在客厅里吵。
屋外还是断断续续传来:“你拉着我干嘛,你没看她那样吗?她有把我当妈了吗?她都说了,结婚谁也不告诉的吗......”
十二点的时候,妹妹来房里找我,一看样子,就是刚把妈安抚好来我房间的。她对我说:“姐,我快结婚了,以后家里就你和妈了,你就多顺妈点,不然你叫我怎么嫁人呢?”身为姐姐,让妹妹这样来开导我,我心里又好受到哪里去?我不是没有想过,缓和和妈的关系,但是回来第一个晚上,就已经不欢而散了。最后我听了妹妹的话,妥协母亲的提议。
婚礼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妹夫,个子不高,斯斯文文,广东话也说得马马虎虎,但为人温驯,说话得体。按照妈的意思,妹妹嫁给他,也是找了个好依靠了。婚礼来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亲戚,我就和妹妹按照之前说好的站在妈身后,给长辈们打招呼敬酒。亲戚们都问我妈:“哟,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个大女儿啊?”我妈也不回答,就说我到新加坡留学与工作的事。听到那种在亲热交谈下暗自攀比炫耀的话,我一直都很反感,婚礼上也没什么好脸色,妈看着我,眼神里总趁着人群不注意的时候给我投来一个“请你笑一笑”的眼神。
妹妹在婚后第三天就走了,我和妈送她到机场。我知道,妈应该想单独和她说点什么,我就叫着妹夫去麦当劳吃东西,给她俩腾出点空隙。麦当劳里放着柔和的音乐,但妹夫有点紧张,一直喝着可乐。我也没什么和他说话的机会,想着做姐姐的,也该叮嘱点中听的话:“以后,好好对我妹,她性格有点毛躁,多担待就是了。”妹夫放下可乐,对我说:“啊梓,我会对她好,但是她一直放心不下妈这边,对于和我去吉隆坡,她刚开始不同意的。”
听到妹夫的话,我真的很惭愧。一直自认为成熟稳重的我,如今相比起这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我倒成了不能让她放心的那位。爸走后这些年,每每我和妈吵架,都是她在中间调和。我去新加坡留学到工作,也都是她陪在妈身边,实话说来,我还真不如她。送她上飞机后,我给她发了条微信:“我会改善和妈的关系,好好过日子,之后我会一直留在国内。”
回到家的时候,没有了妹妹在,气氛一下子冷到冰点。妈舍不得妹妹,也不习惯和我独处,从机场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我推开她的房门,想问她晚餐吃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只对我说:“你想走就走吧,我还不至于到了孤苦伶仃的地步。”
我从来不会去顺从母亲这样无理取闹的样子,反抗的声音又让我说出了难听的话:“你别总是这样行吗?你说话能不这么阴阳怪气的?我不想和你吵架。”说完,我也生气的回到房里,妹妹给我回了微信,她说:“姐,妈不是你想的那么难接近,你不了解她,你多点时间去了解她。”我关上手机,只能深呼一口气。
从我有记忆开始,妈就是一个神秘严肃,基本没有没有表情的女人。我和妈还住在老家南宁市的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她的话比之后我见到她时还少,那时她每天除了煮饭,接送我上学,到菜市场买菜外,她都是坐在缝纫机旁。
奶奶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她会端着水小心翼翼地给她们送过去,我坐在奶奶旁边,妈妈给我使眼神,叫我回房里。奶奶强抓着我的手,不满地看着妈,妈没法说什么,只能回到厨房准备晚饭。我和奶奶像是齐心协力完成了一件大事,哈哈大笑。
晚饭的时候,妈还是不怎么说话,趁着妈到厨房添菜的时候,那几个老奶奶问爷爷:“怎么你媳妇都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我们来啊。”虽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问,却使爷爷奶奶却在客人走后,像训斥一个小孩一样对妈说:“以后你的意见要是这么大,我们分开吃,你也不用给我们做饭了。”爷爷说完就甩手一走,奶奶又说:“没见过这样当媳妇的。”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我和蔼可亲的爷爷奶奶,会对母亲厌恶到那种程度。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妈妈逼我剪头发,我不剪,挣脱着叫爷爷奶奶救我。妈把我拉到房里,反锁起门,拿着剪刀就卡擦一声把我头发剪了。爷爷奶奶破门进来的时候,我也被剪完了。我好像那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奶奶不待见她,就像爷爷奶奶说的,一个没见识的女人。
从那之后,我很怕妈,连饭也不和她吃,也不让她接送我上学。爷爷奶奶数落她,把一个孩子弄得这么害怕,不配当妈。她愈发不说话,她不裁缝衣服了,也不去查看工厂里的布匹了,每天就看着爸写回来的信,和爸买给她的手镯,完完全全地什么也不管不顾。有时候,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我会偷偷看爸给她的信,其实我字也认不全,爸的字又潦草,但我就会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爸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只给妈写。
那天中午,爷爷接我放学回家。一进家门,见到奶奶叫来了婶婶,奶奶对婶婶说:“东西一般我都会放在橱子里,家里又没有别人,怎么会丢了嘛?谁知道家里人都手脚不干净。”爷爷不理奶奶和婶婶,直接带我到院子里,经过妈的房间的时候,我看见妈趴在枕头上,身体抽泣着。我想过去看看妈,被爷爷硬拉着走了。
爸就回来了。爸决定,带我和妈去佛山。爷爷奶奶不同意,爷爷奶奶说:“你可以带她(妈)走,伊儿不行。”我也不想离开爷爷奶奶,总感觉跟着爸妈去了佛山, 以后就没有人帮着我说话了,我当让不愿意去佛山。
就这样,我和爷爷奶奶在南宁市生活。十岁那年,爸爸写信回家,信里说为了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必须让我去佛山。爷爷奶奶纵然不舍,但还是同意了。从我自己一个人搭着飞机那刻起,那种时起时落的不安感就伴随了我之后的人生。
我到佛山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个大城市里教育水平有多高。而我,从来到他们身边起,就一直想着离开。我放学的时候,得坐着地铁去菜市场买菜,爸爸回到家问我:“饭做好了吗?”
我说:“妈还在打麻将,她没煮。”爸直接在我背部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怒骂:“你这么大,你还不煮,马上去煮饭。”说完,会去到妈的旁边,问她今天打得好吗?
我在厨房里,心里早已排山倒海,恨不得把厨房烧了才好。吃饭的时候,爸说:“元旦要到了,我们出去玩几天怎么样?妈妈去澳门,我们就去怎么样?”我的肚子的火还没消化完,听到爸这么一说,我直接方放下筷子,吃不下了。爸把筷子一扔,吼着我:“再饱,也得吃完。”我当时就差点歇斯底里,我反驳爸:“她(妈)说没见过我这样女孩子,我也么见过她这样当妈的。只有你啊,不分青红皂白,把她当宝啊。”说完,爸的巴掌已经落到我的脸上,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一定得好好念书,那样我才能离开这个家,离开她。
十五岁那年,我考入了广州市中的高中。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爸来到我房间,我拒绝他所有的好意,我没有接受他给我租的房子,没有要他给的生活费。他对我说:“你要是觉得到广州那边好受点,你就去吧,但你不能再对你妈这样的不满下去。”
我说:“哪敢。”
:“你知道你妈妈是越南人吗?”听到爸这么一说,我有点恍惚,我对她基本没有深入的了解过,我只认识爷爷奶奶,却从未见过外公外婆。爸爸接着说:“你妈一个人来到国内,嫁给我后,我没给到她舒适的生活,现在我的生意做得好点了,我才能对她好点。你要怪就怪我吧。”
:“对她好,不代表不分是非,不代表纵容。”爸叹了口气,就走了。
现在爸走了,我回来了,这个家再也凑不齐起来。看到客厅的灯亮着,我走出去关灯的时候,却看到妈在沙发上睡着了。白天她和我说她打算回越南去,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和妈回越南看看吧。
和妈妈到达胡志明市的时候,是舅舅来接我们的。也行是太久没有相见,一见面,两个人地语气都有点颤抖,我不懂越南语,只能凭着感觉对他们做出表情。舅舅和妈一直拿越南语交流,我坐在副驾驶上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开到一个小粉店的时候,舅舅把车停了下来,他指着粉店,说着越南语,我只好看着妈,妈说:“舅舅说让我们下去吃粉。”
进了粉店,妈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她像是找到遗失的东西,对着窗口前的小牌子点了好几样。舅舅见到我迷茫地看着,就叫妈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妈点什么吃什么好了。舅舅和气地哈哈笑着。我也不知道舅舅笑什么,只能跟着傻笑。
到舅舅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舅妈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房间,房间很有东南亚的风格,衣柜,桌椅地板装饰得很有民族的气息,就是整栋房子的形状有点不一样,窄窄地高耸着,有点像炮楼。天气闷热,床上就铺了一张凉席,躺在上面有点膈着,躺久了会疼。
第三天早晨,我还没醒,妈就和舅舅出去了,舅妈给我端来了早餐。我没猜错的话,我吃的应该是河粉,面面的,口感还不错。舅妈和我说越南语,我一句也没听懂啊,只能她停一句,我笑一笑,表示礼貌。
妈和舅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越南的天气比广州热得多。舅妈也把午饭做好了,虽然我听说越南的饮食习惯和南宁有点像,但我却觉得差别很大。比如越南喜欢吃得很清淡,很多东西喜欢往酸的方向弄,做菜手法也很简单,基本就是像广东的白灼。我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夹着一片片不太入味的鸡肉就着米饭吃。
下午的时候,舅舅带我和妈来到了自己家的工作室。我进去的时候,感觉眼前一亮,工作室在一栋小洋楼里,有点历史遗留的痕迹,里面陈列各种各样的奥黛。以前我只在书上、网上见过,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很震撼,尤其是这里的每一件奥黛都是手工制作的,能够保留了这么一座原汁原味的作坊,我想是有一定家族史积淀。
工作室里的手工者不少上了年纪的,见到我妈,都激动的跑过来。我妈和她们抱在了一起,我第一次见妈那样大大咧咧的笑。她们临时决定出去聚聚,我感觉有点尴尬,也不知道待会聚在一起要说什么,就和舅舅留在了工作室里。
爷爷是做布匹生意的,爸爸后来接手。把工厂开到佛山后,爸就多加了做服装生意。当我看到这些奥黛的时候,除了惊喜,就是一种隐隐的亲切感。舅舅倒了杯茶给我,拿了一句我特别熟悉的话问我:“你比我还感兴趣,像你爸。”我惊讶的看着舅舅,我问他:“你怎么会壮语的?”
舅舅说:“一点点,你爸教的。”我和舅舅都笑了。这几天,我终于能听懂一句话,我感觉顺心了很多。
我问舅舅:“你怎么不学中文?”他笑了笑,说:“太难咯。我学壮语还是你爸说,越南话和壮语像。”我和舅舅又是哈哈地笑起来。
舅舅问我:“你有男朋友吗?”我尴尬一笑,表示没有。舅舅说:“你不像你妈,你妈年轻的时候就很多人追,最后还是被你爸追到。”
听完舅舅一说,我感觉我真的没有好好了解过妈。她的童年、青春、和爸的爱情、、、、、包括她在异乡的无助,我都没有了解过。
晚上的时候,妈带我到一个中餐厅吃饭,是广东顺德人开的,虽然不比国内的地道,但也足以喂一下这几天被饿瘦的胃了。菜一上,我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妈对我说:“就这么几天,都饿成这样啦?”我一边抱怨越南的饭菜不合胃口,一边问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妈看了看我,无奈笑了一声,她说:“熬不住了?我以前吃不惯的时候就强喂自己,因为你得喝奶水,我不吃你也没得吃了。”听到妈这么一说,我停下了筷子,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妈对我说,那家餐厅是她和爸爸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时店里生意火爆,以当下的话来讲,妈妈和爸爸拼桌,爸爸斯斯文文,带着副眼睛,一直盯着报纸,连嘴角粘着饭粒都不知道,妈就好奇什么报纸让爸这么入迷,就把报纸抢过来了,才知道爸看的是登载在报纸上奥黛广告。就这样,妈直接带爸爸参观了家族的工作室。
84年到88年,妈都是每隔一个月才能和爸见一次面。四年过去了,直到有了我,爸才带着妈回南宁。未婚先孕加上是越南人,爷爷奶奶总不待见妈。后来爸不顾爷爷反对,坚持把工厂开到佛山,还转型坐了服装行业,爷爷奶奶都认为是妈在中间挑唆,所以在妈还没完全学会中文与壮语的时候,就已某种形式上得罪了爷爷奶奶。我印象中妈是沉默,却不知她那时,连基本的沟通还没掌握好,就被爸丢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而我,也没有成为她在异乡受尽委屈的时候一个可以暖心的女儿。
第五天,妈带着我来到她的学校。和她走在学校的小道上,我努力想象母亲穿着校服的样子。母亲对我说:“我和我的朋友说你从SIM硕士毕业,我的朋友都羡慕得不得了。”我停下脚步,看着妈,忍不住地从背后搂着她,对她说:“我不走了,以后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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